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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冬季与迷醉-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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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定呢,架了车的感觉,到底跟拉绳套的感觉不一样了,肩头上重是重了些,心里却踏实下来了,再也不必听蒋寡妇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了。他还可以想怎么看前面的蒋寡妇就怎么看了,蒋寡妇看起来是个瘦人儿,肩头却是圆的,屁股却是鼓的,偶而回一下头,胸也高高地耸着,她穿了件碎花中式棉袄,棉袄可身极了,因此她身材的轮廓就凸显出来了。她细瘦的地方是腰和脖子,那么高的中式领子,领子上边还露了一段细细的白;她的腰弯下去时,脑袋几乎能够着地面。这时李三定不由地会想起演芭蕾舞的娘子军,但他又立刻制止自个儿的想,觉得把蒋寡妇跟娘子军比在一起,真是把娘子军给糟践了。 

  李三定唯一的一次驾车,还是拉了自个儿家的猪往猪场上走的那回,但一头猪不过百十来斤,一车土就不同了,少说也有千把来斤吧。李三定驾车走了没多远,脑袋上的汗就出来了,喘气也粗起来,一口一口的白气吐在脸前,渐渐地,都撩绕到蒋寡妇的身前身后去了。 

  蒋寡妇很快地察觉了,一次一次地回头看,嘴里说,不行可别逞强,无论如何车把得攥住了,听见没有啊? 


三十六  李三定低了头,尽力地闭了嘴,不让蒋寡妇听到他的喘气声。他的手却真的将车把攥紧了,脚下的路也经了心,分毫不差地轧在前面的车辙上。他知道,他是不能出一点差错的,让蒋寡妇抓住了把柄,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他的一双大手,握这两根细细的车把是绰绰有余了,他的大脚走这坚硬的土路也没什么困难,再加上他天生是有些灵巧的,车把扭向哪里,车轱辘轧在哪里,车把该高该低,他的感觉都还算准确。他只是力气小了点,憋一会儿气,还是忍不住要吐出大口大口的白气来,他的汗水也在增多,心跳也在加快,喘气的声音也一声比一声响。这时蒋寡妇就又看他,又说,不行可别逞强,千万别毁了车,听见没有啊? 

  李三定仍低了头,对蒋寡妇不看也不理,但他心里真是已有了一千次毁车的念头了,只要他撒了车把,车把重重地落下去,就可能咔嚓一声断为两截了;但他同时也有一千次坚持下去的念头,坚持坚持坚持,看这辆车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看蒋寡妇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看这一整个村子能把他李三定怎么样?他不能预知坚持的结果,也不能预知不坚持的结果,只觉得是又一个困难临头了,批斗会的事好像还没完结,一辆小车又犹如一只虎一样横在了前面。这个村子啊,别看大大小小的旗子飘扬着,别看大喇叭里热闹着,真的下步一走,仿佛处处都存着陷阱一样,每走一步,都要拿出全部的力量来对付,一个不小心掉进陷阱里,还不知有多少更大的麻烦在等着你呢! 

  李三定,最终还是跟前几次一样,让意志占了上峰了。他的意志,不过是克服当下困难的意志罢了,说不上有什么信仰的支撑,因此他只会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重新拿来,以支撑他盲目的意志。对他来说,语录是谁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给予他当下的力量。 

  不管怎样,李三定没有把蒋寡妇的车把断为两截,而是用他那大手更紧地攥住了车把,迈开大脚,啪嚓啪嚓地往前走了。这走自是万分地艰难,身后的土如山一样地重,身前的人如冰一样地冷,脚下的路如独木桥一样地充满危机,但李三定,既然不想把身后的车毁掉,不这么硬了头皮走下去又有什么办法呢! 

  要上坡了,虽只是一个漫坡,也不能马虎大意,全身的力量都要调动起来,弯腰,弓腿,蹬脚,一鼓作气,千万别停下,后面还有车跟着呢,没有哪一辆车上不去一个漫坡的。但也太不易了,短时的一鼓作气还行,时间一长,气就有些向外泄了。这时的蒋寡妇,也一样地在一鼓作气,那绳子绷的,是紧得不能再紧了,那腰弯的,是低得不能再低了,那屁股蹶的,简直要到天上去了。也多亏了蒋寡妇了,蒋寡妇那根绳子的力量让李三定明显地感觉到了,它就像一双提气的手,把李三定要跑掉的气一下子给托上去了,有一瞬间,李三定就觉得不是自个儿在架车,架车的反而是蒋寡妇了。 

  坡总算是上去了,没有停顿,一鼓作气地上去了,但李三定的一双腿变得软绵绵的,就像走在云里雾里似的。蒋寡妇的碎花棉袄,后背上也汗湿了一大块,背上的绳也变得松松垮垮的,像是一样地给累坏了。 

  李三定听到蒋寡妇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跟别人一车,是决费不了这样的力气的。 

  这个蒋寡妇,可真是招人恨呀,李三定刚刚对她有了点感激之心,这一下,那感激却被她赶得远远的了。 

  李三定不示弱地说,那你干嘛不找别人? 

  蒋寡妇也不示弱地说,要找得着我会要你吗?就个顶个地数数,这队里有一个好东西没有? 

  听蒋寡妇的意思,仿佛她是个顶个地数完才要的他李三定,李三定却也没有丝毫的感动,反更恼火道,你是为了拉车呢,还是为了挑好人坏人呢? 

  蒋寡妇说,你懂个屁,弄个坏人搭伴,还能拉好车吗? 

  李三定在心里说,别人坏,你就那么好吗? 

  蒋寡妇说,你坏不坏眼下我还看不准,有一天看准了,你放心,我半会儿也不会留你的。 

  蒋寡妇又说,我敢说,我这人站得直行得正,队里没有人比得上我,你们家别看算是知书达理的,但跟我比还是差得多。 

  李三定听着,不由地都觉得好笑了,一个寡妇,一个不识多少字的农村妇女,自我感觉竟好到天上去了,真是莫名其妙呢。 

  后来蒋寡妇又说了些什么,李三定就听不到耳朵里去了,他只是想,要是一个人说话能把另一个人烦死,那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又要上坡了,这可是个陡坡,前面的几辆车已停下来,上去一辆,后面的车才敢接了上。 

  正在上的像是一对夫妻,男的架车,女的拉绳,男的粗壮,女的单薄,男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嗨嗨”的声音,女的则一声不吭,但他们的腰,都弯得几乎要趴在地上了,他们的脸,也都呲牙咧嘴的,有几分狰狞。脸是从后面看到的,倒挂着,仿佛是另一个人的。 

  夫妻很快地上去了,但给大家留下了一副丑相。接下来是一对父女,上坡之前,女儿要抢下父亲架车的位置,父亲是死活没让。女儿说,逞强吧逞强吧,回家躺到炕上没人管你!上坡时他们都一声不吭,只听得到车子吱吱呀呀的声音。他们的脸从后面也能看到,仿佛不约而同吸取了那夫妻的教训,都绷紧了嘴巴,没露出一点牙齿,但眼睛可是瞪大了,大得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了,老远看,一张脸上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比那夫妻俩也好不到哪里了。 


三十七  父女俩后面的车,也就是李三定和蒋寡妇前面的车了,这是一对姑嫂,小姑子一直架车,嫂子一直拉绳。两人一路都在打嘴仗,你一句我一句的,也听不清说的什么。有时候,嫂子会抹起眼泪来,小姑子便说,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这算什么,人家八九个月还拉车呢!小姑子声儿高了点,前后的人便知道,这嫂子原来怀孕了,注意看去,果然腰有些粗,走起路来有些笨重。但也都不去在意,就像那小姑子说的,八九个月还有拉车的呢,何况她也就四五个月吧。但不知为什么,小姑子也跟了哭起来了,还是出声的哭,两手架了车,没办法擦眼泪,就低头往肩膀上一下一下地抹。 

  父女俩上去了,该着姑嫂俩了,就见这姑嫂二人,看看前面的陡坡,又看看后面的车,反反复复看了几回,忽然地,小姑子就一转车把,向了路边的河坑去了。嫂子先是一怔,随即也配合小姑子向河坑边拉去。 

  后面的人看着她们,并不上前阻止,只有人喊,别呀,大伙帮着一推就上去了!但都知喊也是白喊,凡把土往河坑里倒的,一定是没有一点气力,没有一点办法了,这个坡上去了,下一个坡怎么办?这一趟拉去了,下一趟怎么办?气力的事不比别的,没有就是没有,大家帮也帮不来的。这种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坡上不去了,或者平地上也拉不动了,一眼又瞥见了河坑,气力一下子就散了,谁说什么都不管用了,不把土扔进河坑里,心就不甘了似的。 

  还是蒋寡妇眼尖,一下子就发现小姑子为什么哭了,原来她的棉裤后面,醒目地洇湿了一块,那既不像汗水,更不是泪水,显然是血水嘛!这闺女八成是来月经了呢!果然,有血从裤腿里流出来了,一滴一滴地滴在了地上,却很快又被掩在腾起的尘土里了 

  蒋寡妇没有声张,李三定却随了她的眼神看到了,他立刻转移了目光,没敢再看下去。女人的月经他多少是知道些的,他忽然觉得,跟这姑嫂俩比,自个儿的困难简直算不上困难了,不就是费点力气么,不就是跟这蒋寡妇别扭点么,上坡就上坡吧,不管它是多陡的坡,只管拼了命上就是了,万一上不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反正肚子里是没有孩子的,反正裤子里是不会流出血来的! 

  李三定和蒋寡妇,弯腰,弓腿,蹬脚,又一次地上坡了。 

  奇怪得很,这一回,两人都觉得力气还没用尽,坡却已被他们爬上去了。有一瞬间,他们的确感到了坡度的危险,身后犹如吊了块巨石,随时都可能让他们人仰车翻,但瞬间过去,坡也过去了,他们的车的确平稳下来了,他们的腰的确可以直起来了。他们先是向车后看,怀疑有人帮他们推车,然后又相互看,猜测对方比上一回多花了力气,但都没有。都没有意味着什么?他们拉着车,长时间地沉默着,连他们自个儿也搞不明白了。 

  但就在这沉默之后,他们达成了一种默契似的,再有多难爬的坡,再有多难走的路,他们都可以齐心协力地平安地过去了。蒋寡妇再没有抱怨李三定的话了,李三定对蒋寡妇也少了反感,虽然之间话不算多,但双方的信任是有了,在这样一条漫长的劳动的路上,不要说友好,就是信任,又是多么地难得!有一刻,在李三定和蒋寡妇都沉默着的时候,李三定的鼻子竟忽然地有些发酸。他终于阻止了那酸对眼睛的进攻,并且坚决否定这是某种感动,劳动的气势给他的新鲜感从开始就结束了,而劳动的艰苦,于他无异于水深火热,在水深火热之中,还谈什么感动,至多不过是自个儿对自个儿的怜悯罢了。但就是怜悯,他也坚决地不要,当下顾得上要的,也许只有劳动,只有拉车,只有上坡,只有躲避险恶的车辙,凭了他的灵巧,凭了他消化良好的胃口,对付这些还勉强说得过去,至于其它,就都让它们见鬼去吧! 

  

   帮厨

  李三定拉车的第二天早晨,浑身疼得几乎爬不起来了。但一家人都以过来人的口气教导他说,一拉车就没事了,愈不动弹愈疼。母亲把他湿透的棉袄棉裤都烤干了,姐姐们则自作主张将他那双张了嘴的军绿鞋扔掉,在床头换上了新做的棉鞋。李三定觉得它们有点像备好的马鞍,而他别无选择,只能穿上它们,去找蒋寡妇一道做牛做马了。 

  蒋寡妇一眼就看见了他的棉鞋,说,行,有这双鞋,上坡就更能使劲了。这一说,李三定就更有了做牛马的感觉了,但去看蒋寡妇,发现她装备的要全乎得多,头上有围巾,肩膀上有毛巾,胳膊上有套袖,下面还换了条灯笼口的裤子。李三定看着那灯笼口,不由地就想起那滴血的小姑子,心想,她要是穿这样的裤子就好了。 

  这一天还是李三定架车,有了头一天的垫底,这天的车架得更稳了些,喘气也没那么粗了,坡上去腿也没那么软了,两头的装车、卸车,比昨天也有长进,特别是卸车,李三定竟是学会蒋寡妇的那一簸了,两只手端了车把,猛地一压一撤,那车上的土就乖乖地出去了。这一手,李三定纯是对蒋寡妇的模仿,却没想到,一模仿还就成了。他真是高兴得很,因为他听蒋寡妇说过,这一手不是一看就能会的,拉上一年半载学会就不错了。但蒋寡妇呢,现在像是把她的话忘记了,反而说,这些粗活儿没什么好学的,只要手上有力气就成。听她的意思,倒像是他李三定凭的是手上的力气了,可昨儿她还直嫌他没力气呢。李三定就再也不想理她了,头一天建起的那点信任,在是还在,只是离远了些,不注意看都要看不到了。而卸完车,蒋寡妇又一定要李三定坐上车去,说这是规矩,谁架车谁就要坐车的。李三定坐上车,想着这蒋寡妇来来回回地走路,连个歇脚的机会也没有,就算是规矩,她要是打破它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么想着,那点信任又稍稍近了些。这么反反复复的,蒋寡妇那边像是也无察觉,边走边还说些这个那个的坏话,并说这些话她是很少对人说的。李三定听着,一言不发,实在逼了他表态时,他只答不知道。蒋寡妇倒不怪他,继续说她的。她眼里的坏人真是不少,跟她有关系没关系的,随便地说出一个,都能说出一大堆的坏话来。她的这些坏话,又不是仇恨的那种,而是尖酸刻薄地挑人的毛病。世上的人,哪一个是没毛病的,因此她的这些话,就如流水一样,开了头,就再也难收住了。为李三定听得方便,她还由拉车改为推车,看了车上的李三定说话。李三定坐在车厢里背对了她,眼睛看了前方,一边听一边想,要是别人说她的坏话,也能说出一大堆吧? 

  到了下午,蒋寡妇却又坚持她来架车了,说是她和他轮流架车,她的车还能挣一份工,若是只让李三定架车,她就只能跟他平均分配了,划不来。李三定并不计较,她说咋样就咋样。蒋寡妇却仍不满地说,以为你会说,架车不架车都会给车一份工呢。李三定不吱声,心里却想,也就是自个儿,能跟她这样的人搭伴儿了。 

  下午的空车,就是蒋寡妇来坐了。李三定先是拉车走在前头,后来硬是让蒋寡妇调了个儿,推了她走了。蒋寡妇自是为了说话,她的话像是远没说完。先是背对了李三定坐在车厢里,说一句回一下头,后来索性一屁股坐到车帮上去了,车帮窄的,还不够坐她的半拉屁股,但她也不嫌,两手抓牢了车帮,面对了李三定说啊说。但坐在车上的话,不知为什么比上午走在路上的话委婉了些,说别人的坏话也少了刻薄,却又像是不愿这么委婉的,索性换了话题,不再说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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