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物语-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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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岂料顾及后脚刚进去,方才袖手旁观的内侍们立刻涌上来关紧大门。
未去深究内官的种种诡异举动意指几何,顾及被扑鼻而来混杂着浓烈烛油味儿的香气呛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烛火通明的福宁殿虽空旷深邃,但因门窗紧闭,浊气凝聚不散,久之自然呛人。
顾及四下观望,好一阵儿才勉强适应殿内的淡烟浓香,同时捕捉到深处隐约传来说话声。声音断断续续,但越来越近,似乎说话的人正往外来。循声过去,顾及果同两名提着箱子的陌生老者打了个照面,从服饰和佩物来看,这须发皆白的二人应是太医署官员。
“圣上等您好久了,快去吧。”
其中一人道。
太医署的人毋论年纪大小,走起路来通常都是虎虎生风健步如飞。顾及尚未回应时,太医已迈着超乎想象的迅捷步伐绕开她离去几步之外了。
“圣上龙体如何?”
先前说话的太医闻言顿了顿脚步,并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也好,也不好。”
话语夹着股经年累月积存的苦涩药味儿,令顾及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心想太医们是不是把自己泡成药罐子才算医学有成。
太医模棱两可的答案不久即见分晓。
寝室内赵煦倚栏而坐,记忆里俊雅的年轻君王如今形销骨立,面色更是惨淡。约是听到声响,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顾及拘谨地站在远处,赵煦招手唤她近前。
“来,坐。”
顾及依言坐到榻前。即便方才经历过太医侵熏,另有檀香袅袅氤氲,也无法掩去病人从里到外散发的浓苦。顾及轻咳了声,顺势揉了揉鼻子。不知是因为夜深疲倦还是病痛,赵煦良久没有再开口,而是以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她。
直到此时顾及才发现令赵煦失去气势的并非是枯槁的面容,他的眼神里再无半分当年的锐气和信念,知天命似的安稳等待着亡期逼近。
顾及被盯得如坐针毡,战战兢兢问道:“圣上召我前来……”
她一句话没说完便被赵煦扬手打断:“这里又没外人在,不必拘礼。”他握着顾及双手放在膝上,几乎语带恳求,“毕竟你我是同宗血亲,若不怪我之前那么对你,就叫我一声‘哥哥’吧”
顾及张张口,“哥哥”颇为意外地轻易滑过唇舌,掷地有声。
“哎,哎!”
赵煦喜不自胜,连应两声,十分自然地抚摸顾及的手背。忽而见他面色又阴沉下来,黯然道:“那次之后我时常在想,要是当初听乐少卿的话就好了,或许还能多活几年。”
“生死之事焉知祸福,我听乐少卿说上仙宫近些个年缺主,众神仙都着急您去执掌九天云霄呢。”
顾及故意说的轻松,赵煦果然也跟着笑逐颜开。
“要真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乐少卿说话我是相信的。”他喋喋不休地说起那年乐少卿是如何劝阻他休要逆天行事,劝他莫再造手足相残之孽,即使说到乐乔直言不讳要他早日修好陵墓考量身后事的时候,也没看到他有丝毫怨愤。
“您不怪少卿?”顾及诧异地问道。
“怪她作何?”赵煦反问,随后略带自嘲地笑笑,“自古忠言逆耳,我的确不甘心,却也未曾怪罪过他人。”
“既然谁都不怪,您为何要废立清律司?”
“清律司啊……”
赵煦忽然重重咳起来,顾及连忙找到手帕递给他。手帕拿到手里赵煦立时止了咳,顾及疑心这位兄长不愿多言此事,便没再开口。
片刻沉寂之后,倒是赵煦主动重提。
“清律司自成一系,口头上说是直属皇帝,但他们向来我行我素,鲜少听从皇命。父皇常说一国二主迟早会酿出大祸,只不过适才度量起清律司的存立,即面临西夏大举进犯的危机。此后数载西夏不断扰乱我边境,王相的变法亦遭遇诸多不顺,内忧外患之下一直无暇分心。”
说到这里,赵煦喘了口气,累极似的半阖上眼。
顾及再三犹豫,还是趁赵煦停顿的间隙见缝插针问道:“可是据我所知……清律司诸卿并不干预朝政,何来二主之说?况且诸卿来历非凡,要不是职责所向处理两道之事,大多清心修行,我实在想不出他们会酿成什么祸根。”
赵煦从她脸上看出未经修饰的疑惑,宠溺地抿唇一笑:“应大人说你像我,果真非虚。”
“诶?”
“父皇临终前嘱咐我尽早解散清律司。之所以搁置至今一来因为当时高后主政,二来我和你一样,以为笼具非凡能人处断阴阳两道事务,于黎明苍生亦有千福。”
“那为何又突然下诏书?”
“妒忌。”
顾及瞪大眼睛,一时之间竟不知作何感想。
“妒忌”一词仿佛落地生根,迅速枝繁叶茂并开花结果。顾及抬头望去,曝露在层层枝叶外的漆黑果子通体充斥腐败,颇费工夫适应的浓苦气息突然比之前强烈百倍。
“你如果坐在那张椅子上或许会明白吧。”明明他眼前什么都没有,赵煦却不知何故挥了挥手,“我十岁登基,高后压制我八年,欺侮我母后八年,迫害辅佐父皇的一众老臣八年。”提起高后,赵煦恨不能咬牙切齿,狰狞之色渐现,“那些佞臣奸相一个个置民生不顾,尽想着巴结高后。如果她晚死几年,父皇看重的老臣们怕是全得命赴黄泉!”
眼见他愈加愤懑,几度呼吸不顺,顾及只好站起来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背,安抚道:“都过去了,过去了。”
怎料赵煦猛地一把抓紧她的手不放:“但你知不知道,我也是高后啊!”顾及被吓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开他,赵煦虽病入膏肓,却像在此刻用尽了全身力气,死死抓着顾及。“我召章惇、曾布回朝执政,可他两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是他俩,他们害了更多人啊!”
“吕大防、苏轼、苏辙、李清臣、范纯仁、黄庭坚……”赵煦挨个儿数着那些人的名字,两行清泪扑簌簌落下。“我对不起父皇,对不起他们啊……”
赵煦嚎啕大哭。
顾及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抚他,彼时她离朝堂甚远,这些事她并不了解。赵煦称章、曾二相绝非善类,那与他们私交过密的父亲呢?在诸多纷争中扮演的角色是好……还是坏?
“你知道我妒忌什么吗?”赵煦哭了好久,仰起头来看顾及,只见他朦胧泪眼血丝毕露,却张开嘴“嗤嗤”笑出声来,“我妒忌这些臣子一句清律司不预朝政就敢轻而易举置身事外。”
“他们不跟皇帝争,皇帝却要跟他们算算帐!”
“高后做那些事的时候他们不管不顾,我做那些事的时候他们同样不管不问。我年少多病,高后却不让太医来看我,他们明明能帮我,却还是不管不问!西夏契丹进犯死了那么多人!两党争来争去死了那么多人!噬血顺养的事儿从开朝之初就有,为什么偏偏到你的时候有人跳出来说不可再造恶业!”
“我妒忌啊!”
“妒忌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能活那么久,做了什么错事也有机会补救。”
“妒忌为什么那几个哥哥死的那么是时候!不用为天下为苍生殚思竭虑,不用后悔年轻赌气犯下的错……”
顾及看他又哭又笑,呢喃着分辨不清的话语,情知他神志已然迷乱。仓皇间只瞥见床头桌上似有凉茶半盏,于是伸手蘸起冰冷茶水洒几滴在赵煦脸上。
“哥哥?”
顾及一边洒水一边俯身轻唤。
赵煦遇冷看起来总算清醒了一些,擦了擦横流满面的涕泗,茫然望着顾及:“弟……”
“哥,我在这儿。”
顾及不忍心这时候纠正他,算起来赵煦不过长她两年,半生经历却坎坷惊险。常人道九五之尊无所不行,可赵煦每日都要被天下事所累,每夜亦三省己身,被悔恨折磨。便是临死之日将近,也只能抓着她这个今日刚认的手足方得宣泄。
一边心疼命运多舛的兄长,顾及另一方面又恨自己口拙,想不到说什么来安慰他。
“弟啊!”赵煦拽着顾及站了起来,泪痕犹在,然眼神恢复清明。
顾及不知道他有何吩咐,紧张地注视着重又变得温柔的兄长,静候下文。
“我死了之后你来当皇帝吧!”
“我想过了,十四虽然灵性,他年纪毕竟太小,就算我现在有心帮他培养实力也来不及了。我若选他继位,只怕又重蹈我的覆辙。可是你就不一样了!是你的话,顾老将军一定会鼎力辅助,定西王人脉广布,扳倒奸相易如反掌。啊对了,你还有乐少卿,让乐少卿来主掌清律司,阴阳两道都为你所用,大宋还有何愁?”
顾及初被震慑,半晌不曾言语。等她反应过来,赵煦的情绪已再度失控。
赵煦并没有留意顾及的沉默,他彷如看到希望般兴致格外高昂,不停地揉搓双手,在偌大的寝室内来回踱步。
“苏轼老儿也可以叫回来,弟弟你说现在下诏书的话到夏天他是不是就能从儋州返回京都?苏轼苏辙这两兄弟都很有声望,性子极好,如果知道是蒙新帝恩赦,他们一定好好辅佐你。”
顾及却因他这突如其来的魔障惊得毛骨悚然,她按着赵煦的肩膀迫使他停下来,盯着那双漫无焦点的眼睛一句一顿说:“哥,你听好了,我不能做皇帝,我也从来没想过做皇帝。”
赵煦双目吊白,眼珠直往上翻,歪斜的口角涎沫流淌,端是骇人的疯魔。
“为什么?”
“圣上您清楚的!”顾及理顺他鬓角凌乱的发丝,生怕刺激到他,放缓语速轻声道,“两年前你就清楚了。”
“你是女人嘛,我清楚的,哥哥怎么会不清楚。”赵煦“嘻嘻”地笑起来,“所以你不能帮我续命,所以你说你不能当皇帝。”
“是。”
“武瞾也是女人,她可以当皇帝,我家妹妹为什么不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 惯例求捉虫。
☆、雨水·告春乌(其三)
其时,天将明而寒霜降。
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雍丘别院焕然一新。
倒不是说院子里的杂草也被清扫过,厚实的白霜覆盖上去,像是结了叠叠白花,浑然天成的纯净。等日上中天霜露消去后,野草便会再度冒头,占据这院落大半天地。
听到脚步声,本已进入半憩的乐乔立时清醒,扭头一看,来人却是太常卿应轻书。
些许失望让乐乔轻吁口气,转而站起身,迎应轻书落座。
应轻书是人中狐狸,体察他人情绪自有其独特门道,见乐乔掩不住失落,一捋长眉笑道:“四姑娘与那位秉烛夜谈,再过阵子大概就回来了。”
乐乔奉上茶水堵他调侃,犹豫了片刻,问道:“应大人怎么没回山?”
顾四接下诏书那刻起,清律司就算散开了。她与顾及来京的路上遇到过昔日同僚,他们或是寻山隐居修行,或是应邀做入幕之宾,总之各个都有称心如意的去处。应轻书早些年就在琢磨辞去朝廷职务,回那座不知名的山头寻问仙道,如今终于孑然一身,却迟迟滞留京都,不知是为何故。
“当初也不记得是谁师父拍拍屁股走人的时候留下话要老朽好好照料他那宝贝徒弟。”
看来清律司一夕之间变成散沙的事情令太常卿颇受影响,原先慢吞吞的人如今语速极快,乐乔本是无心询问,大意之下差点没听清楚。待醒过神儿不禁汗颜。
“劳您费心。”
应轻书大方挥手:“好说好说。”他忽然凑近乐乔,神秘兮兮地问道,“如何?”
乐乔不明。
“我问过泰山府君了,你一直没有和四姑娘结成冥姻。在平江有你和雷公看护还好,但如今来了东京府,你就不怕她被天宫神将抓回地府?”
“您多虑了。”乐乔低眉敛目,波澜不惊,“神将要抓也得先看地府敢不敢收。”
应轻书顿时受了莫大惊吓:“嚯,好大口气。”
“事实如此而已。”乐乔腼腆一笑,为应轻书续了热水,又道,“应大人莫卖关子,有什么话直说吧。”
“年轻人太不懂说笑门道。”应轻书不满地咂咂嘴,“碧虚子常说你有灵气,要是跟我多兜转几圈说不定自己就悟出来了是不?”
乐乔自顾自饮茶不应声。
自讨没趣,应轻书翘起眉头,大口喝光满杯热茶,打着嗝道:“正月油浮皮,柳芽清热润肠,来来来,再给我满上。”
“我看您老就别糟蹋这早春柳芽茶了。”乐乔弯腰不知从哪里提出一只红封酒坛,“来,喝酒吧。”
“碧虚子留下的?”
“是,专门留给您的。”
乐乔敲开泥封,将酒坛放在应轻书面前,笑眯眯道:“现在可以告诉我您老有何贵干了么?”
“这才像话。”
应轻书说虫见似乎改邪归正,正扶持端王公子佶走上正途。先前清律司一直视役鬼者为洪水猛兽,谈之色变。未曾想风水轮流转,清律司顷刻间作鸟兽散,役鬼者反倒拾阶而上。
役鬼者虫见也好,端王赵佶也罢,都是乐乔先前避之不及的人物。此刻应轻书提起来,虽料想兹事体大,但她依然提不起兴趣,只是随口应付:“您担心公子佶是被虫见蛊惑?”
应轻书品尝着美酒,神情愉悦,轻快道:“蛊惑谈不上,但此人别有用心是真。”
“用心不过一朝江山,与你我何关?”
前太常卿突地目如沉霜:“年轻人真当你离开朝廷就能脱身俗世?”
乐乔不为所动,扫落桌上一片草叶,淡然道:“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
“说的也是。”应轻书颓然扶额,“是我放不开。”
道行高深如应轻书怎会轻易放不开?乐乔意识到是自己太张狂,遂道:“师父常说您老辅三朝而躬自微,是千古难遇之仁君。比起先生,后生无胸怀亦无大志,所牵所系不过一己之私,实在惭愧。”
“年轻人不必妄自菲薄。”应轻书微笑摇头,“你师父和我本是同门师兄弟,缘何他早登仙途而我仍拘泥俗世,不外乎杂念过多,难以摒弃。”他一口气饮尽坛中酒,目清明且色不变,又道,“清律司在我手下断送无异于君令国亡,先前不愿承认这件事,但在你这里却瞒不过。之所以放不下……其实是不想被后世骂我无作为。”
乐乔默然不语。
应轻书磕了磕坛口,倾空最后一滴酒,神情十分落寞:“先秦时人神尚且共处,为师为友,相得其乐。秦之后,众天神引退九天云霄,而诸鬼怪藏身栖落。现如今广阔天地让与黎民,甚至连避雨之檐亦吝于借他者一角,真不知该骄傲还是悲叹。”
乐乔此时才明白她错的离谱——应轻书的确牵挂清律司,但他为的并不是皇亲国戚,亦非寻常江山。太常卿念念不忘的是一退再退恐再无后路的诸鬼怪魑魅。
“师父常说您轻足天下书千秋,素生兼爱非攻。此话当真不虚。”
乐乔躬身长作揖,应轻书扶她起身,想说的话到嘴边变作一声长叹。应轻书摇了摇头,颓然道:“实不相瞒,清律司散了后,我在朝中几无立足之地。你和公子佶关系匪浅,本打算托你劝劝他,但现在看,大概是真的勉强不来。”
“是。”乐乔歉意满满,但语气依旧淡然,“出于私心,我并不愿同赵家任何人打交道。”
应轻书道明来意被断然拒绝拒,竟不知如何接答。
日头渐渐向中,白霜化去。一地了无生气的杂草懒洋洋随风摆动。
乐乔忆起平江妖笼偶尔群妖攒动的喧嚣,这时不免触景生情,又拿出一坛酒给自己倒了杯,余下的连酒坛递与应轻书。后者再无之前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