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物语-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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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盅清酒下肚,仿佛解开了千年封冰,女子两腮抹上淡淡红晕,连带周围也多了几分暖意。
看来独自撑渡九十年的孤独灵魂并不反感他人的打扰。
不过那晚上师父并没有追问她的身世,甚至在之后的半个月里也没有主动问过问题。
师徒二人和子胥河上的渡船人多是把酒望月,间或诵经说禅。
那人在禅院附近沐浴耳濡目染多年,自是通晓佛理。
“说是说得出,放却放不下。” 乐乔叩击着膝盖,神情怅然,“不然也不会在子虚河上一渡百年了。”
夜幕初降,远处的地方隐见紫青晚霞。
“后来师父因为皇帝召见去了东京,留我在禅院修习,每晚陪着流苏的人只有我一个了。”
“乌篷船大多都是在每年立秋前后出现,到立冬便消失不见,这是多年的惯例。”
“第四年立冬前的那个晚上,她终于讲出了自己的身世。”
“是个难以让人开怀的故事呵。”
依照流苏所述来推算时间,是太宗朝至道年间的事。
元年开宝皇后宋氏崩,受此打击本已罹患重病的太宗皇帝更是一蹶不振。再加上内有六月大热暍民数众,外有契丹来犯,为保赵家社稷,太宗皇帝在群臣劝谏下,于八月壬辰立寿王元侃为皇太子。
十月,太宗皇帝病况愈重,皇太子便令宫中诸卿向其俯首称臣,众卿竟认可了元侃为新皇,无一不允。此事令太宗皇帝甚为不悦,险些要废了这刚立的皇太子。
群臣纷纷上书进言,好歹罢了太宗皇帝废储的荒唐想法,岂料次年四月他又生出新的事端。
时任宰相的吕端深奉黄老之学,某日与君彻夜深谈阴阳之道,更提出了采阴补阳的法子。许是为了证明自己老当益壮,太宗皇帝采纳了宰相的意见,第二日便下令各地遴选佳色入宫,借坤阴之道以使自己延年益寿。
至道二年六月,诏书抵达今名为平江的中吾城。
明知太宗皇帝时日无多,若送自家女子入宫莫过于死路一条。为了避免被遴选,短短半月,中吾城中大半适龄少女匆匆选择嫁做人妇。
到六月中,城里年龄适合的女子寥寥无几,且样貌实在有碍观瞻。
“我家远居山林,本以为这样的事不会落在自己头上。可是……”长长的前述之后,流苏神色间多了几分哀怨,“那晚家里却来了官吏。”
“不知从谁人口中得知了山中还有人家有未婚嫁的二女,官府出动数十官吏在山里寻觅数日,终于找到了我家。”
“当时便对父母说至少要带一个人回去复命。”
“虽然妹妹是爹娘在山里捡来的弃婴,但十几年过去,爹娘早已把她当成亲生的孩子。所以要爹娘在我和妹妹之间选一人出去,无疑比让他们自己去死更难。”
“我和妹妹都不想离开家,不想离开那座山,更不想千里迢迢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要么选出一个去往京都做采女,家中其他三人便享不尽荣华富贵。要么全家四口就乖乖去往断头台。这是那些官吏所说的话。”
“在烛光下望着妹妹,我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坏主意。”
“趁着他们逼问父母意见时,我偷偷溜出了家门。”
“从小到大都在山中生活,对山里的情况再熟悉不过,要在深山里躲上几天也没关系。”
“逃到山洞里时我才想起把妹妹忘了。在家中面对那些凶神恶煞的人的,是我的妹妹和爹娘。”
“我一走,爹娘就不用在发愁该选哪个了。那帮刽子手一定会把妹妹带走。”
流苏捂着脸,羞愧和悔意令她周身的空气再次冻结起来。
“后来想想,其实是我故意把妹妹丢下的吧。”
“只想着自己的安危,逃进深山的态度也是向父母表明,不如把捡来的小女儿送去京都吧。”
“几天后爹娘在山洞里找到我,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可是我却听到了他们无声的责怪。”
“耳边仿佛响起了妹妹和爹娘责骂我的声音。”
“妹妹说,哪有这样自私的姐姐。”
“爹娘说,哪有这样自私的女儿。”
“明明知道爹娘没说话,而妹妹也不在身边。”
“听到的声音都是幻觉吧。”
“因为我是多么希望爹娘骂我啊。”
“妹妹被送到京城之后,我家搬去了城里。虽然生活比以前好了太多太多,可是爹娘脸上却没有了笑容,而且根本不愿和我说话。明明是一家人,从那个晚上开始对我却像是陌生人一样。”
“第二年三月,京都皇宫里的那个男人死了。妹妹作为采女也被送入了那个男人的陵墓。”
“得知妹妹的死讯,爹娘一夜之间白了头。在妹妹被迫离开家的一年后,爹娘也离开了人世。”
“好端端的一家,从此只剩下我一个人。”
“是因为我啊!”
“是我太自私了!”
白发女子的脸上冷冰冰一片,百年来这样的后悔和羞惭时时刻刻缠绕着她,已深入她的骨髓。仅仅从她的话中就能感受出来的情绪,便无需眼泪再来点缀。
“后来呢?”
年轻的乐乔尚不懂师父的泰然之道,禁不住询问道。
“后来啊……”
流苏忽然笑了。
“只能以死谢罪了。”
“在树上悬上三尺白绫,就这样去求父母和妹妹的原谅吧。”
“可是就在垂死之际,妹妹出现了。”
此刻月朗星稀。
纵然还未到霜降的时节,顾及却觉得从头到脚都盖上了一层白霜。
肚子已经没有饥饿的感觉了。
“好冷。”
见对面的人瑟瑟发抖,乐乔伸开手臂将她圈入怀中。
“还想听么?”
顾四连忙摇头道:“暂时不要了。”
“嗯。”
平复了听那故事的悲伤心情,又觉着稍稍回暖了一些,顾及方才从乐乔怀中起身,苦兮兮地问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看着顾四一张秀气的脸皱成一团的样子,乐乔收敛了游散的思绪,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现在吧。”
只是这话在顾及毫不客气的以牙还牙中变成了含糊的字眼。
待顾四放开乐乔时,才察觉有点不对头。
“流苏姑娘不在,怎么离开这里?”
“谁说不在。”
“咦?”
“你后边。”
顾及回头望去,才发现背后一双人影踏着月色轻巧而来。
白发乌衣的正是渡船人流苏。
她右手紧紧牵着的,是个矮矮小小的红衣童子。
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
☆、立秋·子胥河渡(其三)
虽然被流苏牵着手,那孩子的脸上却写满了不情不愿。
从流苏的狼狈模样不难看出追上她费了多大功夫。但来到乐乔面前时,流苏很好地掩去了这些,只余下由衷的欣喜。
“找到了。”
“放开我!”那孩子狠狠地瞪着流苏,“我又不认识你,才不要跟你走!”
白发女子仍是牢牢地抓着她,隔了一会儿才道:“没关系,我认识你就足够了。”
“反正我不会跟你走的。”那孩子泛着蓝光的眼眸转了转,目光在船上的三人间来来回回,最终停在顾及身上。
“都怪你!”
“与我何关?”
顾及才是摸不着头脑。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被她们发现!”那孩子说着说着竟然一脚踢了上来,“都怪你!都怪你!”
“别掉下去了。”流苏慌忙抱住她,生怕她再消失不见似的。
孩子在流苏怀里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大概是累了,低着头翻来覆去地念着“不要跟你回去”,却慢慢放弃了挣扎。
顾及本来有些恼火,见流苏这样,也只能悄声叹气。
是有多深的执念才能让在子胥河上一渡百年的流苏霎时间退去百年凝霜,变得温柔似水。
“我们回去吧。”一旁的乐乔出声道,“很晚了。”
流苏这才从孩子身上收回目光,抬头歉意地笑笑:“走吧。”
上岸的地方与大路之间还有一段林间曲径。
和落于平江城的妖笼相比,野林里更多的天成地设的神秘。
偶尔见前方有黑影闪过,定睛一看,原来只是月光打下的枝叶影子。
不绝于耳的夜虫鸣叫虽细微,和着蛙鸣却打破了山野的寂静。
更让人称奇的是随着露水一同升起的冷翠烛光。
绿莹莹的火光忽远忽近,随着行人的脚步荡然不定。
倏忽而至的绿光飘到眼前,顾及没多想便要伸出手去捉它过来。然而刚抬起手那光团又迅速飞走了。
“那是萤火虫么?”顾及回头问道。
见她神色认真,乐乔心下明白她是真的把那些火光当成活物了。
“是鬼火。”
“啊?”
乐乔抬手在半空中划了一下,拈来朵绿火放在下颌。
“像这样。”
绿光映照在她脸上本已有些怪异,又见郎中伸出舌头翻了白眼,活生生变成了书中所写的青面鬼。
纵然乐乔的动作都看在眼中,但看到熟悉的面容在鬼火的衬应下霎时变得阴森可怖,顾及登时往后退了一步。
有心之举收获了意料中的结果,郎中甚是愉快地笑了。
顾及恨恨跺脚,心道日久见人心这话说的真没错。
“怪物!”
这厢顾及刚在乐乔的安抚下顺平气,前方便响起那孩子的叫喊。
抬眼一看,那双因为生气而泛蓝光的眸子定定地瞪着乐乔。
“这孩子,不一般啊。”顾及眯起眼睛细细望着她,总算确定之前不是自己眼花。那孩子生气发怒的时候,眼睛确实是会变蓝。
正巧方才飘走的鬼火又飘了回来,正停在顾及胸前。
被郎中捉弄了一番,顾及也是玩心大起,龇牙咧嘴朝她做了个鬼脸。
那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叫了两声,竟滚到一边的草丛里死活不肯出来了。
流苏好声好气的劝慰只换来对方变本加厉的哭喊。
想来流苏的想法很简单,只是要初一在身边,那一切都遂她的心意。
顾及却见不得这些,几步跨入那孩子藏身的地方,揪着她的小辫硬生生地把她拎出了草丛。
“给我老实点。”
顾及曾在禁军里呆了四年之久,她若摆起架子,自有一番非同寻常的气势。
许是真的被顾及板着脸的表情吓着了,小孩眼里的蓝光骤然散去,怯怯地躲在流苏身后不敢发出声音。
“好样的。”顾及返回乐乔身边便听她凑过来夸赞了一句。
流苏安置好初一来廊庑坐定时,三更梆子正响。
石桌上摆着乐乔刚刚沏好的花茶。
顾及静悄悄地喝光一杯茶见她二人都没有开口的打算,于是便清了清嗓,问道:“那孩子,就是你妹妹么?”
自打顾及稍稍显露了本性之后,那孩子一路上都很安生,仿佛之前桀骜不驯的劣童是另一个人。
“是,又不是。”
“哦?”
“故事的前半段看来小乔姑娘已经说过了。”
流苏啜了口茶,眼梢眉角尽是历经万木春的满足。
“那么后半段就让我来讲吧。”
褪尽百年孤寂的女子浅浅地笑了,白发蒙上月光的黄晕,再不会让人得冷了。
“这院子,本是县丞作为贺礼送给爹娘的。”流苏指了指院子西北角的那颗流苏树,“那棵树也是我爹特地从原来的家里移来的,因为它是妹妹最喜欢的树。”
“我爹说要移它过来的时候,娘还劝过他,说它肯定活不了。但是来年立春,它就发了新芽。”
“但到了三月份皇帝驾崩的消息从京都传到这里时,这树一夜之间枯萎了。”
“它确实和我妹妹很有缘分。”
那天是娘第一个发现这树落叶的。
刚长出没多久的嫩叶子一片一片从树枝上掉落,还未到地面就从绿色变成了黄色。
纷落的枯叶不到下午就铺满了整个院子。
“家树通人性啊。”还记得娘那时知天命似的叹息,“初一我儿啊……”
到晚上,院门忽然被官府派遣的差人敲响了。
带来的消息是皇帝驾崩,新纳的采女作为陪侍都要同睡君王墓。
“这是你晏家的荣幸。”差人走前这么安慰爹娘。
多想抛弃这份荣幸换回初一啊。爹娘抱头在流苏树下坐了一夜,一夜都念着初一的名字。
流苏也躲在另一边墙角望了他们一个晚上。
逝者已逝,生者却不能忘却旧念。
那晚之后爹娘相继病倒,不过三个月便双双离世。
立秋那天,万念俱灰的流苏从家中搜出三尺白绫悬在那树上。
“便让我以死谢罪吧。”
那样说着,失去所有亲人的流苏终是毅然决然地踢开了撑脚的椅子。
窒息的痛苦流苏永远都不愿意再想起。
可是比窒息更痛苦的回忆这百年来却从来不肯从流苏脑海中消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越来越深刻。直到变成可能连死都没办法忘掉的一段对话。
就是在以为自己要死掉的时候,她听到了妹妹的声音。
“还记得我和姐姐说过的话吗?因为姐姐的名字是流苏,所以我才最喜欢这棵流苏树。”
“就算姐姐那天没走,最后去京都的也一定是我啊。我怎么能让最爱的姐姐白白去送死。”
“从小到大都是姐姐保护我,这一次也该换我保护姐姐了。”
妹妹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清澈温柔,听不出任何责怪之意。
“所以姐姐要活下去,等着我回来喔。”
恍惚记得有那么一瞬间,流苏树上忽然发出新芽,新芽紧接着又变成绿油油的叶子。
枝桠上结出一串串的花蕾。
花蕾绽开,白花绽放。
那花整整开了一天一夜。
“姐姐会等我吧?”
花谢时,依稀听到妹妹又问了这一句。
“会的。”
“虽是答应了初一会一直等下去,可命数有天定,我怎知能不能等到初一回来。”
“流苏花谢后的那天夜里恍恍惚惚做了个去阴罗司的梦,泰山府君听说了这其中的因果,查了生死簿才知晓原来爹娘当时从山中捡来的弃婴是这树生出的精怪。”
“所以京都陪葬皇帝的采女晏初一不过是具肉身。”
“若我当时能再等上一年,妹妹就会在来年初春时回来了。可是因为我的鲁莽,妹妹只好用多年的修行来救我,自己进了轮回道。”
三千青丝变白发,却换取了迄今未更的容颜。
“泰山府君许诺说若我能在生死河上渡百年,便许我与初一相逢。”
说到这里,流苏长长地舒了口气。
“虽然迟了两年,好歹还是等到了。”
“可是初一她看起来有点不对劲儿啊。”顾及心直口快,有疑惑当即说了出来。
那孩子行走起来极为迅速,而且能在半空中飞行,哪里像是人类能做到的事。且不说还有双生气时就冒出蓝光的眼睛。
“说起来……”顾及又想起一件事,忙又说道,“当时她在禅院出现时,好像除了我都没人看到她诶。”
“进入轮回道并不一定就要投胎为人。”
“又不是人?”
“这世间从来都不是只有人才有资格拥有感情。”生死河上的渡船人淡然说道,“况且人也不过是众生相之一而已。”
这话隐隐带有禅理,顾及咀嚼了半天也寻不出所以然来,只好把目光转向乐乔求助。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佛祖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
那一刻顾四当真有以额触地的冲动,而她也的确那么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