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何皎皎-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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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高兴,多喝了点啤酒,喝得脸腮红通通的滚辣。大表哥坐在我旁边,一杯接一杯的喝,眼看又要斟,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向他的杯子瞟两瞟,一抬头发觉他正斜也着白眼忒凛凛的瞪着我看,吓得我咻地缩回脖子笑又不是气又不是的。
「你脸红得像喝了多少酒似的。」他道。
两兄弟不怎么正经吃,半途瘾头来了就抽烟,手指夹着烟再吃。大表哥热了就叭哒叭哒的摇折扇,走到窗旁看街景,满街单车行人,交通警对着喇叭叽哩呱啦的净吵。我起来到另一个窗旁看,刚下过雨,地上湿湿烁烁,大部分人披着胶雨衣,使我想起蓑衣斗笠。我看得没技术,鼻子贴在纱窗上,回来妈说怎么鼻尖都是黑灰,替我拭去。我还不知道原因,每去看了回来总抹得一鼻子灰。
大表哥「豁」的展开扇子,凑过来,半遮着脸,云:「回去写不写东西?」
「写。」我凑过去,两人都在扇子里。
「写什么?」
「小说。写你。」
「真的?」
「真的。」
「好。」
他「豁」的收了扇,马上别过头去告诉二表哥:「她说回去写小说,写我。」下巴一挑,挺神气的。到底东北人实心眼儿,藏不住事儿。
走时我俩先下楼,站在珠帘前等。他把头俯得低低的,轻轻道:「什么时候再来?」
还没来得及答,一个服务员问:「是香港来的吗?」就打断了。
我想方才在帘外望进来一定很美好,帘内一男一女,男孩的头就得低低的,在讲悄悄话。
离开沈阳那天,人太多,得分两趟面包车到火车站。大表哥随车送行。到了火车站,众人簇拥着我和妈经过外宾厅到月台。他抢着提一件行李,头低低的,垂下一撮发,暗里看不清表情。可是那晚我总是不敢看他。
月台上嘈吵得什么似的,大家尖着嗓子讲话,不断的有人跟我握手,跟我道别。大表哥总抓空儿握一握我手,嘱咐我写信,然后我又忙着应付别人。
要上车了,我回头找他,他在看着我,望进我的眼睛里去,随意的笑着。那时我真的怕,心里陡地一寒一寒,一头沉进他充满笑意的目光中,可是一切都太好了,我又浮起来,朝他笑笑便上车。车门处我看他的手置在襟前,准备要挥,但我存心不搭理,好半晌才应他。他小动作的挥挥手,按着在半空中作写字状,提醒我写信!我点点头。他又把手往左推一堆,示意我进车厢,我听话的进去了,靠在窗旁。窗上悬着一层白纱,隔着白纱远远望他,一张脸变成青铜色,尖削得厉害,正叉腰不知与谁搭话。玻璃落下一半,铝框恰恰遮住他的头,剩下白衣灰裤。他大概也看不到我的头,只见他膝盖一屈,昂首笑笑的睨我,挥挥手,都是小动作。我笑了,笑他唐突。
火车缓缓开动时,他钻入人丛中消失了,车窗缝里扯起一阵铁风,我想起大表哥喜欢的那首「DONNA DONNA」,想起「DONNA DONNA」那个悠远的故事:开赴市场的马车系着一条小牛,眼里充满忧伤;小牛上空,有一只燕子迅速飞过天空。农夫说:你不要埋怨吧!谁叫你生出来就是牛呢!你又为什么没有翅膀,像那燕子般骄傲自由的飞着。所有牛生来都被宰,而永远不知道原因;可是但凡那珍视自由的,都会像那燕子学习飞翔……听那风怎样的在笑呢,它们只是尽情的笑着,笑呀笑呀笑走一整天,笑呀笑呀笑走了半个夏夜……年年岁岁,它们只是那样尽情的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