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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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陪审员把第一个问题念了一遍。
“怎么样,诸位先生?”
对这个问题大家很快作了回答。大家一致同意说:“是的,他犯了罪,”——认定他参与谋财害命。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劳动组合成员不同意认定卡尔津金有罪,不论什么问题,他都为被告开脱。
首席陪审员以为他不懂法律,就向他解释,不论从哪方面看,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无疑都是有罪的,但他回答说他也明白这一点,但最好还是宽大为怀。“我们自己也不是圣人,”他坚持自己的意见说。
至于同包奇科娃有关的第二个问题,经过长时间讨论和解释以后,大家都认为:“她没有犯罪,”因为说她参与毒死人命案缺乏确凿的证据,这一点她的律师尤其强调。
商人想替玛丝洛娃开脱罪责,就坚持包奇科娃是罪魁祸首。好几个陪审员都同意他的意见,但首席陪审员要严格按法律办事,认为说包奇科娃是毒死人命案的同谋犯根据不足。
经过长时间争论以后,首席陪审员的意见胜利了。
至于有关包奇科娃的第四个问题,大家都回答说:“是的,她犯了罪,”不过应劳动组合成员的要求加了一句:“但可以从宽发落。”
同玛丝洛娃有关的第三个问题却引起了一场激烈争论。首席陪审员坚持说,她在毒死人命和盗窃钱财方面都犯了罪,商人不同意他的意见,上校、店员和劳动组合成员都支持商人,其余的人动摇不定,但首席陪审员的意见逐渐取得优势,主要因为陪审员个个都累了,情愿附和那种可以早些获得统一的意见,让大家离开法庭,自由行动。
聂赫留朵夫根据法庭审讯情况和他对玛丝洛娃的了解,深信她在盗窃钱财和毒死人命两方面都没有罪。起初他相信大家会这样裁定,但后来看到,那商人由于贪恋玛丝洛娃的美色,并且对这一层直认不讳,并且替她辩护得十分拙劣。同时由于首席陪审员据此对他进行攻击,主要是因为大家都累了,因此都倾向于判玛丝洛娃有罪,聂赫留朵夫很想起来反驳,但他怕替玛丝洛娃说话,大家就会立刻发现他同她的特殊关系。但他又觉得这事不能就此罢休,应该起来反驳。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刚要开口,不料到这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彼得·盖拉西莫维奇显然被首席陪审员那种唯我独尊的口吻所激怒,突然对他进行反驳,正好说出了聂赫留朵夫想说的话。
“对不起,”他说,“您说她偷了钱,因为她有钥匙。难道那两个茶房就不会在她走后用万能钥匙打开皮箱吗?”
“对呀,对呀!”商人响应说。
“再说,她也不可能拿那笔钱,因为就她的处境来说,她没有地方好放。”
“对,我也这么说,”商人支持他的意见。
“多半是她到旅馆取钱,使那两个茶房起了歹心。他们就乘机作案,事后又把全部罪责推到她身上。”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的时候情绪很激动。首席陪审员也恼火起来,因此特别固执地坚持相反的意见,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讲得很有道理,多数人都同意他的话,认为玛丝洛娃并没有参与盗窃钱财和戒指,戒指是商人送给她的。当谈到她有没有参与毒死人命罪时,热心替她辩护的商人说,必须裁定她没有犯这样的罪,因为她根本没有理由把他毒死。首席陪审员则说,不能裁定她无罪,因为她本人招认药粉是她放的。
“放是她放的,但她以为那是鸦片,”商人说。
“鸦片也能致人死命的,”上校说。他喜欢把话岔到题外去,就乘机讲到他的内弟媳妇有一次服鸦片自尽,要不是就近有医生,及时抢救,她就没命了。上校讲得那么动听,那么自信,那么威严,谁也不敢打断他的话。只有店员看到上校喜欢离题发挥,受了他的影响,决定打断他,好讲讲他自己的故事。
“有一些人可习惯了,”他讲了起来,“一次就能服四十滴鸦片。我有一个亲戚……”
但上校不让他打岔,继续讲鸦片对他内弟媳妇造成的后果。
“哦,诸位先生,现在已经四点多了,”一个陪审员说。
“那么怎么办,诸位先生,”首席陪审员说,“我们就裁定她犯了罪,但没有蓄意抢劫,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好不好?”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看到自己取得胜利,很得意,就表示同意。
“但应该从宽发落,”商人补了一句。
大家都同意,只有劳动组合成员一人坚持:“不,她没有罪。”
“这样岂不是说,”首席陪审员解释说,“并非蓄意抢劫,也没有盗窃财物。这样,她也就没有罪了。”
“就这么办吧,再加上要求从宽发落,那就尽善尽美了,”
商人兴高采烈地说。
大家争论得头昏脑胀,都很疲劳,谁也没有想到在答案里要加上一句:是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
聂赫留朵夫太激动了,也没有发觉这个疏忽。答案就这样记录下来,被送到庭上。
拉伯雷①写过一个法学家,他在办案时引证各种法律条款,念了二十页莫名其妙的拉丁文法典,最后却建议法官掷骰子,看是单数还是双数。是双数,就是原告有理;是单数,就是被告有理。
①拉伯雷(1490—1553)——法国作家,人文主义者,以讽刺见长,著有长篇小说《巨人传》。
今天的情况也是这样。通过这个决定而不是通过那个决定,并非因为大家都同意这个决定,而是因为第一,会议主持者的总结虽然做得那么长,却偏偏漏掉平日讲惯的那句话:“是的,她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第二,上校讲他内弟媳妇的事讲得太长,太乏味;第三,聂赫留朵夫当时太激动,竟没有注意到漏掉“并非蓄意杀人”这个保留条款,他还以为有了“并非蓄意抢劫”这个保留条款就足以撤销公诉;第四,彼得·盖拉西莫维奇当时不在房间里,首席陪审员重读问题和答案时,他正好出去了;不过主要是因为大家都感到疲劳,都想快点脱身,因此就一致同意那个可以早一点结束的决定。
陪审员摇了摇铃。掮着出鞘军刀的宪兵把刀放回鞘里,身子闪到一旁。法官纷纷就位。陪审员一个跟着一个出来。
首席陪审员郑重其事地拿着那张表格。他走到庭长跟前,把表格递给他。庭长看完表格,显然大为惊讶,双手一摊,就同其余两位法官商量。庭长感到惊讶,因为陪审员提出了第一个保留条款:“并非蓄意抢劫”,却没有提出第二个保留条款:“并非蓄意杀人”。照陪审员这个决定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玛丝洛娃没有盗窃,没有抢劫,却无缘无故毒死了一个人。
“您瞧,他们的答案多么荒唐,”庭长对左边的法官说,“这样她就要被判服苦役,可她又没有罪。”
“嗯,她怎么没有罪呢?”那个严厉的法官说。
“她就是没有罪。依我看,这种情形可以引用第八百一十八条。”(第八百一十八条规定:法庭如发现裁决不当,可取消陪审员的决定。)
“您看怎么样?”庭长问那个和善的法官。
和善的法官没有立刻回答,却看了看面前那份公文的号码,算了算那个数目能不能被三除尽。他计算着,要是能除尽,他就同意。结果这个数目除不尽,但他这人心地善良,还是同意了庭长的意见。
“我也认为应该这么办,”他说。
“那么您呢?”庭长问那个怒容满面的法官。
“说什么也不行,”他斩钉截铁地回答。“现在报纸上已经议论纷纷,说陪审员总是替罪犯开脱。要是法官也替罪犯开脱,人家又会怎么说呢?我说什么也不同意。”
庭长看了看表。
“很遗憾,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说着把那份答案交给首席陪审员宣读。
全体起立。首席陪审员掉换一只脚站着,咳清喉咙,把问题和答案宣读了一遍。法庭上的官员,包括书记官、律师,甚至检察官,个个露出惊讶的神色。
三个被告都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显然并不了解这答案的利害关系。大家又坐下来。庭长问副检察官,他认为应该判处那几个被告什么刑罚。
这样处理玛丝洛娃使副检察官感到意外的成功。他心里十分高兴,并把这成功归因于他出色的口才。他查了查法典,站起来说:
“我认为处分西蒙·卡尔津金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二条和第一千四百五十三条,处分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应根据第一千六百五十九条,处分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应根据第一千四百五十四条。”
这几条都是法律所能判处的最重刑罚。
“审理暂停,法官商议判决,”庭长一边说,一边站起来。
大家都随着他起立,带着办完一件好事的轻松心情纷纷走出法庭,或者在法庭里来回走动。
“哦,老兄,我们做了一件错事,太丢人了,”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走到聂赫留朵夫跟前说,这当儿首席陪审员正在对聂赫留朵夫讲话。“我们这是把她送去服苦役呀!”
“您说什么?”聂赫留朵夫叫起来,这会儿他完全不计较这位教师不拘礼节的态度。
“可不是,”他说。“我们在答案里没有注明:‘她有罪,但并非蓄意杀人。’刚才书记官告诉我:副检察官判她服十五年苦役。”
“我们不就是这样裁定的吗?”首席陪审员说。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争议说,既然她没有偷钱,她当然不可能蓄意杀人,这是理所当然的。
“刚才离开议事室以前我不是把答案念了一遍吗?”首席陪审员辩白说。“当时谁也没有反对。”
“当时我正好离开议事室,”彼得·盖拉西莫维奇说。“您怎么也会没注意?”
“我万万没有想到,”聂赫留朵夫说。
“哼,您没有想到!”
“这事还可以补救,”聂赫留朵夫说。
“唉,不行,现在全完了。”
聂赫留朵夫瞧了瞧那几个被告。他们,这几个命运已定的人,仍旧呆呆地坐在栏杆和士兵中间。玛丝洛娃不知为什么在微笑。聂赫留朵夫的心灵里有一种卑劣的感情在蠢蠢活动。他原以为她会无罪开释并将留在城里,因此感到忐忑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才好。就他来说,不论怎样对待她都很为难。如今呢,服苦役,去西伯利亚,这样就一笔勾销了同她保持任何关系的可能:那只负伤而没有死去的鸟就不会再在猎物袋里扑腾,也就不会使人想起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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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彼得·盖拉西莫维奇的推测是正确的。
庭长从议事室回来,手里拿着公文,宣读起来:
“一八八×年四月二十八日,本地方法院刑事庭遵奉皇帝陛下圣谕,按照诸位陪审员先生裁定,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七百七十一条第三款、第七百七十六条第三款及第七百七十七条判决如下:农民西蒙·卡尔津金,年三十三岁,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年二十七岁,褫夺一切公权,流放服苦役:卡尔津金八年,玛丝洛娃四年,并承担刑法第二十八条所列后果。小市民叶菲米雅·包奇科娃,年四十三岁,褫夺一切公权和特权,没收其财产,处徒刑三年,并承担刑法第四十九条所列后果。本案诉讼费用由被告平均分担,如被告无力缴纳,由国库支付。本案物证全部变卖,戒指追还,酒瓶销毁。”
卡尔津金仍旧挺直身子站着,双手贴住裤腿上的接缝,手指叉开,脸颊上的肌肉不断抖动。包奇科娃看上去若无其事。
玛丝洛娃听到判决,脸涨得通红。
“我没有罪,没有罪!”她忽然对着整个法庭大声叫嚷。
“冤枉啊!我没有罪!我根本没有起过坏心,连想都没有想过。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她说完往长凳上一坐,放声痛哭起来。
卡尔津金和包奇科娃走出法庭,可是玛丝洛娃还坐在那里痛哭,弄得宪兵只好拉拉她的衣袖。
“不,可不能就这样了结,”聂赫留朵夫完全忘了刚才那种卑劣的感情,自言自语。他身不由主地赶到走廊里,想再去看她一眼。门口挤满了陪审员和律师,他们有说有笑,为办完案子而高兴。聂赫留朵夫不得不在门口停留几分钟。等他来到走廊里,玛丝洛娃已经走远了。他快步走去,也不顾人家的注意,直到追上她方才站住。她已经停止号哭,只是抽抽搭搭地呜咽着,用头巾梢儿擦着她那红块斑斑的脸。她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等她过去了,聂赫留朵夫急忙返身往回走,想去找庭长,可是庭长已经走掉了。
聂赫留朵夫直到门房那里才追上他。
“庭长先生,”聂赫留朵夫走到他跟前说,这时庭长已穿上浅色大衣,从门房手里接过镶银手杖,“我可以同您谈一谈刚才判决的那个案件吗?我是陪审员。”
“哦,当然可以,您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吧?太荣幸了,我们以前见过面,”庭长说着同聂赫留朵夫握手,同时高兴地想到他们见面的那个晚上,当时聂赫留朵夫舞跳得多么漂亮多么轻快,比所有的青年都出色。“有什么事我能为您效劳哇?”
“有关玛丝洛娃那个答案有点误会了。她没有犯毒死人命罪,可是竟判了她服苦役,”聂赫留朵夫紧皱着眉头说。
“法庭是根据你们作出的答案判决的,”庭长一面说,一面向大门口走去,“虽然法庭也觉得你们的答案不符合案情。”
庭长这时才想起,他本想对陪审员们说明,既然他们回答:“是的,她犯了罪,”而没有否定蓄意杀人,那就是肯定了蓄意杀人,但他当时急于把这个案子办完,竟没有这样说。
“是的,难道有错也不能纠正吗?”
“要上诉总是可以找到理由的。这事得找律师商量,”庭长说,把帽子稍稍歪戴到头上,继续向门口走去。
“这可太不象话了。”
“不过,您要明白,玛丝洛娃前面也无非只有两条路,”庭长说,显然想尽量讨好聂赫留朵夫,对他客气些。他理理大衣领子外面的络腮胡子,轻轻挽着聂赫留朵夫的臂肘,往门口走去,嘴里说:“您也要走吧?”
“是的,”聂赫留朵夫说,慌忙穿上大衣,跟着他一起出去。
他们来到令人欢乐的灿烂阳光下,立刻由于街上辘辘的车轮声不得不提高声音说话。
“您瞧,情况是有点别扭,”庭长放开嗓子说,“那个玛丝洛娃前面本来是有两条路摆着:一条几乎可以无罪开释,坐一阵子牢,还可以扣除已监禁的日子,那简直只能算是拘留;另一条是服苦役。中间的路是没有的。你们原来要是能加上一句:‘但并非蓄意谋杀,’她就可以无罪开释了。”
“我忽略了这一点,真是该死,”聂赫留朵夫说。
“是啊,关键就在这里,”庭长一面笑着说,一面看看表。
此刻离克拉拉约定的时间只差三刻钟了。
“您要是愿意,现在还可以去找律师。一定要找个上诉的理由。要找总是找得到的。上贵族街,”他回答马车夫说,“三十戈比,多一个戈比不要。”
“是,老爷,您请上车。”
“再见。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为您效劳,请光临贵族街德伏尔尼科夫的房子。这地名好记。”
他亲切地鞠了一躬,坐上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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