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1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又为他坚信不疑的直觉。他感到自己和这姑娘之间有着一种说不清的隔阂。他想着,心里突然强烈地怀念起那些气候酷热,环境荒莽的世界来。华北,你错了,他在心里说,我和这个姑娘并没有什么关系。你用不着干得那么面面俱到。如果她喜欢你——不,即使是当年吧,如果海涛喜欢你的那首长诗的话,我也决不会说什么。用不着和我来这种交换。在额尔齐斯,我们像赤裸在曝晒大地的阳光中一样,那时候我从来不去解释什么,不管是为别人还是为自己。他加快了步伐,不再去想华北的事,他开始集中精力,观察永定河谷的各种地貌特点。
徐华北昨天向我求爱了,她走着想着,徐华北说的那些话,简直……简直是些烫人的语言。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当时我突然想到了你,她悄悄地瞟了一眼旁边的他,你在我的眼中,曾经化成了一个奔向雄浑大河的男人,一个精灵般的河的儿子。华北……当然华北也很好。他那么理解奋斗中的女人,他在帮助我的时候机智、果断又富有才华。华北,他多像我在泥泞长旅中的温暖呀。她想着,又想起了那支《山揸树》,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矛盾的、幸福感和奢侈感交织的心情。
〃唉,你们都是好人哪。〃她轻轻地说。
他听着圆圆的石块在脚下咯咯响着。他的情绪越来越坏了。永定河没有用惊人心魄的景观来振奋他,关于准考证的念头却纠缠着脑子,使他心烦意乱。面前那道小河缓缓淌着,耐心又有韧性。他凝视着那河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你就是永定河么?你就是劈开了燕山和西山,多少年来任意迁徙、放浪不羁的那条河么?《地表水》和《历史自然地理》上说,你是条不知安宁、河床屡改的不驯的河。我在读着那些书时,总是禁不住在想象中描绘着你。我无法猜测年轻时代的你,无法猜测那时你究竟有多强悍。书本上说,就在五百多年前,你还曾经从这儿赶跑了两座城市,三百年以来你逼得下游五次改堤。他失神地望着河水,这条小河简直可以一跃而过,可以〃捉襟而涉〃。他看着一汪清流正朝着下游涓涓而去,河上漂浮着几张腐叶和他并肩徐行。
他回忆起黄河的情景。那才是一条真正的河呢,他想,我在黄河边上见过整颗的大树在浊浪里翻滚。在那儿男子汉可以找到粗糙的抚慰;在那儿,那一眼迷茫的巨川会引诱人的勇敢,会引诱人把心底最深的话向姑娘们诉说。但是我决不会再向你们诉说啦,姑娘们,他愤愤地想,那些字字沉重的话语在你们娇嫩的心里会变成另外一些玩艺儿。他大踏步地踏着砾石块,咬着嘴唇走着,那位姑娘已经被他甩在背后了。永定河来到平原就屈服了。你呢,你也屈服了。你暴躁,你烦恼,你四天里谁都不理,你在大街上和医院里想寻衅打架。你连书也不看——你居然连书也不看了!他嘲笑着自己,仅仅因为拿不到准考证,因为没有钱去看黑龙江,仅仅因为徐华北在追求这个姑娘,你就丧失了意志。他轻蔑地望着那条小溪般的细流,〃嘿,我以为你是一条好汉,〃他大声地对永定河说道。
河水依然如旧地、无声地流着,微微地掀着涟漪。他弯下腰拾起一块石头,奋力朝河中心投去。石头在空中划了个弧线,在耀眼的水面上向着自己模糊的影子,咕咚一声沉了下去。哦,它咕咚一声沉下去啦,他想,连水花也不冒一个。他有些吃惊,又弯腰去拾一块更大的石头。这时右肩像撕裂了似的疼了一下,他咧着嘴倒抽了一口凉气。这病已经留了根啦,他想,这条胳膊完啦。他勃然大怒地冲了几步,〃你这背叛的家伙!〃他骂着,不管不顾地使劲把那块大石头扔向河里。石头笨拙地翻了个跟头,啪地摔碎在河滩的砾石堆上。〃你这胆小鬼,哼,我不怕你,〃他嘟哝着,绝望地站在岸边,哧哧地喘着粗气。
〃你怎么啦,研究生?〃她跑上来了。
〃没怎么——喂,咱们找个地方吃饭吧。〃他说。
他们找到一个小副食店,买了两包饼干。他们又绕到一个菜园子里,买来一堆西红柿。他们找到一颗大树,在荫凉地里坐了下来。树荫外面的世界被正午的毒阳曝烤着,一片白花花的灼烫气流罩着河谷。
〃喂,研究生,〃她吃着饼干问他,〃还写诗吗?〃
他满嘴都塞满了饼干。他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她。
她用手绢把一个西红柿擦干净,递给了他。
〃你不是已经写了一个开头么?那首诗。〃她问。
他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回答说:〃那首诗,嗯,我已经写了两节。〃
她高兴得嚷了起来:〃写了两节!真快呀,我记得,那天还在写开头。〃他也许能成功呢,她想。
〃这几天,在医院,我又写了一点儿。反正,将就算是写完了两节。〃他说,可是写得力不从心,写得心烦意乱。他想着,心里兴致不好。
她伸出手来,兴奋地望着他:〃来,我看看!〃
他没有回答。他想到了徐华北的评论文章,也想到了那首献给海涛的情诗。他觉得自己有些冷淡,没心思在这会儿和她再谈论自己的诗。他沉默了一阵,抬起头来说:〃不,现在不成,现在我那诗像个瘪三,等我改好以后,再请你读吧。〃
他站了起来,咽下最后半个西红柿。〃我要顺着河走一段路。你,〃他打量着姑娘消瘦的脸,〃要不,你就在这儿歇歇吧?〃
她想挣扎着起来,可是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她望了望树荫外面白得晃眼的毒日头下的土地,〃唉,〃她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歇一会儿。这些日子天天忙到半夜才睡——我等着你,研究生,〃她朝他疲倦地笑了笑,〃快点回来。〃
他顺着永定河的河漫滩大步走着。她看见他走进眩目的毒热的阳光里,又走进一片丛生的杨柳树林,然后消失了。
绕过一片树林子以后,他顺着河湾走进了一块新的地方。他看见河谷骤然开阔了。三家店下游的平原一望无际,高高的河堤远远伸向天尽头。被高堤嵌住的河床又宽又深,满盛着一川铁灰色的砾石。戈壁滩,他想,这河床简直就是一片阿勒泰南方的戈壁滩,一泓清流在这干渴的戈壁上扭曲着,强烈地反射着白亮的阳光。他眯起眼睛,用手搭着凉篷,眺望着那戈壁的彼岸。真宽哪,他暗暗吃惊了,简直宽得看不到边。他转身奔上岸上的河堤,继续朝那辽阔的河漫滩了望。一片茫茫的铁青色充塞视野。真宽呀,他暗暗惊奇了。这河漫滩恐怕有几千米宽,不,恐怕有一万米宽哪。这条河在丰腴的平原上制造了一片戈壁,一片荒漠,一个几千米或者一万米的摇篮。它在农田和树林之间制造了无法改造的一片钢铁般的青灰色,而它自己却在悄无声息地流。
河堤上一字排开地趴着一排光屁股孩子,从头到脚晒得焦黑似炭。他发现那伙小家伙正在好奇地看着他。他拾起一块石头,使劲地把它投向河中心。石头飞快地落向水面,他听见了深沉的咚的一声。〃它深着哪,〃他说道,〃它非常深。〃他又拾起一块石头扔向河中心。那伙贴在河堤上的小黑泥鳅们全都蹦了起来,喊叫着围住了他,争先恐后地拾起石子朝河里扔起来,他混在这伙赤条条的小黑人当中,和他们一块叫嚷着,把一块又一块鹅卵石和方砾石投向河心。河面上不断地响起咕咚咕咚的声音。后来孩子们一齐怪叫着,打闹着扑向河水,永定河被这群欢乐的小家伙扑腾得溅起高高的白色浪花。他站在河边,听着孩子们的欢声和河水的音响,脸上身上都被浪花水珠溅湿了。
永定河没有屈服,他想,这并不是一道屈辱的驯服的浅流。听那石头落水的声音,那声音里饱含着深沉的艰忍和力量。永定河没有屈服,它不像你,原来,你完全配不上这些北方的河。你就像你那些诗句一样干瘪和轻狂,你只会在顺利的时候充满自信,得意洋洋。他想到了自己几天来的一幕一幕,想到了准考证、医院、徐华北和那姑娘。〃笨蛋,你完全是个废物!〃他骂着自己。你应当变得深沉些,像这忍受着旱季干渴的河一样。你应当沉静,含蓄,宽容。你应当像这群晒得黑黑的河边孩子一样具有活泼的生命,在大自然中如鱼在水。你应当根须攀着高山老林,吮吸着山泉雨水;在号角吹响的时候,像这永定河一样,带着惊雷般的愤怒浪涛一泻而下,让冲决一块的洪流淹没这铁青的砾石戈壁,让整个峡谷和平原都回响起你的喊声。
他沿着河漫滩向回走。永定河在远处仍然缓缓长流。他望着空旷的河谷和那条细流,心里又感到一种奇异的神秘。他走回树林后面那颗大树下时,偏西的太阳正沉入一条薄薄的长云。
他在那颗大树下停住了:那姑娘正倚着树干,酣沉地熟睡着。他轻轻地坐下来,望着她静静的睡姿。他摸出一支烟来,默默地坐在一旁,注视着她,心里一下子百感交集。
你实在太累了,十二岁的小姑娘。这样的人生对于你来说,实在是太难了点儿。他吸着烟,打量着她熟睡的样子,心激烈地跳了起来。他的眼前闪过了自结识这姑娘以来的一幕一幕;闪过了黄河、湟水和这永定河的浪头。不管怎样,他想,这样的经历实在是太难得了。他知道眼前这酣睡着的女孩子是个真正的好姑娘。我真的还能遇到比她更好的人么?他默默地问着自己。他忽然感觉到一股苍凉的心境。他体味着这种遥遥而来的沉重心绪,又接上了一支烟。也许我应该伸出手把她牢牢地抓住;他思索着,也许我应该毫不迟疑地把华北打败。谁知道你的生活最终会不会是一个悲剧呢?他冷冷地问着自己。他久久地凝视着倚树沉睡的她,好像要在心里永远把她记住。不,这不是我渴望的爱情,他轻轻摇了摇头。我要鼓足勇气坚持下去,哪怕真的陷入悲剧我也决不屈服。何况,她现在刚刚登上一座山岗,她心里正充满着成功的喜悦;他想,让她自己去了解和认识一切吧,我应该离她远一点儿。她在奋斗中认识了华北,找到了自己的小船、帆篷和港口,而这一切和我之间最终是不一样的。别以为我不支持你的奋斗,他想,冈林信康唱过:〃我就是我,我不能变成你。〃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雾吐向河谷。向前跑吧,别回头,我祝你成功,也祝你幸福。如果你有一天陷入了逆境,如果有一天华北真的又使出他在阿勒泰的那一套,我会伸出手来,尽力帮助你的,尽管我的这条手臂已经受了伤。而现在——他把烟头轻轻地踩熄在地上,而现在,我要同你告别啦。
他转过身去,注视着永定河远近的景观,记忆着与地理学有关的东西。等三家店西面的群山里拂来第一阵凉爽的晚风时,他叫醒了她。他们推起自行车,走上了那个陡陡的高坡,然后上了公路,向着东方的都市中心驰去。薄暮的永定河水被留在他们身后。在黄色的斜阳照耀下闪跳。
第五章
他一层一层地走上楼梯,拐弯,然后顺着宽宽的走廊向前走。他朝一个忙匆匆的中年人问清了A委员会党委第一书记办公室的位置,接着照直走到那扇磨砂玻璃门前,毫不犹豫地一把推开了门。他看见在一张巨大的写字台前正伏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他闪电般地联想了一下柳先生和母亲。那老人惊讶地戴上眼镜,望着他。
〃您是党委书记吗?〃他问。
〃对。我姓曹。〃
他听出了这位书记语调中的不快。他掏出了毕业证书、从研究生办取回的申请书、秦老师寄来的介绍信、一份自填的人文地理研究生报名表,还有一份标明时间的备忘录,谨慎地一一摆在写字台上。最后,他退后一步,简洁而清晰地把自己的全部情况叙述了一遍。
〃现在距离考试一共只有十天。而且十天里包括今天。我和我的母校已经尽了我们能尽的一切力量,〃他平静地望着曹书记,沉着而不容置疑地说,〃但是没有用处。我只有直接找您谈。请您通知研究生办:让他们马上发给我准考证。〃
姓曹的书记放下了眼镜,慢慢地斟酌着字句。〃小伙子,你不觉得,嗯,〃书记先微笑了一下,〃这儿是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啊——门也不敲就闯进来?〃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迎视着曹书记的目光:〃不,我不觉得。这是人民交给您的工作。而且,〃他继续冷冷地说,〃我从您这座楼的传达室敲起,已经整整敲了一个月门了。您可以化个装,然后到您的传达室去试试找您自己,〃他建议说。
曹书记被他逗笑了。〃哈,你认为你的考试这么重要么?来,坐下。小伙子。〃书记点燃一根烟,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那么,你认为我的其它工作,喏,〃他推了推案上高高的卷宗文件,〃我们老头子天天忙的,就都不算你说的,人民交给的工作吗?〃
〃您可以再忙一点。〃他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难道您不是共产党员吗?〃他看见这书记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两人默默地坐着,陷入了难堪的寂静。最后,书记把那支烟按熄在烟灰缸里,抬起头来:
〃好吧,我马上研究你的材料,好么?只要你符合报名条件,我就通知他们发给你准考证。〃
〃现在我想请您原谅我,曹书记。〃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我刚才的每一句话都没有礼貌,〃他诚恳地盯着书记说,〃因为,我实在走投无路了。您知道,只剩下十天了。〃
书记和蔼地站了起来,〃不,你的话,每一句都很正确。〃他一直被这年迈的书记送出玻璃门,又送到楼梯口。〃不过,小伙子,〃书记在告别时满有兴趣地问道,〃万一我们认为不能给你准考证呢?我是说,在慎重研究之后?〃
〃那我就去闯考场,〃他阴沉地说。
〃噢。那么,如果你万一考不取呢?你不觉得今天这些话,太过分一点了么?〃书记笑着问。
〃不可能。我一定要考上。〃他像受伤的野兽一样,喉咙里咕噜噜地响。
〃真自信呀。〃书记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话锋一转,严肃地问他说,〃你真的这样热爱这个专业吗?〃
〃再见——〃他嘶哑地说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奔下楼梯。
他撞开大门,飞身跨上自行车,一下子冲进了川流不息的人流。他的心还在怦怦地狂跳着,他竭力使自己不去回想刚才同那位第一书记的谈话。再谈下去你会控制不住的,你或者会丢人地流出眼泪,或者会疯狂地破坏一切成果,把事情弄得不堪收拾。他责备地埋怨着自己,把车子骑得飞快。你完全没有那种大河风度,你只是被那些河惯坏的一个野孩子。你在年轻时代就被惯坏啦,被那条自由的、北国的额尔齐斯河。
他使劲地蹬着车,风吹着发烫的脸颊。他想,我怎么能不被惯坏呢,在额尔齐斯和流域,路程起码是上百公里,山岭最少是海拔三千多米。我们曾经徒步走进阿勒泰山,异想天开地想把红卫兵的旗子插到阿勒泰的冰峰上去。我们在山里迷了路,一天同时挨了暴雨和暴雪的鞭打。后来我们遇上了一群赶马的牧人,又兴高采烈地跟着他们去浪游新疆。那时的我还不满二十岁,我是抱着一匹马的脖颈渡过额尔齐斯河的。河水冷得刺骨,汛期的雪水在河里掀着大浪。我只记得满河都响着马群的嘶声和哈萨克人粗犷的喊叫,马蹄溅起的水珠在天空飘成一片蒙蒙的雾。上岸时我已经冻僵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