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江物语-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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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时群荷绽放,死时也离不了那与其互通心意的莲池。
“旻儿走后有三四年那莲花都没再开过。”夫人压抑着声音不让自己哭出来,“这么多年,一到莲花开的季节就会想起旻儿。”
“都说过去那么久也该忘了这个不幸的孩子,但提起来还是有些悲伤啊。”夫人通红的眼睛望着乐乔,“那可是我的孩子……”
“既然看到莲花会这么难过,为什么不填掉那池子?”
“毕竟是旻儿喜欢的地方,所以这么多年都没有动过要毁掉它的念头。说起来旻儿掉的第一颗乳牙就在池子里。”夫人忽然露出坚定的笑容,“人没了,也要留个念想吧。虽然只有短短的七年,可这孩子毕竟在世上走了一遭。如果连我们做父母的都为了不再悲伤难过而忘了他,那这世上还有谁会记得旻儿?”
“这样吗……”乐乔微微颔首,唇角浮出成竹在胸的微笑,“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捉虫~
☆、谷雨·池中物(其三)
“和吴夫子一样因为忘不掉而使那孩子的孤魂无法离开这世间。”回去的马车上,顾及问道,“是这样吧?”
大夫的脸上挂着如平常一样淡淡的微笑,反问道:“你觉得是这样吗?”
“难道不是?”顾及坐直了身子,“同样都是被水里的东西夺去了性命,同样是因为旁人未了的牵挂而作祟。”
“能想到这一层,你很聪明啊,顾四。”乐乔毫不吝啬地嘉许,转言又道,“可是猜错了哟。”
这种轻快的语调分明是在嘲笑自己。
顾四咬了咬下唇,赌气地把头扭到一边。
“之前说过了,是魇。”虽然顾四摆出不屑一顾的模样,可乐乔还是悠悠地讲了下去。“荷花本是极阴之物,在酷夏的灼烤中还能亭亭玉立的只有这水芙蓉,所以它最容易招来邪物。虽然没见过那孩子,但我觉得那孩子的命格应该也是属阴。生为男儿身,却有本属于女子的阴命。即便那孩子没有在幼时溺死,长大一定也是百病缠身。”
“你是说那孩子的死是应该的?”不知何时顾四已悄悄地把注意力转回乐乔的讲说上,“按你说的若是荷花作祟,为何之前好好的,偏是今年出了问题。”
“因为定西将军。”
“父亲。”顾及大吃一惊,“和父亲有什么关系?”
“以后再讲给你听吧,我们要回去做下准备。”
“哪有把人胃口吊起来就不管了的。”顾四嘟囔道,“除了那位还没见过比你更恶劣的。”
“知道太多没有好处。”乐乔忽然留意到什么,悄声问道,“你说的那位,不会是那位吧?”
“什么?”
“就是那位啊,把定西王爷送到平江来的那位。”
“是的。”
“你把我和那位相提并论,让他知道了还不要砍了我脑袋。”
“砍了更好!”
“那砍我脑袋之前我一定要告诉那位你的身份,让他把你纳入后宫。到时候你肯定能见识到更多恶劣的手段。”
“唏……”
说说闹闹间,已经可以望得见家门了。
乐乔在杂物间翻找了许久。
当她提着几样东西出来时,发现顾及还在厅堂里端坐着,面前放着一本前唐高僧玄奘补译的《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此时已过了亥时正。
是寂寂人定初的时刻。
“一起去么?”乐乔把鱼竿放在了肩上,两只手里分别拎着鱼篓和瓷壶。
“走吧。”
“这样下去我是不是该出家了?”往外走时,顾及出声问道。
“嗯?”
“每天吃斋念经,这不是和尚尼姑才该做的事吗?”
“原来你不喜欢颂读经书啊。”乐乔恍然大悟般地发出感叹。
“我又不是出家人。”
“见你每天都念得愉快,还以为你喜欢呢。”
顾及斩钉截铁地回答道:“那些东西即使再读上一百天也不会喜欢的。”
“不喜欢为什么要读?”
“无事可做啊。”顾及露出苦恼的神色,“今天读的东西到第二天还是会一字不差地浮现在眼前,为了让它们消失只好去读其他的经书,结果累积的经文越来越多,只要无事可做就会一遍遍地在眼前浮现着。”
这话让其他人说出来没准儿是为了炫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然而顾及这番却是自然而然流露的烦恼。
过目不忘这项天赋没有被她当成能力,因为对她来说这反而是一种羞于说出口的烦恼。
“《千手经》、《法华经》、《杂阿含经》……”顾及自顾自地说道,“翻开书本看到的文字合上书本以后依然会萦绕在脑海,除非找到其他可以压制它们的事情来做。”
“现在也是这样吗?”
“不了。”顾及放低了声音,“和你在一起时会想到那些魑魅魍魉的事,虽然感觉怪怪的,但是确实很轻松。”
“这样啊……”
不由在心里赞叹这个人的奇特之处,乐乔面上却不动声色。
“那一会儿陪我钓鱼吧。”
“大晚上你还真的要去钓鱼?”
“不然我为什么要拿鱼竿。”
乐乔理所当然地回答。
垂钓的地方在天府后花园的莲池中。
在不久前与天雄会面的亭子里。
推谢了夫人好心遣来的仆人,偌大的花园只有乐乔和顾及二人。
顾及手中紧紧握着乐乔给她用来护身的石子。虽然夜风凉簌,顾及却并不觉得冷。
池中芙蕖摇曳,倒映在彼此之上的影子亦随微风摇摇摆摆。
若是在白天,几个好友相聚在桥亭里,品尝着美酒清茶,再来几盘在深井里浸过多时的水果,大家围坐一圈,望着满池莲花绽放的场面,偶尔由谁口中应景地念出几句诗词,应当极为惬意。
然而这是在深夜。
没有给予万物活力的太阳,虽明月当空,阴气还是丝丝缕缕地滋生并繁盛起来。
因为乐乔说过荷花是极阴之物,顾及望着四处无处不盛的荷花,一种毛毛的感觉从心里一直蔓延到裸露在外的皮肤上。
乐乔抛下第一杆后方才有空注意到顾四,见她仍是瑟瑟发抖,便提醒道:“如果觉得不舒服,可以默念《准提咒》、《静心咒》之类的。”
顾及想了一会儿,摇头道:“不记得看过这些。”
“那我念一遍你看能不能记过来。”
“嗯。”
乐乔一面注视着隐藏在重重荷叶间的浮漂,拭过红脂的樱唇轻启,一串串咒语便传到顾及耳中。
“南无。飒多喃。三缈三菩陀。俱胝喃。怛侄他。唵。折隶。主隶。准提。娑婆诃。”
顾及思索一番,一字不差甚至间歇停顿都相差无几地念了出来。
“这是静心求佛佑的咒语,即使非佛家弟子,只要默念也会有功用。”
顾及一遍一遍地默念着《准提咒》。
渐渐地,心好像安定下来。
莲花还是像之前那样摇曳,其间仍是影影绰绰。
可这时再去看它们,已没有初时那种畏惧的感觉。
像是在一位好朋友一起于夜晚赏荷似的。
夜莲的可爱之处便展露出来。
薄雾随着夜变重了。
一朵朵在月下争相绽放的荷花忽然羞涩起来,藏匿在雾纱里,有时会不安地露出半张脸,但很快又隐没。
在风的吹动下,朵朵莲花推搡着彼此。因为有遮挡物,它们反而褪去了诗词作品里的高贵。变成了嬉戏玩耍的孩童。
“怪了。”顾及忽然一拍大腿,“怎地突然感觉不一样了。”
“嗯?”
“念着咒,周围的一切都好像变了另外一个模样。刚才还觉得这里阴森森的有古怪,现在看反而觉得景色还不错呢。”
“觉得咒很神奇吗?”
“是的。”
“其实是你的心在作祟啊。”
“不懂。”顾及老实地说道。
“那我问你。”乐乔依然专注地望着毫无动静的浮漂,神情却松动下来,“如果在之前,比如没认识我之前,或者不知道这世上有鬼怪之前,让你和三少爷在这里,你会怕么?”
顾及扶着额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不会。”
自小接受的教育都是要坚强,成为像父亲那样的男子汉。虽然牢记着自己是女儿身,但属于女儿家的细腻情感在一日复一日的告诫下渐渐被压抑了。
身为顾家的孩子要忘记恐惧和懦弱。
即使最疼爱自己的父亲也会在这一点上不肯放松。
“之前告诉你池子里有邪物,后来心里会一直想莲花是邪物化身吧?”
“确实想过。”
“所以刚开始害怕了?”
没有逞强,顾四大方地承认了自己害怕的事实。
“从我们开始聊天之后,你没有再念过咒吧?”
“尚不能一心二用。”
“那有过恐惧吗?”
……
“因为你想到池子里不知有什么邪物让天雄被魇了这样的事情很可怕,‘认为这件事很可怕’的念头就变成了恐惧的种子。只要不去想这事,恐惧的种子便不会发芽,你也不会害怕了。”
“乐郎中。”顾及忽然出声打断了乐乔。
“嗯?”
“你适合去说书。”顾及摇头晃脑地说,“但是像我这种粗人是绝对不会去听的。”
明明白白承认自己是粗人的顾及冲着扭头看她的乐乔咧嘴一笑。
“天雄也是这样啊。”再开口时,乐乔仿佛拉远了话题,“因为觉得池子就是旻儿,过世的儿子就藏在这池子里,所以那孩子就真的出现了。”
这次顾及的反应很快:“魇了天雄的就是旻儿?”
“天雄每日流连于此,其实是留恋着旻儿仍在世的美梦吧。”乐乔幽幽地说道,“躲在花园一隅,躲着自己的夫人,只因为那梦里是一家三口嬉乐的场景。一日又一日,难以自拔地沉浸在这样的美梦里不愿醒来。”
“正是这样。”莲叶遮挡的不远处传来天雄激动的声音。
天雄很快出现在二人面前,面带惭愧地低头道:“抱歉,偷听了二位的谈话。”
“无妨。”乐乔微微笑道,“毕竟是贵府上的事。”
“乐仙儿真是神人。”天雄盘腿坐在地上,目光随之转移到近处的一株荷花上。“那是上个月的事。”
“在这里重遇我家旻儿是那天傍晚的时候。”天雄干巴巴地说道,“还是七岁时的样子,穿着内子亲手为他缝制的单衣,快快活活地在院子里玩蹴鞠。看到我时,高兴地招手让我过去陪他玩。”
“虽然心里明白旻儿早已过世,可一看到旻儿总是不受控制地上前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我们爷儿俩快快活活地玩到夜深,可是旻儿突然跌进了池子里。”天雄瞪大了牛眼,额头更是暴出青筋,“我这当爹的却只能在一旁看着,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接近莲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旻儿沉进水里。”
“好不容易从这梦里解脱出来忍不住想大哭一场,可又怕内子担心,便忍到第二天。”
“一上午忙忙碌碌好歹冲散了那件事,下午回到家里后竟又不受控制地来到这里。和旻儿快快活活玩上一下午,到晚上再看他死去的惨剧。”
“一次又一次。”
“只能自己憋着。”
“下过几次决心要填了这莲池,可又担心内子不肯,旻儿夭折一直是她最大的心伤。这怪事让我一人承担就好了。”
“当初是她不让我填平这池子的,现在要填的话,内子一定会大吵大闹。”
“只好自己一个人忍受着折磨。憋的时间久了,忽然怨恨起内子来了。”
“虽然知道这样的想法太自私可怕,但一天又一天,恐惧和怨恨都这样折磨着我。直到乐仙儿你来……”天雄拍了拍胸口,感激地望着乐乔,“说出来真的轻松多了。”
乐乔转过头来要说什么的时候,顾及忽然指了指鱼竿说道:“有东西!”
钓上来的是一颗小小的乳牙。
将乳牙丢入瓷壶,然后又把瓷壶放入鱼篓,乐乔方才指着依偎在一起的大小双荷说道:“那株小的荷花若是结莲蓬了,取最中间的那颗给夫人吃下。之后就把这池子填平吧。”
“荷花结出的果实是莲子。莲子,怜子。”忙着把瓷壶埋进桥头的乐乔解释道,“旻儿是为了让父母填了那祸池才出现的。”
“说明白点。”
“就是那孩子要重新投胎到天家,用梦的幻影提醒父亲如果不毁了那池子,他依然会在七岁时死去。”
“是这样吗?怎么觉得你在敷衍我?”
“粗人你懂敷衍什么意思吗?”
大概三个月后,乐乔无意间提起了天雄携夫人去江安堂就诊的事情。
天家夫人以三十七岁的高龄怀了孩子。
“如果没看错的话,降下的会是女婴吧。”
乐乔如是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求捉虫~
☆、立夏·尺八绝响(其一)
那夜顾及被一阵笛声唤醒。
不是在耳边吹奏的笛子。
是来自远方若有似无的声音——时而悲愤激越,时而哀怨婉转。
仅仅只有笛声。
待顾及随着笛声来到楼下外廊时,曲子里带的感情已渐渐平静,像微风拂过竹叶般浑然天成的悦耳笛音轻轻回荡在耳侧。
笛声停息后许久,顾及仍怔怔地站在原地。
彼时露水已降,木地板上也附着一层薄薄的水汽,然而赤着的双足却感觉不到夜露的沁凉。
真是美妙的笛声嗬。
足以让人忘却世间所有的烦忧。
“过来坐。”
乐乔在庭芜下向熏熏然的顾及招手。
“夜还很长。”
“这曲子好像在哪里听过。”顾及忽然感叹道。
“唔?”乐乔沏了一杯茶放在顾及肘边,“这首尺八曲子可是乐师八翁的绝响,你在哪里听到过?”
“让我想想,应该能想的起来。”顾及微眯起眼睛,似是在回味那美妙得有点奇特的曲子。
顾及的记忆力不用怀疑,乐乔慢悠悠地品着后山新茶,不时把目光投向顾四,等待她说出答案。
“是第一次进宫时听到的,大概是元佑六年立夏的样子。”
“元佑六年的立夏……”乐乔颔首,“正是八翁去世前后啊。”
从将军府所在的武学巷去皇宫,要从龙津桥左转到南门大街,到了南门大街再上御街便直通大庆门。
主司声乐的太常寺就坐落在大庆门朝南的左侧。
尺八这种乐器在尚未没落之前是皇城中方能听到的雅乐。当时技艺好的乐师除了深居山林的隐士,多半都被招入了鼓吹署。
因为尺八演奏难度极高,精通尺八的乐师在太常寺中拥有极高的地位。财富、名利似乎已经没有追求的必要,乐师们埋头在曲谱的编写上。
吹奏出更好听的曲子——这才是乐师们的一致愿望。
在前唐和太宗时期,甚至还有不惜远渡重洋来求艺的倭国遣唐使。
尺八生于华夏,后来却慢慢没落了。
反而是偷师学艺的倭国学生将它们带回家乡后,细心地照料着,最后长成参天大树。
元佑六年,是尺八退出大宋宫廷舞台的最后一年。
偌大的皇城里只有一名被称为八翁的老乐师还在坚持着。
每天卯时初从家里出发,先到东西乐班分别吹奏一曲,然后去太常寺报备。
乐师通常都是在太常寺等待内宫传召,若圣上或者宫里的皇子公主们今日无雅兴,八翁的一天便会在钻研乐谱和尝试新曲中度过。
随着民间的笛子和箫传入宫中,这种日子越来越多。
起先鼓吹署的尺八乐师们对来自民间的管竹乐嗤之以鼻,认为这不过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