烦恼人生 作者:池莉-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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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他决绝了扑克,自从他做了丈夫和父亲,他就爱伏在船舷上,朝长江抽烟;他就逐渐逐渐感到了心中的苍茫。
小白挤过来,问印家厚要了一支烟。小白是厂长办公室的秘书,是个愤世嫉俗的青年,面颊苍黄,有志于文学创作。
“他妈的!”小白说,“你他妈裤子开了一条缝。这,好地方,大腿里,还偏要迎着太阳站。”
印家厚低头一看,果然里头的短裤都露出了白边。早晨穿的时候是没缝的,有缝他老婆不会放过。是上车时挤开的。
“挤的。没办法。”印家厚说:“不要紧,这地方男人看了无所谓,女人又不敢看。”
“过瘾。你他妈这语言特生动。”小白说。
靠在一边看报的贾工程师颇有意味地笑了。他将报纸折得整整齐齐装进提包里,凑到这边来。
“小印,你的话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学性。”
“贾工,抽一支。”
“我戒了。”
小白讥讽:“又戒了?”
“这次真戒。”贾工掏出报纸,展得平平的,让大家看中缝的一则最新消息:香烟不仅含尼古丁、烟焦油等致癌物质,还含放射线。如果一个人一天吸一包烟,就相当于在一年之内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贾工一边认真折叠报纸一边严峻地说:“人要有一股劲,一种精神,你看人家女排,四连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说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烟,让脸笼罩在蓝雾里边。
小白说:“四连冠算什么?体力活,出憨劲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饭就腌菜,十年写成《红楼梦》,流传百世。”
有人插进来说话了:“去蛋!什么体力脑力,人哪,靠天生的聪明,玩都得玩得出名堂来。柳大华,玩象棋,国际大师称号。有什么比国际大师更中听?”
争论范围迅速扩大。
“中听有屁用!人家周继红,小丫头片子,就凭一个斤斗往水里一栽,一块金牌,三室一厅房子,几千块钱奖金。”
印家厚叭叭吸烟,心中愈发苍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里真像有一江波涛在里面鼓动。同样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气,面红耳赤地争辩道:“铜臭!文学才过瘾呢。诗人。诗。物质享受哪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诗叫你想哭想笑,这才有意思。有个年轻诗人写了一首诗,只一个字,绝了!听着,题目是《生活》,诗是:网。绝不绝?你们谁不是在网中生活?”
顿时静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没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热,无故兴奋起来:“我倒可以和一首。题目嘛自然是一样,内容也是一个字——”。
大家全盯着他。他稳稳地说:“——梦。”
好!好!都为印家厚的“梦”叫好。以小白为首的几个文学爱好者团团围住他,要求与他切磋切磋现代诗。
轮渡兀然一声粗哑的“呜——”淹没了其它一切声音。船在江面上划出一优美的弧线向趸船靠拢。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个脆极的响指。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人比别人高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级。谁能料知往后的日子有怎样的机遇呢?
儿子向他冲过来,端来冲锋枪,发出呼呼声,腿上缠着绷带,模样非常勇猛。谁又敢断言这小子将来不是个将军?
生活中原本充满了希望和信心。
一个多么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随着人潮涌上岸去。该是吃点东西的时候了。只要赶上了这班船就成,就可以停下来吃顿早饭。
餐馆方便极了,就是马路边搭的一个棚子。棚子两边立着两只半人高的油桶改装的炉子,蓝色的火苗蹿出老高。一口油锅里炸着油条,油条放木排一般滚滚而来,香烟弥漫着,油焦味直冲喉咙;另一口大锅里装了大半锅沸沸的黄水,水面浮动一层更黄的泡沫,一柄长把竹蔑笊篱塞了一窝油面,伸进沸水里摆了摆,提起来稍稍沥了水,然后扣进一只碗里,淋上酱油、麻油、芝麻酱、味精、胡椒粉,撒一撮葱花——热干面。武汉特产:热干面。这是印家厚从小吃到大的早点。两角钱能吃饱。现在有哪个大城市花两角钱能吃饱早餐?他连想都没想过换个花样。
卖票的桌子设在棚子旁边的大柳树下,售票员是个淡淡化了妆但油迹斑斑的姑娘。树干上挂了一块小黑板,白粉笔浪漫地写着:哗!凉面上市!哗!
热干面省去伸进锅里烫烫那道程序就叫凉面。
印家厚买了凉面和油条。凉面比热干面吃起来快得多。
父子俩动作迅速而果断,显出训练有素的姿态。这里父亲挤进去买票,那里儿子便跑去排热干面的队了。雷雷见拿油条的人不少,就把冲锋枪放在自己站的位置上,转身去排油条队。
拿油条连半秒钟都没有等。印家厚嘉奖地摸了把儿子的头。儿子异常得意。可印家厚买了凉面而不是热干面,儿子立刻霜打了一般,他怏怏地过去拾起了自己的枪——取热干面的队伍根本没理会这支枪,早跨越它向前进了;他发现了这一点,横端起冲锋枪,冲人们“哒哒哒”就是一梭子。
“雷雷!”印家厚吃惊地喝住儿子。
不到三分钟,早点吃完了。人们都是在路边吃,吃完了就地放下碗筷,印家厚也一样,放下碗筷,拍了拍儿子,走路。儿子捏了根油条,边走边吃,香喷喷的。印家厚想:这小子好残酷,提枪就扫射,怎么得了!像谁?他可没这么狠的心;老婆似乎也只是嘴巴狠。怎么得了!他提醒自己儿子要抓紧教育!不能再马虎了!立时他的背就弯了一些,仿佛肩上加压了。
***
上了厂里接船的公共汽车。印家厚试图和儿子聊聊。
“雷雷,晚上回家不要惹妈妈烦,不要说我们吃了凉面的。”
“不是‘我们’,是你自己。”
“好。我自己。好孩子要学会对别人体贴。”
“爸,妈妈为什么烦?”
“因为妈妈不让我们用餐馆的碗筷,那上面有细菌。”
“吃了会肚子疼的细菌吗?”
“对。”
“那你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
他低估了四岁的孩子。哄孩子的说法的确过时了。
“喏,是这样。本来是不应该吃的。但是在家里吃早点,爸爸得天不亮就起床开炉子,为吃一碗面条弄得睡眠不足又浪费煤。到厂里去吃罢,等爸爸到厂时,食堂已经卖完了。带上碗筷吧,更不好挤车。没办法,就只能在餐馆吃了。好在爸爸从小就吃凉面,习惯了,对上面的细菌有抵抗力了。你年纪小抵抗力差就不适合吃餐馆了。”
“哦,知道了。”
儿子对他认真的回答十分满意。对,就这么循循善诱。印家厚刚想进一步涉及对人开枪的事,儿子又说话了:“我今天晚上一回家就对妈妈说:爸爸今天没有吃凉面。对吧?”
印家厚啼笑皆非,摇摇头。也许他连自己都没教育好呢。如果告诉儿子凡事都不能撒谎,那么将来儿子怎么对付许许多多不该讲真话的事?
送儿子去了厂幼儿园得跑步到车间。
去幼儿园磨蹭的时间太多了。阿姨们对雷雷这种“临时户口”牢骚满腹。她们说今天的床铺,午餐,水果糕点,喝水用具,洗脸毛巾全都安排好了,又得重新分配,重新安排,可是食品已经买好了,就那么多,一下子又来了这么些“临时户口”,僧多粥少,怎么弄?真烦人!
印家厚一个劲陪笑脸,作解释,生怕阿姨们怠慢了他的儿子。
上班铃声响起的时候,印家厚正好跨进车间大门。
记考勤的老头坐在车间门口,手指头按在花名册上印家厚的名字下,由远及近盯着印家厚,嘴里嘀咕着什么。
这老头因工伤失去了正常健全的思维能力,但比正常人更铁面无私,并且厂里认为他对时间的准确把握有特异功能。
印家厚与老头对视着。他皮笑肉不笑地对老头做了个讨好的表情。老头声色不动,印家厚只好匆匆过去。老头从印家厚背影上收回目光,低下头,精心标了一个1.5。车间太大了,印家厚从车间大门口走到班组的确需要一分半钟,因此他今天迟到了。
印家厚在卷取车间当操作工。
他不是一般厂子的一般操作工,而是经过了一年理论学习又一年日本专家严格培训的现代化钢板厂的现代化操作工。他操作的是日本进口的机械手。
一块盖楼房用的预制板大小的钢锭到他们厂来,十分钟便被轧成纸片薄的钢片,并且卷得紧紧的,拦腰捆好,摞成一码一码。印家厚就干卷钢片包括打捆这活。
他的操作台在玻璃房间里面,漆成奶黄色;斜面的工作台上,布满各式开关,指示灯和按钮,这些机关下面的注明文字清一色是日文。一架彩色电视正向他反映着轧钢全过程中每道程序的工作状况。车间和大教堂一般高深幽远,一般洁净肃穆,整条轧制线上看不见一个忙碌的工人,钢板乃至钢片的质量由放射线监测并自动调节。全自动,不要你去流血流汗,这工作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七十年代建厂时它便具有了七十年代世界先进水平,八十年代在中国,目前仍是绝无仅有的一家,参观的人从外宾到少数民族兄弟,从小学生到中央首长,潮水般一层层涌来。如果不是工作中搀杂了其它种种烦恼,印家厚对自己的工作会保持绝对的自豪感,热爱并十分满足。
印家厚有个中学同学,在离这儿不远的炼钢厂工作,他就从来不敢穿白衬衣;穿什么也逃不掉一天下来之后那领口袖口的黄红色污迹,并且用任何去污剂都洗不掉。这位老弟写了一份遗嘱,说:在我的葬礼上,请给我穿上雪白的衬衣。他把遗嘱寄给了冶金部部长。因此他受到行政处分。而印家厚所有的衬衣几乎都是白色的,配哪件外衣都帅。轮到情绪极度颓丧的时候,印家厚就强迫自己想想同学的事,忆苦思甜以解救自己。
眼下正是这样。
印厚家瞅着自己白衬衣的袖口,暗暗摆着自己这份工作的优越性,尽量对大家的发言充耳不闻。
***
本来工作得好好的。站立在操作台前,看着火龙般飞舞而来的钢片在自己这儿变成乖乖的布匹,一任卷取……可是,厂长办公室决定各车间开会。开会评奖金。
四月份的奖金到五月底还没有评出来,厂领导认为严重影响了全厂职工的生产积极性。
车间主任一开始就表情不自然,讲话讲到离奖金十万八千里的计划生育上去了。
有人暗里捅捅前一个的腰,前面的人便噤声敛气注目车间主任。捅腰的暗号传递给了印家厚,印家厚立刻意识到气氛的异样。
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印家厚惴惴地想。
终于,车间主任一个回马枪,提起奖金问题,并亮出了实质性的内容:厂办明确规定,严禁在评奖中搞“轮流坐庄”,否则,除了扣奖之外还要处罚。这次决不含糊!
印家厚在一瞬间有些茫然失措,心中哽了团酸溜溜的什么。可是很快地便恢复了常态。
“轮流坐庄”这词是得避讳的。平日车间班组从来没人提及。自从奖金的分发按规定打破平均主义以来,在几年时间里,大家自然而然地默契地采用“轮流坐庄”的方法。一、二、三等奖逐月轮流,循环往复。同事之间和谐相处,绝无红脸之事;车间领导睁只眼闭只眼,顺其自然。车间便又被评为精神文明模范单位。
好端端今天突然怎么啦?
众人的眼光在印家厚身上游来游去,车间主任老注意印家厚。这个月该是印家厚轮到得一等奖了。
一等奖三十元。印家厚早就和老婆算计好这笔钱的用途:给儿子买一件电动玩具,剩下的去“邦可”吃一顿西餐。也挥霍一次享受一次吧,他对老婆说。老婆展开了笑颜:早就想尝尝西餐是什么滋味,每月总是没有结余,不敢想。
老婆前几天还在问:“奖金发了吗?”
他答道:“快了。”
“是一等奖?”
“那还用说!名正言顺的。”
印家厚不愿意想起老婆那难得和颜悦色的脸,她说得有道理,哪儿有让人舒心的事?他看了好一会儿洁白的袖口,又叭嗒叭嗒挨个活动指关节。
二班的班长挪到印家厚身边。他俩的处境一样。二班长说:“喂喂,小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得了!”印家厚低低吼了一句。
二班长说:“肯定有人给厂长写信反映情况。现在有许多婊子养的可喜欢写信了。咱俩是他妈什么狗屁班长,干得再多也不中。太欺负人了!就是吃亏也得吃在明处。”
印家厚说:“像个婆娘!”
二班长说:“看他们评个什么结果,若是太过分,我他妈干脆给公司纪委寄份材料,把这一肚子烂渣全捅出去。”
印家厚干脆不吱声了。
如果说评奖结果未出来之前印家厚还存有一丝侥幸心理的话,有了结果之后他不得不彻底死心了。他总以为即便不按轮流坐庄,四月份的一等奖也应该评他。四月份大检修,他日夜在厂里,干得好苦!没有人比他干得更苦的了,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为了避嫌,来了个极端,把他推到了最低层:三等奖。五元钱。
居然还公布了考勤表。车间主任装成无可奈何的样子念迟到旷工病事假的符号,却一概省略了迟到的时间。有人指出这一点,车间主任手一摆,说:“时间长短无关紧要。那个人不太正常嘛。”印家厚又吃了暗亏。如果念出某人迟到一分半钟,大家会哄堂一笑,一笑了之;可光念迟到,许多评他三等奖的人心里宽松了不少。
当车间主任指名道姓问印家厚要不要发表什么意见时,他张口结舌,拿不定该不该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
早晨在轮渡上,他冲口作出《生活》一字诗,思维敏捷,灵气逼人。他对小白一伙侃侃而谈,谈古代作家的质朴和浪漫,当代作家的做作和卖弄,谈得小白痛苦不堪可又无法反驳。现在仅仅只过去了四个钟头,印家厚的自信就完全被自卑代替了。
他站起来说了一句什么话,含糊不清,他自己都没听清就又含糊着坐下了。
似乎有人在窃窃地笑。
印家厚的脖子根升起了红晕,猪血一般的颜色。其实他并不计较多少钱,但人们以为他——一个大男人被五块钱打垮了。五块钱。笑掉人的牙齿。印家厚让悲愤堵塞了胸口。他思谋着腾地站起来哈哈大笑或说出一句幽默的话,想是这么想,却怎么也做不出这个动作来,猪血的颜色迅速地上升。
他的徒弟解了他的围。
雅丽蓦地立起身,故意撞掉了桌子上的一只水杯,一字一板地说:“讨厌!”
雅丽见同事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噗地吹了吹额前的头发,孩子气十足地说: “几个钱的奖金有什么纠缠不清的,别说三十,三百块又怎么样?你们只要睁大眼睛看谁干的多,谁干的少,心里有个数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
车间主任说:“雅丽!”
雅丽说:“我说错了?别把人老浸在铜臭里。”
不知好笑在哪儿,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