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河 作者:张承志-第7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黄土〃的事,然后改背政治经济学名词。〃罚款一元,〃等警察掏出小本开发票时,他如释重负,从钱包里摸出一张〃透明大团结〃递过去,等着警察找钱。等他接过找回的九块以后,立即飞也似的把车一拐,骑进了科学院图书馆。
他在开架阅览室里打开各种百科全书和词典,把〃黄土地貌〃的词条全部浏览一遍,并且摘录了一些提纲挚领的东西。不过,当他伸手搬下高高放在书架顶上的日本保育社版《现代百科大事典》时,右肩的肌腱钻心般地疼了一下。他差点喊出声来。那本大书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摔在地板上。角落里站起来一个老管理员,对着他照直走了过来。
书没有摔坏。他跪在地上抱起那书来,一面用袖子擦着那书的人造革面,一面小声地朝那老者道歉。那老管理员注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舒服么?〃他听见那人在亲切地问他。他努力地作出了个笑容,抱起大书坐了下来。当他翻阅着这部辞书时,心头悄悄掠过了一阵苍凉。这条胳膊叛变啦,他想,我还以为它早就好了。没想到你这么软弱,呸,胆小鬼,背叛的东西。他咬着牙暗自咒骂着。他竭力不再想这件事,专心地把心思埋到那些书里去。他一本又一本地查阅着,辞典和百科全书像流水一样被取来又送回。他读着,觉得这些书也像一条河。闭馆铃一响,他就离开图书馆驱车回家,一路上目不斜视,中速行驶,特别提防着身旁骑车的妇女和戴眼镜的。
第二天他的运气更坏。
他一清早就骑车到了A委员会。颜林老爹所讲的人文地理学泰斗柳先生就在这个A委员会所属的一个研究院供职。他锁上车后,径直向大门冲去。
〃哎,回来回来!〃传达室的窗口伸出一只手来。他忙上前说明来意。那窗口后面坐着一个面如镔铁的胖妇女。她冷冷地听着他的话,伸手打了个电话。他只好等着那胖女人掐头去尾地把他的事用电话传达过去。咔喀,电话挂了。胖女人黑脸一沉:〃研究生办的人说啦,应届大学毕业生一律在学校报名,领取准考证。不给单个人办理报名手续。〃
他觉得头顶上挨了一记雷轰。那女人转过铁面孔去织毛线了,他连忙解释道:〃我有特殊情况,我是……〃
〃不行!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哪儿那么多特殊情况!〃那女人出口不逊,〃没人听你的特殊情况!〃
他使劲咽下这口气,尽量用研究生的温雅口吻循循善诱地说:〃对不起,耽误您了。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您让我进去,跟他们研究生办公室的同志谈谈好吗?我的情况,他们一听就会同意的,我——〃
那女人狠狠地把窗子砰地关上了。
他暴怒地扑上去,用拳头砸那扇窗子。
窗子又唰地拉开,一张气歪了的胖黑脸朝他吼着:〃干什么!你抽疯哪!〃
他的牙咬得格格响。他粗鲁地问:〃喂,我问你,是不是你们家老头子揍少啦,惯得你这么浑?〃
他看见那铁黑脸哆嗦着,伸手去抓电话。他冷笑了一声,扭头冲出门厅。这家伙准是要找保卫科,他想着跨上了自行车。他骑着,气得浑身在发抖。
他在气急败坏中居然心生一计。他找到一个公用电话,在电话簿上查到了A委员会的号码。他使劲克制着自己,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拨了号码。电话通了,他尽量装出一口青海腔,大模大样地讲:
〃研究生办么?我是新疆大学。我们学校有一位考生的准考证没有寄来。我们查询的结果,发现邮局把他的报名表寄丢了。现在考期已近,我们准备让这个考生直接到北京去交涉,并且参加考试。请你们接待一下。〃
电话里静了一会儿。他的心怦怦跳着,痉挛的手死死地攥住电话听筒。——这时,那边答腔了:
〃好吧,但是,让他带上你们学校政治部人事处的介绍信,详细说明原因。〃
他忙又操起青海话:〃时间还来得及吧?我们可不能耽误人才呀!〃
电话回答说:〃唔,反正报名还没有结束。而且,你们这不是打了招呼了吗?我们记着就是。〃
他挂断电话,浑身浸透了汗水。幸好那〃把门虎〃拦不住电流,他喘着粗气,而且今天的几句青海话讲得有板有眼,俨然一副大学里的办公室主任的口吻。
他马上飞车赶到电报大楼,给新大中文系的恩师秦老师发了一份加急长电,详细说明了苦衷,要秦老师明天就把介绍信寄出来。拜托您啦,秦老师!他想。秦老师是个极为善良慈爱的女性,她是决不会看着她的门生在这里受气的。秦老师没准寄特挂呢,他分析着。没错,秦老师一定寄特挂,而且同时再直接给那个A委员会写一封盖公章的长信。
打电报整整用了九块七毛钱。他干脆坐在电报大楼的皮沙发上,清点了一下囊中财产。还有九十块零几毛,他默默地盘算着,刚好够跑一趟黑龙江回来。我可以不住招待所和旅馆,一律睡车站或者住老乡家。我还可以到处截卡车坐,最好能在黑龙江上干几天船夫什么的短工。
黑龙江,他一想这个名字就心荡神移。那可是一条迷人的巨川哪,完全是由一条黑龙变成的大河。如果跑了黑龙江,我就算见过了西至阿勒泰,东至小兴安岭的整个广柔北方的一切大河。〃从额尔齐斯——到黑龙江!〃不,〃额尔齐斯在西方流逝,黑龙江在东方奔腾!〃他顺口诌出了两句,又摇摇头笑了。不行,伙计,这哪里像诗呢。他离开了电报大楼,顺着宽阔的长安大街缓缓骑车回家。他顺手从右面口袋里摸出一张政治词卡片,读完,灵活地一换手,塞到左边口袋里,再摸出下一张。他快活地吹着口哨,吹了哈萨克情歌《美丽的姑娘》,又吹了《乌苏里船歌》。他想,这些卡片像是从额尔齐斯河一张张地流进了黑龙江。他不禁笑了,心里很快活。路过北京站时,他瞥见大钟正指着上午十点。钟楼上悠扬的乐曲奏起来了,他使劲吹着口哨应和。这一天才刚刚开始,他想,这一天过得还不错。我回去就去译那本李希霍芬,五天内完成译稿第一稿,并且去研究生办公室办好手续。等准考证一到手,我就出发去黑龙江。要抓紧,他想,也要节省用钱,一星期之后力争出发,挺进黑龙江。
晚饭的时候天气闷热,他和弟弟、母亲把小饭桌抬到屋外,在一片蝉声中吃着面条。母亲炸了一碗香味扑鼻的花椒油,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得满头大汗。
〃哥,咱们盖小厨房的事儿,〃弟弟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看料快备齐啦。人工也方便,我们那儿有一伙铁哥儿们。都说了,言语一声就来。家伙我去厂子里借。用不着管饭,他们说了,帮工不帮饭。砖、沙、麻刀、木料、管子——料是差不多备齐啦。主要是两件事麻烦点:一是打个水泥地,得买几袋子洋灰;二是顶棚,咱们是买点油毛毡呢,还是买点石棉瓦?油毛毡省点,找路子买处理的,三、四十就够啦。〃
他停住了咀嚼,慢慢地放下了筷子。
我太顾自己啦,他想。我忘记了家里没个小厨房,忘记了妈妈是挤在锅碗瓢盆和煤气灶中间休息。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准考证,想着去闯荡那条遥远的黑龙江。我忘记了,弟弟正在不声不响地维持着这个家,还有一家的生活。他放下了碗,直起腰来望着弟弟。
他想起自己隐隐有过的对弟弟不爱读书的反感。他望着面前这个粗壮的小伙子,又想起了那个一打输了架就来找他的小男孩。他总是冲出去扑向那些恶霸一方的混小子,而那个小男孩则像条勇敢的小狼一样,从他侧面扑上去投入复仇的反攻。后来他离家远行,一走十多年。他只知道家里有个弟弟,这弟弟陪着母亲看家守业,打发生活。
〃小弟,〃他沉吟着说,〃这些年,多亏你照顾家,照顾妈。我回来了,你该歇歇啦,小厨房需要的料,由我来买吧,我也该出点力啦。〃他望了望院子里那个千疮百孔的破棚子,别了,黑龙江,他想。好好地奔流吧,我将来会去看你的。
弟弟依然慢条斯理地说道:〃不用,哥。咱们一人出一半吧,哥俩么。〃
晚饭后,他和弟弟仔细地盘算了盖小厨房的事,具体地商量了人工、用料和动工的日子。当他把钱交给弟弟的时候,他吩咐说:〃喂,小弟,告诉她——星期天来吃晚饭。〃他又补充了一句:〃告诉她,是哥哥请她。〃
弟弟高兴地咧开嘴笑了。还像以前那样,他想。以前每当他帮助弟弟战败了那些热衷于征服的鼻涕英雄以后,弟弟也总是这么笑的。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打开台灯,拿起李希霍芬的《中国》。他译得非常快,因为他的精神从未如此集中而安详。一个个准确的词汇涌向笔尖,待他把它们嚓嚓地写在纸上时,那些词汇又添了一分严谨和文采。他唰唰地写着,偶尔翻一翻辞典。他模糊感到时钟正在一旁嘀嗒响着,但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时间。右肩的疼痛开始持久起来,但他心里对这疼痛是麻木的,他觉得那疼痛与他无关。他译得出了神,思想愈来愈沉地陷入那德国地理学大师深邃的思路中去了。他译着,觉得自己正愈来愈清晰地理解着黄土,理解着地理科学,理解着中国北方的条条大河。
〃有位客人找你——〃母亲在门口唤道。
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感觉。他活动了一下筋骨,推开门走到外屋。
一个陌生的中年人从黑人造革包里摸出一个信封递给他。他打开一看,赫然一个〃新疆大学政治部人事处〃的鲜红大印跃入眼帘。〃秦老师——〃他不禁小声叫道。
来客说,下午他正在民航售票处买票,秦老师拉住了他。他说他早就发现那个戴眼镜的女教师在围着他转了。〃她一直盯着我,〃来客吁出一口长气说,〃你的那个老师说,通过邮局赶不上今天下午的飞机了,她要求我今晚一下飞机就亲自送到这儿来。千叮咛万嘱咐的,〃他又歇了口气,接着站了起来,〃我答应了,就送来啦。行啦,没我的事啦。〃
秦老师在附来的一张明信片背面写道,与A委员会研究生办公室联系的结果,要随时告诉她。如果再有障碍,她动员学校派人来交涉。〃只是,〃老师用一种娟秀的字迹写道,〃你是在奔跑着生活。你不觉得太累了么?〃
他送走了那位守信用的空中来客,回到了小屋,重新坐在桌前。家里又是一片寂静。他拿起秦老师写来的明信片,那明信片正面印着一条浮冰拥塞的大河。那是解冻时节的黑龙江。他用图钉把这张明信片钉在墙上,然后继续翻译李希霍芬的《中国》。他神情冷峻地写着,钢笔尖重重地划着纸面。午夜十二点时,他收起了词典和译稿。他又取出一沓纸,把台灯罩拉得低些。他一直专注地写到三点钟。这个晚上,他写出了那首诗的第一节。
第四章
她茫然地站在他家门口。这家伙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啦,她怅惘地想。其实她猜得出来,他多半是躲在图书馆里。别找他啦,他全部心思都在那些河里呢。她慢慢地打开自行车的锁,不知为什么觉得很疲惫。
〃你好,〃一个亲切的男人的声音在唤着她。
她费劲地定神看着。原来是——他叫什么来着?她笑了笑,〃你好,〃她回答说,〃他——出门啦。〃
〃我是徐华北。还认识么。〃
她握住伸过来的一只大手。〃认识。你不也是那个文学酒铺里的么。〃她回答说。
徐华北笑了:〃没错。我也许端盘子当跑堂儿。〃
这个男的也挺神。她和徐华北推着车离开了小院门,她嘴角浮着一丝笑纹。他们这一伙都挺神。他们都是高个子,而且都活泼而神气。下班时分,人行道上和马路上的车流人流正在喧嚣,她打听了徐华北的工作,知道他在一个食品厂当秘书。〃你呢,听说你搞摄影?〃她默默地点了点头,抬眼望望滚滚的车流,她的神情变了。
今天,照片和幻灯片都退回来了,她想。包括那两张最好的。真干脆,一个牛皮纸信封就都退回来了。怪不得昨天做出差总结的时候,赵主任的脸色那么奇怪。我还激动得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呢,真没点眼色。今天一个牛皮纸信封,全退回来了。她想起出差回来后那几天的情景。那几天肚子总疼,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可是她一直蹲在暗室里。找调子,找画面,像在蒸笼里一样喘着。作品的最后制作已经完成,几张十二[口寸]的彩色照片装嵌在精致的白色硬纸框里。可是一张也没有采用,全退回来了。她想,我连去医院看看病的空儿还没等到呢,暗室还没有收拾干净,那个大牛皮纸口袋就摆到了工作台上。她眯起眼睛,避着夏天耀眼的阳光,推着自行车慢慢走着,心情坏透了。
〃我讨厌新闻照片,〃她听见徐华北说,〃我喜欢艺术摄影。〃听你口气多大,艺术——摄影。她朝他投去冷冷的一眼。今天上午,她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收拾那些照片和幻灯片的时候,眼泪不争气地溢出来了。后来坐在对面的老谢踱了过来,说有个旅游杂志急着要上一张西北风光片,问她愿意不愿意帮忙支援他一下。她居然能冷静地和老谢聊了一会儿,只是不敢正视老谢善良的目光。
〃我不太爱看影展,不过,我倒是很喜欢那种黑白的艺术摄影,〃徐华北显然没有注意到她的心情。她的心里突然涌起了强烈的反感。艺术,你懂得什么艺术!照我看艺术是最虚假的一个词儿。少来这一套吧,她用一种怀疑的眼光瞧着徐华北,什么你们都懂,什么你们都敢插嘴,我讨厌你们这种无孔不入。我比你懂得摄影。她加快了步子,抢先推车走上人行横道。
徐华北继续说:〃前些天我在北海画舫斋看了一次影展,白跑一趟,我觉得真亏。〃他的声调很缓慢,充满了自信。
她站住了,从书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口袋。〃您能劳神看看这些,哪些最次,哪些稍次吗?〃她嘲笑地盯着面前这个不知趣地奢谈艺术摄影的青年。徐华北惊讶地接过来,然后开始一张张翻看起来。她余兴未尽地又掏出一张在暗室里弄坏了色调的黄河风景,〃喂,瞧这个,黄河之水天上来。怎么样?〃她的精神来了,她渴望好好地恶作剧一下,戏弄戏弄这个班门弄斧的人。你还什么喜欢不喜欢摄影的,哼,所谓摄影不过是我在艰难之中捕捉的一个幻影。我真希望有一天能拍下这个影子本身,然后把一切照相机全砸烂。〃这张还不错吧?瞧这颜色!〃她兴致勃勃地说。
徐华北推开她的手,举起一张照片问:〃这是谁照的?〃
她惊呆了。她愣愣地瞪着徐华北,觉得这年轻人深邃的黑眼睛正洞察着她的五脏六腑。打碎的彩陶罐,她在心里喃喃地说。真厉害,这家伙。〃谁知道是谁照的,一张破静物呗,〃她说。她不服气地打量着这位食品厂的小秘书,她不相信有人能理解这帧画面。这样平淡无奇的画面,它的完全隐藏的内涵,只有当人们听说作者是一个伟人之后,才会牵强附会地去大事发掘。难道你能看透我的心?呸!
徐华北推开其它照片,把那幅静物移到阳光晒不着的地方。〃苍凉古老的黄土高原。生的欲望强烈得逼人的一片树林。端庄、美好、宁静的陶罐子,可惜它碎了。〃她听着徐华北低沉的嗓音。他的嗓音很好,低音浑厚,她想。他们都有这样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