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与迷醉-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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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不知道,更严峻的生活还在后头呢。
现在的他,顾不得想得更多,只是忍耐着寒冷,卖力地一点一滴地做着手里的事情。
气死猫里的所有东西都让他仔仔细细洗了两遍,然后被他剔下骨头,切成方块,统统放进了大锅里。肉们在大锅里挤挤攘攘闹闹哄哄的,与气死猫里的肉相比,已是换了一种面目了。这面目,使他最后的一点恶心和恐惧也荡然无存了。
这中间,他还被母亲叫进北房里两趟,一趟是问他把水倒在哪里了,让他到门外看看,水道通不通,挡了胡同的路没有;一趟是告诉李三定放多少葱姜,放多少花椒大料,肉煮到什么火候该捞出来等等。李三定答应着,一回厨房就顾不得水道的事了,厨房的锅里、案子上全是猪肉,得小心猫呀;灶下也刚刚点了火,得有人拉风箱呀;还要剥几根大葱,洗几块老姜,备一袋花椒大料,找出煮肉的钩子、铲子……他真是太忙了,去不去门外反正水也流出去了,那么宽一条胡同,流点水有什么要紧呢。
李三定把风箱拉得呼嗒呼嗒响,一把麦秸放进去,再一铲子玉米轴扔进灶膛,火苗欢实得都跑到灶外来了。满满的一锅水很快就被他烧开了,按了母亲分咐过的,烧开了先做什么,再做什么,一步一步,丝毫地不含糊。有忘了的,就跑到北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问一声,完了立刻又跑回去。
锅里的肉块一点点地变化着,颜色变深了,块头变小了,边上的肉皮卷起来,愈来愈朝了饭桌上的样子发展着,离了那头尖叫着的猪的面目是愈发地远了。渐渐地,连香味儿都出来了,随了锅里的热气,满厨房地弥漫着。李三定拉着风箱,不时地站起身来,拿一根筷子扎一扎,看哪个扎得动了,就捞出来放在案板上,抹上些甜酱。这样捞一块抹一块的,案板上渐渐地满起来,个个红扑扑的,就像从天外来的,跟锅里的那些肉块全不相干了似的。而锅里此刻又确是空了许多,只剩了些骨头,那群白兮兮的肉块一时间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骨头继续在锅里煮着,上面挂了不少的瘦肉,吃一口硬生生的,还远没有到酥烂、纯香的程度。还须使劲地把风箱拉下去。估摸着,骨头煮好的时候,挣工分的人们也该回家吃饭来了,那就啃骨头吧,除了做排骨用的,其它都要被大家啃掉。像往年一样,一家人围了饭桌,守了一盘子骨头,啃啊啃,啃完一盘,再从锅里捞一盘,那香啊,让人说话都顾不得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煮肉的换了李三定了,从锅里捞骨头给大家吃的也换了李三定了!李三定这么想着,看着那一案板红扑扑的方块,心里都不禁有些喜滋滋的了。
厨房里的香味儿是愈来愈浓了,若在平时,李三定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但现在,李三定是没有一点食欲,那些肉们就像经他手做成的任何一个物件,好比那把匕首,好比那个衣箱,甚至好比他随意用抹桌布叠成的老鼠。而不同的,是肉们是由一个生命换来的,因此就更多了几分宝贵。他守护着它们,一口也不去破坏它们,仿佛它们成了新的生命一样。想着到了下午,他就要把它们放进油锅里烧一烧了,凭了往年帮母亲拉风箱时留下的记忆,烧过的肉将是红润、亮泽的,比现在的样子要更好看了。接下去还有蒸扣肉,蒸丸子,炒肉丝……到那时候,经他手做出来的就愈发地珍贵了,真是不错啊!
至此,拉了风箱的李三定,被肉香缭绕的李三定,似乎已完全沉浸在了他的制造物里了。
他自个儿也没想到,他竟可以在这难见希望的事情上做出兴致,虽说今后在村里干什么的问题仍像大山一样横在前面,但由于眼下这事情,那大山像是后退了不少,他尽可以不去管它,先来走脚下的这段路,无论它有多么短暂,对他来说也是千重要万重要的,因为心上的一个大障碍,经了他艰苦卓绝的努力,已经奇迹般地消失了。
十八 这时,厨房门口忽然被挡住了光亮,李三定扭头看去,原来是母亲站在那里。母亲倚着门框,身体一副无力的样子,眼睛却是亮的,脸上带了难得的笑意。
李三定站起身,上前想扶住她,她却推开他说,你忙你的,我没事,我好了。你要早这么干,我早好了。
李三定要捞一根骨头给她尝尝,她也摇头拒绝,说,不用尝,一闻味儿就八九不离十。
母亲就那么倚在门框上,开始念叨起一天一天的事情,今天煮肉、烧肉,明天煮猪下水,后天蒸碗肉、蒸丸子,大后天,就该做豆腐了吧,做完豆腐还要蒸一天的豆渣饼子,蒸完豆渣饼子还要蒸一天的年糕,年糕蒸了煎饼总要摊一些吧,摊子一支至少也得一天,还有蒸馒头,连发面带蒸,怎么也得两天。这么一天一天的,也就到了二十几了,扫房要一天,到县城赶集要一天,到市里洗澡要一天,万一村里大会小会的再开上两天,年下的工夫就紧得很了。不过三定啊,今年有你帮了干,我心里就踏实多了,也省得你姐她们总骂你了。没想到,你不干是不干,一干比她们也不差呢。
李三定一边烧火一边听着,赞扬对他来说是太少太少了,他将脸冲了灶膛,看也不往母亲那里看一眼,被她夸羞了似的。心里呢,却是比母亲还要踏实,那一天一天的,对他来说都是好的,好得呀,都快赶得上看杀猪的感觉了。
水之祸
中午,挣工分的人们回家吃饭来了,母亲熬了一锅小米粥,玉米面饼子,菜呢,就是李三定煮的肉骨头了,另有一盘切得细细的淋了香油的咸菜,可是有了肉骨头,谁还把咸菜看在眼里呀,平时每天每天地吃咸菜,早吃得够够的了。大家一嫌弃咸菜,母亲就会说,油呢,你们弄到油咱就顿顿吃炒菜,咱家隔三叉五还炒一回,去对门傻祥家看看,见过一点油腥没有?到了一年一次的啃骨头的时候,母亲又会说,到谁谁家看看,骨头让不让啃?一口整猪,要一点点地吃对头一年,一顿吃饱了,一年下来吃什么?
大家啃着骨头,母亲果然就把这话又说了一遍,但谁也没理她,骨头是太诱人了,一上口就难止住了,父亲连收音机都忘了开了,一家人静静地啃骨头。那些紧附在骨头上的肉们,愈是难啃就愈激发牙齿和舌头的欲望,管它一年还是一顿的,管他谁谁家谁谁家的,反正牙齿和舌头是没法管住了,它们就像两匹跑惊了的马,谁要想阻止它们,说不定还要冒一冒风险呢,比方让牙齿咬了舌头?再说了,母亲说的那谁谁家,都是十几口、甚至近二十口的大家庭,要敞开了吃,一顿吃半个猪都有可能呢。遇到能吃肥肉的,骨头不过是打个牙祭,两块方肉吃下肚能不能打住都难说,不拘紧了吃,了得吗?而这一家人就不同了,是天生地嗓口细,胃口小,一案板的方肉摆在那里,没一个人去动一口,就是最能吃的李三定,也不会叉了整方肉去吃,就是最结实的秋菊、秋月,吃起肉来也总要去掉肥膘,父亲母亲就更不要说了,他们是一家胃口的根子,肥瘦虽说都吃一点,但就像吃猫食,还没见怎么吃饱嗝儿就先打起来了。一家人除了父亲,大约谁也不以这样的胃口为荣,因为外面的世界,崇尚的是贫下中农粗放的不拘小节的品格,这样的品格通常是与好胃口连在一起的,就像傻祥家的人,吃瘟猪瘟鸡都不会生病,他家是没炒过菜,但一年到头肉可没少吃,除了瘟猪瘟鸡,埋在地里的病马病牛都敢挖出来。也不只傻祥一家,谁家的猪或鸡病死了,前脚扔到村口的河坑里,后脚就有人捞走吃到肚子里去了,有时候,还会为一只瘟鸡打起架来。要说,李三定家也是贫农出身,但由于父亲是小学教师,贫农的成色在大家心里就差了些,因为,真正的贫农哪有上得起学的,能上得起学,至少是他爷爷那辈富裕过,贫也是到他爹这辈才开始贫的。李三定家还真叫大家说中了,他的老爷爷曾是个木匠,靠做木工活儿晚年才置买了几十亩地,本指望能传承后代,哪知李三定的爷爷又抽又赌,没等李三定的父亲长大成人就把地变卖光了,父亲上了七年学,七年的费用全靠的是李三定的奶奶攒下的体己钱。这样的家庭,贫穷倒是贫穷,但一有了读书的,味道就变了,说话从不会高声大嗓,走路从不会咚咚作响,过日子该花的钱不花,不该花的钱瞎花,比如钟表、收音机这类东西,有没有的有什么要紧,有那闲钱,还上集买把铁锹买把镰刀呢。最叫贫下中农瞧不上的,是饭量小,没力气,往猪圈里扔锹土都呼哧半天。常常有人嘲笑李三定的父亲说,他再要强,二百斤的麻袋也扛不起来。尽管他的两个女儿像是争了口气,样样活计干在前头,但多半是靠心劲努出来的,身上的力气还是有限,不信二百斤的麻袋给她们,一准儿还是扛不起来。村里一些人啊,动不动就说二百斤麻袋,仿佛拿二百斤麻袋当了棍棒,看谁不顺眼,梆地就打过去。通常是要打一个倒一个的,因为能扛得起二百斤麻袋的本就不多,又专挑了没力气的来“扛”,不被打倒才怪!
趁大家吃得香,母亲又把年前的日子一天一天数落了一遍,数落完了说,今年行了,有三定在我心里踏实多了,厨房都不用进,跟他说说就做妥了。
大家仍没作声。这一回是大家对母亲的话不大相信,就凭一个三定,能把一头猪做成这样?
不管怎样,肉是煮出来了,骨头啃得也满香,母亲的病也见好了,大家即便不相信三定,说话也不好再那么刻毒了。但好话是没有的,总不作声也有些不大甘心,在啃过一阵之后,秋月忽然就看了三定问道,胡同的水,是你弄的吧?
李三定怔一怔,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秋月说,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母亲问,怎么了?
秋月不答话,埋头又啃骨头去了。
秋菊说,结了冰了,一胡同的冰。
母亲看看父亲,怀疑地问,一胡同的冰?
父亲有些拿不准地说,一胡同的冰,不会吧?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是飞到家里来的?
十九 父亲这个人,看似细心、琐碎,但不留心的事也多得很,有一回在学校门口碰上傻祥媳妇,人家跟他打招呼,他却问人家,你是哪条街上的?傻祥媳妇回去就跟婆婆说了,婆婆一听立刻就上了房,骂臭老九狗眼看人低。房就像她的喇叭,一上去嗓门就大了,比大队通电的喇叭传得还远。这上房有点像母亲的歇斯底里,隔一段日子就要闹一回,母亲是摔自个儿家的东西,傻祥娘则是骂别人的亲娘祖宗。她也真是敢骂,多么污秽的词到她嘴里也能大大方方地骂出来,不会有一点羞耻感。母亲问父亲怎么得罪对门了,父亲想了半天才想起傻祥媳妇的事来。母亲说,你也是,不要说在胡同里总见着,就是串门她也来过多少回了,你怎么就不认得了?不过傻祥娘骂是骂,下房就能跟人说笑,仿佛演了场戏一样。母亲这边倒很多日子都下不去,一想全村的人都在听,去寻死的心都快有了。尽管父亲一再说丢脸面的是傻祥娘,母亲还是一想脸就发烫,她多少次都发狠地说,往后谁要再招来骂,他自个儿上房顶着去!
母亲再无心吃下去,知道自个儿是被厨房的香味儿冲昏了头脑,竟把水道的事给忘了。她跑到门外一看,可不是,墙根儿的水道堵了,水全流到路上了,虽不是一胡同的冰,也占了胡同的大半,明晃晃的,就像一面摔碎了又粘在一起的镜子。母亲傻了一会儿,转身回到家里,揪了李三定的耳朵说,去去去,看看你干的好事!
李三定到胡同去了,父亲也忍不住跟着去了。姐妹俩继续啃着骨头。母亲忧心忡忡地说,傻祥娘又要上房了。
父亲转眼间就回来了,说,没事没事,我以为多大的事呢。
母亲说,搁你没事,搁对门就是天大的事,那点冰,十天半月都消不了。
父亲沉吟一会儿说,我倒有个办法,让三定上对门说一声,进出胡同小心点,顺便认个错儿,他们还能再说什么。
母亲冷笑一声说,以为是你们学校,村里可不兴认错,认错就等于认怂呢,认了怂,什么事都要被人捏一把了。
秋月、秋菊也反对说,认什么错,他们家那回堆在咱家门口一堆烂砖头,谁给咱认错了?
父亲不能说服他们,就不再吱声。李三定这时也回来了,他觉得母亲未免太大惊小怪了,人又不是泥捏的,还能让一点冰挡了路?他内心仍沉浸在做肉的快乐里,一点也不在意这事,甚至也没在意母亲揪他的耳朵,他的耳朵一直在疼,他便一手护了耳朵,一手端起碗小米粥唏溜唏溜地喝着。两个姐姐还在啃骨头,嘴角、下巴油光光的,鼻头都沾上了肉丝了。
下午,挣工分的人们走了,李三定继续忙活在厨房里,母亲却由于胡同里的冰重又躺倒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李三定果真把肉烧得红润而又亮泽,一块一块的,把李三定的眼睛都照亮了,他想,天啊,这真是我做出来的吗?他端给母亲看,母亲的眼睛也亮了,但很快就暗淡下来,说,你呀,干一个钱的活儿,讨俩钱的工钱。
李三定一点没听到耳朵里,兴致比上午还高了几分,烧完了肉,替母亲把晚饭也做好了,还擦了锅台,扫了院子,院子扫完劲还没使完,扔下扫帚在干净的院子里翻了几个跟斗。跟斗翻得踉踉跄跄的,却也没扫了兴致,见几只鸡怔怔地看了他不肯进窝,便忽然张开双臂,嘴里发出了一声怪叫,吓得鸡们纷纷扇动翅膀,躲进窝里去了。
一下午安然无恙,晚饭吃得也很顺利,收音机里正播放革命样板戏《杜鹃山》,父亲连声夸赞着戏词写得好。没一个人响应父亲,母亲和三个孩子对京剧都没什么兴趣,他们甚至对收音机兴趣也不太大,收音机里不是样板戏就是革命歌曲,要么就是珍宝岛事件、胡志明去世之类的新闻,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收音机其实就是为父亲一个人买的。父亲却又总是否认这一事实,说,收音机是一个家进步的标志,瞅瞅村里,有几户舍得拿一百多块买台收音机?是啊,一百多块几乎是这个家全部的积蓄呢,为买收音机母女三个都要和父亲打起来了,可最终没拗过父亲。也因为,她们内心有和父亲一致的部分,那就是和其他人家的比较,强过其他人家的做法她们总是有几分拥护的。依了她们,她们会把钱花在农具、衣服一类的东西上,如果买一辆上好的小拉车,上工下工会招来更多的羡慕;买一件好看的衣服,人们也会羡慕。收音机就不同了,人们羡慕是羡慕,嘴上却是要嘲笑、贬损的,恶意的还会说,到底不一样,根儿上还是地主阶级的享受思想。
《杜鹃山》整场戏播完,也没听到对门有什么动静。父亲把收音机关掉,独自出去了一趟,一会儿回来,见大家都朝了他看,便说,看什么,没事没事,都回屋去吧。
李三定是早回自个儿的屋去了,秋菊站起身来也要回屋,却被秋月拽了往门外走去。不大会儿的工夫,两人也回来了,父亲和母亲也都朝了她俩看。这一回,还真有了新消息,两人说,傻祥娘出胡同往东去了,傻祥还直拦她,傻祥娘就骂他没出息,说老婆都让人家整瘸了他还没事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