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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冬季与迷醉-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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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村的劳力,大约七八百人吧,两人一辆小车,从村西排到村东,又从村东排到村西,来来回回,行人的路都被堵死了。 

  路上还从没有过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车,就是夏收、秋收也没有过。车上插了小红旗,两头的工地上插了大红旗,工地上还安了喇叭,喇叭里放着农业学大寨的歌,真是红旗飞扬,歌声嘹亮,劳动的队伍浩浩荡荡啊! 

  人一多,兴奋就来了,劲头也来了,一锨土拍上去,小车都晃晃悠悠的,人却见不出吃力,脚一蹬腰一弯一锨土又跟上了。 

  要说,不少的人心里明镜似的,这样的劳动没多少收效,挖了这边的土,垫了那边的沙,沙上的庄稼长不好,土上的庄稼也长不好了,因为是生地呀,因为生地指不定是什么土质,还要从头来培养呢。这样,就如同陪了夫人又折兵,哪边都弄不好了。特别是原来在副业点上干活儿的人们,心里就更明白了,粉房是什么收效?磨房是什么收效?砖窑是什么收效……但明白是一回事,干起来又是一回事,大家都把小车装得小山一样,大家的脸都红扑扑的冒着热汗,你不由地也要和大家一样了。就像是一个节日,大家都在张灯结彩地过元霄节,你难免也想要扎一个彩灯了。 

  铁姑娘队的人也来了,还是一式的绿军装,只是胳膊上多了花布做的套袖,花套袖在一片绿色中晃来晃去的,倒很有了家常姑娘的味道。她们其实也很不易,不挣工分,车还要装得高,路还要跑得快,遇到上坡的路,还要帮了铁姑娘队以外的人推车,若视而不见地过去,铁姑娘队的名声一下子就砸了,人家会说,什么铁姑娘队,铁心肠队还差不多。而铁姑娘们自个儿那份任务,却是一点没减,全由家人承担了。家人替她们扛着任务,她们却在外面义务劳动,事情就是这样地滑稽。但她们高兴极了,比过节的日子还要精神百倍,家人的责骂和普通人的指指点点她们都听见过,一聚到一起就忘掉了,写有“铁姑娘队”的旗子呼啦啦地地飞扬着,她们的情绪也随了旗子要飞到天上去了。比起她们的高兴,那些责骂和指点如同毛毛雨一样,是丝毫也防碍不到她们的。甚至挺恶毒的玩笑,比如:被管制分子义务劳动,你们也义务劳动,是帮忙呢,还是跟他们比赛呢?她们听了也不生气,只管干自个儿的。她们年轻的身体要焕发的干劲太多了,生气都顾不得了呢。 

  被管制分子也参加进来了,铁姑娘们是一队绿色,他们是一队黑色,铁姑娘们的脸是光艳的,他们的脸则是灰暗的,经过他们身边,人们总忍不住看了又看的,他们和铁姑娘队,是多么不同的两队人啊!但他们所做的,又是多么地相同!车一样要装得高,路一样要跑得快,遇到上坡的路,一样地要帮人推车。若视而不见地过去,现场批斗会说不定就要开上了。和铁姑娘们不同的,是他们自个儿没分任务(阶级敌人只有劳动改造的资格,没有分配劳动任务的资格),因此他们不必连累到自个儿的家人,也因此,他们比铁姑娘们还要轻松些了。 


三十一  其余的人,便是一家一户的了,姐妹俩、兄妹俩、父女俩、母子俩什么的,多是强弱劳力搭配着。一些没有强劳力的人家,也只有硬了头皮上,无非是车装得小一点,路走得慢一点,忍受住强劳力的讥笑罢了。谁愿意受人的讥笑啊,但力气这东西,不是想有就有的,一样的车,这人拉上挺胸抬头、轻轻松松的,那人却一路都弯了腰,一块小瓦片都能把车挡下来。再说,路是太难走了,多年轧成的车辙不算,还有上上下下的陡坡、漫坡,车子行在上面,时时要经着心,一不小心,哪只车轱辘就陷进车辙里了。车辙是又深又硬,车子立时变得一边高一边低了,有经验的,会缓缓地顺了车辙走一段,寻到有缺口的地儿,忽然地一转把一用力,那轱辘就上来了;没经验的,往往是硬性地向上拉,轱辘没上去,车槽倒掉下来了,想顺了车辙走都不成了。还有的,车槽没事,车胎却嘣地一声先放了炮,这比车槽掉下来还要糟糕,就像马失了前蹄,一整车土,只能扔在半路上了。 

  车辙还算没什么危险,遇上陡坡,就是千小心万小心,有时也难免在最后一刻忽然地没了力气,连车带人一齐地滚下去了。因此逢到陡坡,后面一辆车是决不敢紧跟的,看前面一辆上去了,才鼓足了力气向上走。 

  还有村边那口大河坑,坑沿和路紧连在一起,坑沿就是路边,路边就是坑沿,虽说人们习惯了,那条界限不用记也在心上了,但万一掉进去,比车辙、陡坡可要命多了,一辆车赔进去不算,人命说不定都要搭进去了。河坑的水已经变成冰了,却是薄薄的一层,只经得住几只麻雀,一只鸡站上去都会把冰踩碎的。 

  就是这样的一条路,已经走了数不清的年头了,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人们闭了眼睛也知道哪儿是车辙哪儿是陡坡。下了雨,鞋子钻进泥里了,自行车扛在肩上,小车轱辘则陷进车辙里,把原有的车辙轧得更深了。人们只是骂上几句,天一晴路面一干,就连骂也忘了,又照常地行走起来了。 

  人们除了对路的习惯,还有对不作主张的习惯,一切都是上级说了算的,上级没有修路的打算,百姓想也是白想。不过这也正对了人们懒惰的习性,不必想什么,一切都有人来给安排,只要大家有一口饭吃,就少不了自个儿的。多么难得啊!人活在世上不能太贪,一样轻闲就够了,你有了轻闲,一条路好走不好走的,又有什么要紧呢! 

  所以,不爱思想的人们,很轻易地就被大场面感染了,血液不由地就沸腾了,劳动的节奏不由地就加快了,相互见了面,先问对方第几车了,若对方超过了自个儿,立时发起急来,车辙也不管了,陡坡也不管了,弯了腰像一头蛮牛一样,拼了全力往前超。这时的车轱辘轰隆隆的,像是把车辙、陡坡也吓怕了,竟是让他顺顺当当地超过去了。但赶上对方时才发现,自个儿的棉袄、棉裤全湿透了,头发变成了一绺一绺的,两条腿站在那里不停地抖,话说出来也飘飘悠悠的少了底气,一整个儿人啊,几乎都消耗尽了呢!好在是年轻人,歇上一会儿,力气又有了,便还是个不服输,跟对方又接了比下去了。 

  大场面的一大好处,是见的人比过去多了。过去劳动只限于一个生产队,每天是一样的面孔,见面眼皮都不想抬起来了;现在全村十几个生产队的人都聚在一起,新鲜面孔一个接了一个,眼睛看累了都不舍得歇一歇,生怕有什么熟人、好看的人儿错过去。一个村子住着,听也听说过,见也见过一两眼,但这么车挨车、人挨人地一起劳动,还真是头一回,小伙子注意着年轻姑娘,姑娘们注意着自个儿早就心仪的人,上些年岁的,则注意着熟人、朋友。熟人、朋友见面,不像年轻男女那样矜持,老远地就招呼上了,笑容一直带在脸上,分手都老半天了,那笑还凝固着,嘴微微地张着,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像是有意地要保持,以证明自儿并不简单,在其它生产队也是有熟人、朋友的。 

  李秋菊、李秋月姐妹俩,李文广、李文路兄弟俩,傻祥、傻祥老婆夫妻俩,还有李三定和蒋寡妇,一条胡同里的四辆小车,也都到了这大场面中了。开始相互还能见着,慢慢地距离拉开,便谁也见不着谁了,人太多了,路太长了,爬到树上看,就像一队在搬家的蚂蚁一样,前面和后面的蚂蚁再次碰面,谁知到什么猴年马月呢。这几对人,其实也并没有碰面的愿望,前些天里发生的那些事,是一个比一个地心冷了,这场大规模的劳动,他们既表现得漠然,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祈盼,祈盼什么也不明白,反正身边的人是让他们伤心透了,见一见这以外的人,就好比打开窗子透一口气吧。 

  其中,傻祥的伤心是因为他娘,他没想到,一点小事让他娘给捅到喇叭上去了,一个胡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让他这么一个见人爱打招呼的人,以后还怎么跟人打招呼呢?这些天真是把他憋坏了,一个胡同的人都不理他,没碍着蒋寡妇什么事,蒋寡妇见着他也头一低就过去了,好像他变成了个害人精。他伤心地想,起大早帮他们套猪的事,他们怎么就忘了呢?现在行了,一下子见着这么多的人,可劲地打招呼吧,认识不认识的,都扯开嗓子喊一声,哥,可好啊?大妹子,也来了?他相信,他不认识人家人家也是认识他的,哪家的猪他没套过啊。 

  傻祥老婆呢,也有她自个儿的伤心,她是被傻祥和婆婆逼来的,她的脚脖子多少还有些疼,但他们已不相信她的疼了,他们说,就甭装了,谁没摔过跟斗啊。那天她在胡同里摔了一跤,不过是脚脖子处青了一块,但为了躲避繁重的家务,她便说腿断了,赖在炕上不肯起来了。要是知道婆婆在这事上大作文章,她死也不会说腿断的,可既然“断”了,就得“断”到底了,婆婆忙着开人家的批斗会,她便躺在家里不停地哎哟,哎哟得眼泪都下来了。其实,她是在为哎哟的后果担心呢。期间,傻祥一再地要请大夫,她就一再地拒绝,有一刻傻祥终于怀疑道,你他妈的不是装的吧?很快地,婆婆也知道是装的了,一床被子捂在这说谎的贱妇身上,举起扫把狠命地打,打累了将扫把交给傻祥,自个儿看了傻祥打。被子里可怜的人儿听到婆婆在外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她感到,自个儿这一招,真是把婆婆给气坏了,婆婆还指望跟人家要误工费呢,还指望把人家两家子弄成阶级敌人呢,这下可好,全砸了。 

  傻祥老婆的出现,胡同里其它三辆车上的人都看见了,参加过批斗会的人也都看见了,听过广播喇叭的人,凡认识傻祥老婆的也都注意到了,大家相互询问着,傻祥老婆不是摔断腿了?终于问不出名堂,有人索性直接地来问傻祥了:你媳妇的腿没事吧?傻祥便说,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的意思显然是有过事的,但这事没得也太快点了吧?问的人心里疑惑着,嘴上却再不好问什么了,不管怎样,人家傻祥还帮了套过猪呢。 


三十二  更多的人是不问的,看傻祥老婆一眼,转脸就忘记了。忘不了的,也只有这一个胡同的人了,秋菊和秋月,文广和文路,三定和蒋寡妇。虽说没蒋寡妇什么事,但只要和傻祥娘有关,她就认定和自个儿有关,她是要永远地把傻祥娘当对头了。他们看到傻祥老婆的第一眼,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子,接着就往下看她的腿,她的腿确是显一点别扭,但干活儿毫不碍事,下坡的时候,蹿得比兔子还快呢!但就是这个活蹦乱跳的女人,前几天还躺在家里,被称作一个被地富分子和臭老九合谋伤害的人!这个制造假相、加害于人的女人,这个做了坏事还装成没事人一样的女人,要说隐藏的阶级敌人,她倒很是够格呢!但这些话,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就算够格,他们又能拿她怎么样?好在她还不知羞耻地露面了,若是不露面,被大家指指点点的,就该是他们这些受冤枉的人了。 

  老婆的腿,傻祥也不是没想过,但每人一份任务,他总不能让老婆歇在家里,让老娘替她拉车吧。况且他娘一劲地催促,说,去吧去吧,坏事是他们先做,咱怕什么,贫下中农莫非还要怕地富反坏啊?对这个娘,他是没一点办法,对这个老婆,他同样是没一点办法,他就像一个投错了胎的孩子,哪哪都觉得不对劲。但除了这个家,哪个家又肯收留他呢。日子就是这样的憋气,傻祥的唯一出路,也只有抹下脸子,把老婆的绳子拴在车上,装作没事人一样去面对大家了。 

  渐渐地,胡同里的四辆车距离愈来愈远了,谁也不知谁在哪里了。 

  李三定将绳子勒在肩上,走在蒋寡妇的左侧。前前后后都是生面孔,一整个热闹的世界,仿佛只剩了他和蒋寡妇两个人了。 

  喇叭里农业学大寨的歌声停了,换了党支部书记米囤固的声音。声音十分地洪亮,只是回音太多了,东南西北全是他的声音了,因此到底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接着是生产大队长金七友,也是一样的效果。无非是学大寨、鼓干劲一类的话吧。大家都无心去听,他们这些当头儿的,就会在喇叭里瞎嚷嚷,下来拉一车试试啊!不见他们下来,更不见他们的儿子,那个米小刚,那个金大良,看看他们的手,有一点茧子没有?没有茧子,有什么资格呆在大队里啊! 

  大家说是说,却也不影响劳动的干劲,大队干部换了一茬又一茬的,下边永远地有话说,就像是生产队长,谁当上了谁挨骂。但要彻底地造了反,大家又不愿意了,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没有他们支应着,大家就是有劲,又该往哪里使呢? 

  因此,听不清头儿们说什么,有他们的声音就够了,有农业学大寨的歌儿就够了,有大大小小的红旗就够了,这叫造势,没有人造这个势,这么重的体力活儿,拉两趟就没人想拉了。 

  不要说大家,就是头一回参加劳动的李三定,也不由地受了这势的影响了,有时候,他觉得这世界小的,只剩了他和蒋寡妇两个人了;有时候,又觉得这世界大的,满眼都是红旗都是人群了,连自个儿、连蒋寡妇都看不到在哪里了。 

  

   开会

  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晚上又被叫到生产队办公室开会来了。 

  说是办公室,其实是牲口棚,牲口占一半,人占一半,中间是一溜牲口槽。记工员记工或会计算账的时候,通常凑到饲养员睡觉的里屋,因为里屋有炕火,不冻手,外屋手捉笔都捉不住。 

  多数的生产队开会都是在牲口棚里,李家营就一个开明地主,不可能再有大队部那样的宅子让出来。其他不开明的地主,宅子也没留下,都被贫下中农分去了。村里是哪哪都没有闲房了,队里又没钱盖房,只好这么凑合着,牲口棚的气味是呛人些,但牲口的热量也给人些儿温暖;到夏天有了苍蝇、蚊子,就都到棚外去了,棚外通常是连围墙都没有的大院子,开会的时候站在街上都可以听得到。 

  有的生产队,牲口棚也是狭小的,索性就到宽房大屋的户里开,但有一样,开学习会行,开批斗会这户人家就不乐意了,因为早有过这样的例子,在一户人家批斗两个说反动话的年轻人,两个年轻人不恨批斗他们的人,倒恨上提供批斗场所的人家了,晚上拿一包老鼠药,把这户人家的猪给毒死了。都明白是两个年轻人干的,但两个年轻人就是不承认,再开会批斗也不承认,谁能有什么办法。再说毒死的是猪,又不是人;再说两个年轻人都出身贫农,贫农子女犯了大错,至多就是在会上臊臊他们的脸子,怎么也不会把他们归到地富反坏一边去的。 

  不管有没有开会的地方,会总是要开的,清理阶级队伍运动刚刚开个头儿,运动可是全凭了开会来实现的。 


三十三  要说,这时候的大队干部当得也实在不易,一边是农业学大寨的任务,一边是阶级斗争的任务,一边是公社党委的直接领导,一边是工作队面对面的督察,哪边都不敢慢待,慢待了哪边都是了不得的大事。这阵子米囤固和金七友真是忙坏了,白天督促拉土垫沙,晚上还要安排各生产队的会议,白天对的是生产队长,晚上对的是政治指导员,一个一个的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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