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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冬季与迷醉-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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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三定说,是,到处都是。 

  金大良说,年三十你都玩儿到什么时候? 

  李三定说,后半夜吧。 

  金大良不屑地说,我从没睡过觉,一直玩儿到天亮,第二天跟着大人们去拜年,还一点不困。 

  李三定说,我也想玩儿到天亮,可大人不许。 

  金大良仍不屑地说,你爸妈是不会让你玩儿到天亮的,我们家人从来不管。 

  李三定说,是啊,老早我就羡慕你,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退了班家里都不生气。 

  金大良说,谁说的,每回退班我爹都打我个半死,不生气的是我娘。 

  李三定说,有一个不生气的就好,我们家没一个不生气的,我做好做坏他们都没高兴过。 

  金大良说,别不知足了,我老早还羡慕你呢,家长一个当老师,另一个也识文断字,还叫他们爸妈,不像我,叫爹叫娘。 

  李三定笑道,叫爹叫娘怎么啦? 

  金大良说,土。你在城里上学,城里孩子没有叫爹叫娘的吧? 

  李三定说,好像没有。 

  金大良说,你知不知道,二宝就不叫爹叫娘。 

  李三定摇摇头。 

  金大良说,爸妈她也不叫,什么也不叫。 

  李三定说,为什么? 


七十二  金大良说,她不愿叫爹叫娘,嫌土,可叫爸妈又没人答应她。 

  李三定说,怪。 

  金大良说,还有更怪的,不叫爹娘,也不叫爸妈,管亲爹亲娘叫叔叔婶婶的。 

  李三定说,谁? 

  金大良说,米小刚就是,你不知道吧? 

  李三定摇摇头。 

  金大良说,他上边六个姐姐,好容易有了个他,生怕他有个好歹,就连爹娘也不敢让叫了。 

  李三定说,怪不得呢。 

  金大良说,怪不得什么? 

  李三定说,怪不得他爱生气,我有两个姐姐就够受了,他有六个。 

  金大良说,他跟你可不一样,六个姐姐没嫁走的时候,在家可全得听他的。 

  金大良问李三定,你跟他同过班吗? 

  李三定说,没有。 

  金大良说,我同过。他在家是个王,在班里就怂了,总挨打,老师打他,同学也打他。 

  李三定说,为什么? 

  金大良说,记不清了,反正他跟谁的关系也处不好,上学下学,老是他一个人。 

  李三定说,你打过他吗? 

  金大良说,打过,那时候下课他不跟人玩儿,一个人靠在墙根儿,不知为什么一见他靠在墙根儿的样子就想打他。不过他也够狠的,别人用手,他用嘴,每个打过他的人都被他咬过,老师手上都有他咬过的伤。 

  两人不知为什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金大良说,妈的,大过年的,说他干什么,一说就叫人恨。你呢,你好像不知道恨人,那天把你打成那样你还不让打他。 

  李三定说,我也恨…… 

  李三定忽然嘿嘿笑了两声。 

  金大良问,你笑什么? 

  李三定说,我想起那天,米小刚腰带断了,棉裤里没穿裤衩,没穿秋裤。 

  金大良说,那有什么稀罕,村里光身子穿棉裤的人多了,我就没穿。 

  李三定看着金大良。金大良说,不信你就看看。说着真就将裤带解开来让李三定看。 

  果然是没穿,连腰带都跟米小刚的相似,也是条毛边的白布条,裤子上也有补丁,只是补丁的颜色还算一致。 

  金大良说,你也该试试,这才是无产阶级的穿法,又省事又舒服。 

  李三定没吱声,心想就是我同意这么穿,家里人也不会干啊。 


七十三  这时东街已快走完了,左拐经一条马道,就是后街了。后街是李三定家住的街,也是李姓人家最多的一条街,街道上干干净净,不见一处粪堆和碎砖瓦砾。前些年,后街的石阶也是最多的,几乎每家门前都有石阶,石阶两边还有石礅,晚上乘凉,石阶、石墩上都坐得满满的,门前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要是谁家往街上堆了东西,一街的人都会得罪下的。现在石阶、石墩都作为四旧归到生产队去了,生产队盖房子用作了地基,后街的人是再也坐不上了。为这事高兴的大约只有傻祥娘那样的人,自个儿门前没有石阶可坐,坐在别人家的石阶上又觉得憋气,把石阶一拆,家家户户都一个样了,真是再好没有了!但高兴归高兴,东西还是没敢往街上堆放过,顶多就是堆放在胡同里,得罪一两户人家她是不怕的。 

  经过李三定家的胡同时,金大良问李三定要不要回去看看,李三定也说不回去,说这胡同就像一个人长了尾巴,割掉疼得慌,不割掉又怕得慌。金大良笑了说,妈的,还是你有学问,但你比我还不招人待见。两人相互看看,竟莫名地笑了笑,再往下走,忽然都有了亲近感,金大良摸摸李三定的脑袋,说,太长了,推推头去吧。李三定任他摸着,说,都这会儿了,还开门吗?金大良说,准开,每年的年三十,就是理发铺最忙。李三定犹豫着说,改天再说吧。金大良说,过了今儿一个月都不能推头的,正月里推头死舅舅,没听说过啊? 

  李三定终于还是答应了,他倒不是为“死舅舅”那说法,是不想拒绝金大良的好意。理发铺在西街与中正街的拐角处,两人便从后街的一条胡同往理发铺走。 

  李三定说,听说那个理发的马玉花没工分挣了。 

  金大良说,没工分挣她也得开,再说她在乎的可不是工分。 

  说完金大良就嘻嘻地笑。李三定明白金大良的意思,就问,她真是那种人吗? 

  金大良说,真是。 

  李三定说,你怎么知道? 

  金大良说,去了你就明白了。 

  李三定知道米小刚家就在理发铺旁边,他所以还没理发,也因为铺子离米小刚家太近了,不是怕,就是不想见到他。这跟金大良的恨还不一样,金大良的恨是要跟他斗,跟他斗就要他存在,而李三定的恨是要远离他,远离到他像不存在一样才是最好的。 

  走到西街,老远地,就看见理发铺的灯光了。那灯光比普通人家亮了许多,是从两扇玻璃门里射出来的,又把了街角,一看就是个惹眼的去处。紧挨了理发铺的米小刚家,相比之下却是一片黑暗。 

  走近了,才知是米小刚家的大门已关了,从大门的门缝里,可依稀见到院子深处的灯光。他家的门是高的,围墙是高的,院子里的房子也是高的,据说当年盖房时,米囤固曾请了风水先生,高度都是按风水先生的说法来的。现在,这种事再也没人提起了,谁家盖房要是请风水先生,米小刚会头一个站出来反对,弄不好,还会在会上被批斗一阵呢。 

  从大门又走近玻璃门,铺子里面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房间不大,人却是满的,四周一色的黑,中间的马玉花则是醒目的红,红外面是白围裙、白套袖,就仿佛是一群乌鸦,围了一只漂亮的鸟儿。 

  从远处看,这鸟儿可真是漂亮的,苗条的身材,白皙的面庞,蓬松的长发,长发由一条花手绢挽起来,松松地搭在脑后。她的举止也是好看的,一手拿了梳子,一手拿了推子,身体时而弯下,时而斜起,时而在顾客的身前,时而在顾客的背后,却怎样都是美的,仿佛她内心里响了节奏,身体是随了那节奏舞动着。两人呆看了一会儿,金大良率先走了进去。 

  屋里的人全都看着他们,马玉花也停了推子,脸上堆出了笑来。 

  近了看马玉花,才发现马玉花的眼角已经有褶子了,下巴也显了些赘肉了,脸上的皮肤粗糙而少有光泽,已经是一个中年女人的模样了。 

  在坐的人多,来理发的不过三四个,两人看出来,其余的人不过是在找一个说话的去处。他们一边看马玉花理发,一边说着自个儿的话题,有时说得热烈了,连马玉花也不看了,单看了那说话的人,仿佛和理发铺没了关系似的。而马玉花也不去理他们,目光一直在手下的头发上,顶多是张开嘴笑一笑。她笑的时候很好看,眼睛又细又弯,牙齿又齐又白,嘴角稍稍向上翘,人一下子就年轻了许多。她大概知道自个儿笑得好看,就总是笑盈盈的,这样子,还是能不断地分散一些人的注意力,将他们的目光抢了去。在坐的当然都是男人,这阵子晚上总是开会开会的,好容易过年了,好容易没会开了,家里的饺子由女人包着,不找个去处坐坐,都对不起这个年呢。 


七十四  金大良在大队干部里,是最善于和大家打成一片的人,因此他的到来,大家一点不见外,还纷纷地跟他开玩笑,说,连长来了,连长还带了个勤务兵啊?金大良就说,是啊,连长也不能白当啊。大家说,不对啊,还少个人吧?金大良说,少谁?大家说,连长太太啊!铺子里便哄地响起了一阵笑声。 

  马玉花也笑,却不说话,理完手下的一个,立刻冲李三定招了招手。李三定看看没理的几个,马玉花才说道,没关系,你们有事,让他们多等会儿吧。 

  李三定坐下来,马玉花开始为他洗头,手指与他的头轻轻磨擦,水声哗啦哗啦地响着,洗头膏的香味儿刺激着他的鼻子。他闭着眼睛,忽然觉得,那手指仿佛是蒋寡妇的,而理发铺,则变成了蒋寡妇的厨房…… 

  正在这时,李三定忽听得金大良说道,三定你在这儿吧,我先走了! 

  李三定抬起脑袋,却见金大良早往门外走去了,李三定说,你等一会儿啊!金大良也不理他,像是迫不急待地走出去了。 

  一时间,屋里安静得出奇,听不到一个人说话,就像是李三定一低脑袋换了个去处一样。李三定问马玉花,怎么了? 

  马玉花却不吱声,只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响声。 

  洗完了,马玉花让他换到镜前的位置上,拿起理发的推子。 

  这时,李三定从镜子里看到,在坐的人中有一个忽然站了起来,说,我也走了。 

  沉默了片刻,才有人说,四圈,别走啊,大过年的。 

  四圈却早已拉开门出去了。外面的风忽地灌进来,李三定感到了一股凉意。 

  李三定问,四圈是谁? 

  马玉花说,剃头的。 

  有人便说,什么剃头的,四类份子。 

  立刻有人骂道,少他妈的放屁,给你剃头的时候怎么不说人家四类份子了? 

  那人被骂得不吱声了,又有人说,四圈也是,人家大队干部来了,自个儿先走就是了,你不走,人家只好先走呗。这是金大良,要搁米小刚,现场批斗会说不定都开上了:你来这儿干什么?是想煸风点火啊还是想搞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啊? 

  这人学了米小刚的腔调,大家听了都哈哈地笑起来。笑过了,有人提起了另外的话题,四圈的事便过去了,气氛变得重新活跃起来。 

  李三定在镜子里看马玉花,仍是笑盈盈的表情,就像没听见那些话一样。但手上的推子似有些用力,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其中有两下还夹着了李三定的头发。 

  从理发铺出来,李三定左右看看,不见金大良的影子,只不远处一盏路灯下,有几个小孩子正啪啪地摔着“摔炮儿”。李三定便走过去看他们摔。小时候他也总摔,这种炮不用火点,只用臂力,抡起胳膊往墙上或地上一摔,响声比带捻儿的鞭炮还脆。看着看着,李三定不由地有些眼馋,跟小孩子要了几个,也啪啪地摔起来。正摔着,忽觉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金大良。金大良说,别玩儿了,快跟我走。李三定说,去哪儿?金大良说,去你想去的地方。 

  走啊走的,眼见得前面就是大队部了,李三定说,大队部怎么是我想去的地方?金大良说,你不想见二宝吗?李三定说,是你想见吧?金大良说,哼,今儿谁想见也是白搭,早有人先去了一步了。李三定说,谁?金大良说,米小刚。金大良告诉李三定,他从理发铺出来在街上转了两趟,忽然发现米小刚往大队那边去了,这时候去大队,不是找二宝还能干什么呢。金大良问李三定,你急不急?李三定说,我急什么?金大良说,我急,我都快急死了,你要再不出来我就要揪你出来了,眼看都后半夜了,好好的一个二宝,别让那畜牲给糟蹋了。李三定说,你不是说二宝她喜欢米小刚吗?金大良说,是啊,正因为喜欢他才有可乘之机啊。 


七十五  这一说,李三定也不由地有些急了,他被金大良的情绪感染着,脚步加快了许多,仿佛二宝的危险就在眼前了似的。 

  老远地,就看见广播室的灯光了,两人盯了那灯光,就像盯一个要被炸掉的碉堡一样,心都突突地跳起来了。 

  广播室的下面是进出大队部的门洞,门洞外面就是演电影的广场了,两人经过广场,再经过门洞,门洞还没走完,忽然有一群人从院儿里冲了出来! 

  门洞黑乎乎的,这群人也黑乎乎的,只听见咚咚咚的跑步声和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两人闪在一侧,发现一侧的民兵值班室的灯也关了,值班民兵也不知到哪里去了。金大良推门进去,将灯拉着,喊着值班民兵的名字,屋里空荡荡的,哪里有人答应,屋中央的炉火也被煤泥封上了,呼呼地冒着热气。金大良骂道,这个混蛋! 

  两人从门洞里走出来,发现那群人已排成了三队,开始绕了操场跑起来了,操场中间还有个喊口令的人,“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的。天啊,那声音不是米小刚嘛!这种时候,米小刚能召集什么人?共青团员?不像。铁姑娘队?更不像。四类份子?哎,这倒有点像了,金大良再一个个地看那身影,还真看出了几个,其中那个李拐子,两条腿一踮一踮的,还有那个四圈,胖墩墩的,跑起来像只笨鸭子,刚才还在理发铺呢,来得可真快啊。还有……正是他们,一群四类份子,一群戴帽的四类份子呢!这米小刚,莫非是疯了吗! 

  两人抬头往楼上的广播室望去,见二宝也正站在窗前向操场望着,一时间,所有的担心和忌恨都化为乌有了,甚至,两人连上楼的心情都没有了。 

  那群人仍不停地跑着,米小刚的口令不停,他们就得永远地跑下去。 

  周围的人家,大多都已黑了灯睡去了,天上的星星,也不知什么时候藏起来了,再抬头看,楼上的灯光也熄灭了。但他们相信二宝还站在窗前,她一定是生了气,人还没睡先让灯去睡了。 

  金大良说,妈的,咱们真是鬼迷心窍了,还以为…… 

  李三定说,米小刚他也鬼迷心窍了。 

  金大良说,是啊,召集这么多的人,喇叭里都没广播,值班民兵也不见了,是不是他给支走的? 

  两人站了一会儿,没见队伍停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其中有跟不上的,就有米小刚的拳头等着,打得直到这人跟上去为止。 

  门洞口的冷风嗖嗖的,李三定不由地将棉衣领子竖了起来,心也缩得紧紧的,他仿佛觉得,那个被打的人就是他,米小刚正朝了他的最疼处,一拳一拳地猛打呢。 

  有一刻李三定被“打”得倒在了金大良的身上,金大良吓了一跳,扶了他说,怎么了,你怎么了? 

  两人终于没再看下去,却也没再上楼,沿了街道继续巡了下去。半路碰上两个巡夜的民兵,其中一个正是刚才在大队部值班的,果然如金大良所料,他是被米小刚支走的,米小刚说大队由他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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