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之西-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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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贴心?刘彻自己也说不出,只觉那快修成仙的大将军唯有和他那宝贝外甥在一起,才有几份人的味道,喜怒哀乐一应俱全。
记得是卫青初战龙城回长安后不久,刘彻想起些军事,却找不到人,一问是车骑将军忽然请了一日假。刘彻想出去走走,便微服去卫家,一进门就听见一阵喧哗,声音象卫青,语气全然不象。进去一看,却见素来少年老成非常值得信赖的车骑将军好像突然小了十岁,正拉着老长的脸和一个貌似他弟弟的男孩置气。
刘彻从未见过卫青把脸拉得那么长,不免有点好奇,什么事也能气倒车骑将军?打听了一下,不由放声大笑。原来那男孩就是卫青那闻名已久的宝贝外甥,为他半夜翻墙出去打架,远征归来的卫青生了大气,特请了一天假,以车骑将军设伏匈奴的标准,挖空心思在那小子必经之道上亲自挖了个大坑,复又饰以草木,天衣无缝,果然一击而中。
刘彻笑不可抑,只那会儿,他忽然觉得,总小心翼翼的卫青原来是个挺有意思的人,最少对他那外甥,表情生动,词汇丰富,连这种昏招都想得出。这不,伏击成功,外甥摔着了,舅舅也心疼得龇牙咧嘴,近乎气急败坏,就差没找条绳子把他那宝贝拴在身边,不错眼珠的盯着幼苗成长。
看卫青一脸恨铁不成钢把那小子管成这个样子,刘彻忽有几分同情。他自己那个年纪时,也有一群顽固不化的长辈每日管束着他,安插在身边的无一不是把黄老之道背得滚瓜烂熟的老古董,问问车驾上有几匹马还要数上三次方敢作答,正所谓往事不堪回首。
刘彻那刻顿生侠气,决定不让自己的遭遇重演。他把霍去病带到宫里,刻意不给他任何框架约束,闯什么祸都给他撑腰,只教他一句话,“男子汉大丈夫,想做什么就做好了”。他也是真喜欢这孩子的胆色,从不空谈,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看着就痛快,象他自己。果然,刘彻又看了一眼战报,有些得意,亏得不曾给他那舅舅教成循规守矩的君子模样,这匹桀骜不驯的千里马,雷霆一击,果然为他扬威大漠了。刘彻想着,目光已再次转向了那幅汉匈地图。
元朔六年秋,汉军各部奉命回到定襄休整,卫青花了半个上午细听各路侦骑的报告,只觉头有些沉,便走出大帐吹吹风。天高气爽,长空蓝得有些透明,卫青一面踱步,一面在脑中过着地图,从侦骑的情报来看,匈奴各部有向伊稚邪本部向北集结的迹象,然而意图不明。秋天麦熟,是汉庭警戒匈奴偷袭抢粮的时间,卫青不愿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情报。
他正想着,却见霍去病正领着几个人从远处走来。自大军重回定襄,仗打完了,旁人都轻松了些,唯独霍去病这个新封的冠军侯却份外忙得厉害,且忙的都是些极琐碎的小事。
事实上,自霍去病初战告捷回来,卫青就以警戒敌军偷袭粮草这个理由,把他调到了李广负责的后军。此后,名义上仍是后将军李广负责一切辎重,事实上,是霍去病担起了大军调度的一切杂务。
卫青这一调动,当时帐下几乎无人能解,虽说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对一般将领而言,作战才是军人的本份,本朝对军功的赏罚,亦重在斩虏和俘获上,象粮草调度这类佐杂的事情,通常有几个擅长计算的长丞厩令也就作了,何须将领自己动手?更何况是冠军侯这样的年轻人,生于富贵,他哪里会知道一匹马一斗粟的价格呢?
偏霍去病就做了,且很快理得井井有条。他理事的第一日,恰好是清理战斗中军马损耗补充的账务,虽统称军马,其实军中服役的马匹种类繁杂,论用途有战马和驿马,论来历,有各地军马场送来的军马,有军士的私马,亦有战斗中的缴获,还有马市上的补充,再加上马的品种年龄,草料的补充,钱的来历,诸如此类的细务多不胜数,管理这些账务的厩令总有五、六人,账簿可以摆满整整几个营帐。要如何把这些事务报告给个年方弱冠的贵公子处分,负责军中马务的长丞着实有些头疼。
难得这个传闻中性情高傲的霍校尉竟很耐心的和他坐了半日,与他一起听几个厩令的报告。霍去病最初似也无头绪,只是听,一句话也不曾说。众人说了半日,也不好问他听懂了没有,心下都有些抱怨大将军这莫名其妙的命令。其中一个厩令心中既有轻视之意,言语间便随意虚报了几个数,只想快点讲完。谁知霍校尉听了,却忽然开口相问,问得极简,只叫众人一一报出各地的军马、耕马、牛和羊的价格,以及粟米、干草、大豆等马料的价格。众人最初也不知他要做什么,这些在他们都是倒背如流,可这几处马厩的数报下来合在一起,不但众人忽有所悟,方才虚报的那个厩令更是汗下。问题很明白,他那里的饲料价格与别处大致相仿,唯独军马换羊的价格却贵了一倍以上。由此,长丞对大将军这一奇特的调令不由就大为倾服。
长丞倾服,遇事越发去请示,霍去病虽聪明,但三军辎重千头万绪,也就生生绊住了他的脚。诸将见他这么一个人,被这么个琐碎差事忙得头都抬不起,不由也有些好笑,诚不知大将军是什么意思。常理而言,将门培育子弟,或是让其从军立功,或是进建章营得个简在帝心,从不见有卫青这样,先是把霍去病当哨兵似的巡了半年夜营,之后难得一战而霸,却又调到后军管粮草。
不久长安来旨,陛下亲笔写了道诏书,封他那天子门生为“冠军侯”,意喻“勇冠全军”!霍骠姚封侯,大家都是想像得到,可冠军这两字,用在这么一个年方弱冠,又是初战的年轻人身上,看似褒奖,更深一层,却是陛下对全军这一战的不满。这层不满,出战者如苏建公孙敖只能惭愧,连一战的机会都没有就忝居这么个年轻人之后如李广,却难免有些不高兴。是哪种情绪都好,圣旨到的那天,冠军侯匆匆领旨后又忙进了草料堆里,众人看在眼里,心绪忽然都平静了许多。有细心人在想,或许这,才是大将军派他做这苦差事的真意。
卫青含笑看霍去病走过来,霍去病似正沉思些什么,走到近前才看到他,便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他身边数人都是亲兵,见两人说话,便很自然的停在几步外,并不上前。卫青问了几句霍去病的差事,只听他要言不繁的交待了两句,似乎比前些日子又熟悉了些,卫青心中满意,便道:“去病,陪舅舅吃饭吧。”
卫青笑得亲切,霍去病也知道,舅舅但凡在军中还用私下称呼,那是心情大好。这些日两人各有所忙,几乎没机会好好聊一聊,若卫青提个其他建议,他必定乐从,偏卫青却是叫他去共餐,霍去病顿时神色一苦,双目微转似想找个借口脚底抹油,被卫青眉毛一竖,只得硬着头皮“诺”了。那几个亲兵都是从小跟在他身边的,看两人神情,都在笑。
众人都知道,大将军素来钟爱这个外甥,霍骠姚也只服他舅舅一人,十几年来,无论军中家里,两人向来同行同寝,有说不完的话,感情甚佳。却唯独饮食一事,偏好却是南辕北辙。
卫青少时孤苦,对饮食只分饥饱,不辨其味,至今也是有碗热汤就满足了。霍去病小时还好,胡乱和他在河边烤鱼,田畔吃瓜,一般的五味不分。偏他定性那几年,卫青征战最频,每年在长安不过数月,他不在的时候,霍去病有一半时间都住在宫里,刘彻是个食不厌精的,行事随性中有些夸张,他宠这个门生就连建章营都给他配了庖厨,生生养刁了霍去病那张嘴。等卫青回长安,两人就再难吃到一起。
卫青生性平和,心又最宽,从不勉强别人接受他的观点。霍去病少年心性,治军以严,少些宽仁,卫青看在眼里,有时说两句,他不听也不生气,终其一生,卫青从不认为霍去病当什么都和他一样。唯独这饮食一事,卫青不知何故甚有执念,没少敲打他这毛病,每逢两人共饭,必格外忆苦思甜一番,久而久之,霍去病几乎谈饭色变。
卫青早年很吃过些苦,到了今日,他人常为之不平,他自己却看得很淡,并不引以为恨,卫青甚至觉得,正是这些磨炼了他的性子。自己如去病这个年纪,心气何尝不是与他一样,若说面上少些他此刻的凌厉,人缘好些,要感谢自己早年那些教训。他的亡友主父偃曾说过,刀子太利,用得太早太尽,便不能长久,是以,卫青有时恨不得霍去病把自己早年的经历也经受一次。
三,无奇
和卫青同饭,是霍去病的苦差事。对卫青而言,吃饭是件美好郑重的事情,当正襟危坐,霍去病从小习武,身姿挺拔,这辈子除了卫青,还没人挑剔过他的坐姿,而他平生坐得最端严方正(如坐针毡?),永远是陪卫青吃饭。偏坐得如此之累,食案前左看右看,却没什么好吃的。卫青的口味是十年如一日,足得一饱的粟饭,略有盐菜,加一热浆足矣,若说他有什么爱吃的菜蔬肉食,必是市价最廉的那种。特别是在军中,他的饮食更是简素,莫道比不得那些随他出征的将军,就算是低级军官,案上多少也有点肉、鸡、鱼、酒的点缀。
这一日,大概是卫青一早打定主意要邀霍去病同饭,粟饭、盐菜、热浆外,竟还难得有一盘羊肉,有些犒劳他的意思。以大将军的规格,这算是盛宴,惜看在冠军侯眼里,饭是熟的,却淘得不干净有些硌牙,羊肉烧得焦老,份量十足,可惜没有半点烹饪。霍去病正心下发狠,寻思哪天索性把伙房也接管过来,釜底抽薪才是正道,卫青已夹了块烧焦的羊肉放在他碗里。这才是霍去病吃饭最头疼的地方,卫青一来是敲打他,二来怕他吃不饱,总不住的往他碗里夹菜,殊不知霍去病一来不爱吃,二来不敢在他面前浪费粮食不得不吃,这饭也就吃得越发苦了。
好在卫青没有食不语这讲究,霍去病吃得不痛快,谈得却融洽,卫青一边说话目光却在霍去病肩上顿了顿,霍去病会意,摇了摇手臂道:“拉弓扭了,不要紧。”
卫青只嗯了一声,仿佛并没放在心上,一味低头吃饭,片刻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霍去病的右肩是他带八百骑出去那次中了一箭,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卫青看他吃饭时都稍有点就着,不由就有点急。他自己有一身的伤,知道这毛病若缠绵下来是什么结果。
霍去病看他那表情,心情却忽然好了,烧焦的羊肉也吃快了些。舅舅素来是这样,从小自己哪里磕了碰了,他要么装作不见,要么就板起脸来说几句男子汉当多历练之类的话,他嘴上说得硬,脸也板得好,眼睛却会不停这样看过来。正想着,卫青就又奋力给他夹了块羊肉,霍去病不由灿然一笑。除了卫青面前,霍去病很少笑,一笑就极有说服力,卫青顿时就忘了还要敲打他什么,只觉眼前一阵耀眼生花。
两人军中饭后消遣只有一个,就是看地图。午后的帐内十分安静,两人看图时都不多话,但不等于没交流,这个问题上,默契似乎从霍去病一出世就有,配合了十几年,现在卫青抬抬眉毛,霍去病就明白他的意思,完全不用开口。
要有张好图并不容易。博望侯张骞从西域回来,启程时定下的外交使命并未达成,却带回了西域的精钢和地图。在长安时,卫青没事总和霍去病一起去张骞家,次数太多,以致外界盛传大将军喜欢吃西域的葡萄,其实,他是去问路的。
事实上,霍去病从几岁大,就常随卫青去全国各地的马市和那些西域商人攀谈,一点点的印证手上的图。那时卫青自己大概也就是如今霍去病的年纪,因霍去病的记性好,卫青做这事总四处拖着这条尾巴。全家都知道,卫青性子虽好,他那间专用来画图看图的书房,除了霍去病谁也不给进。此次出征,老将们无一不奇霍去病这娃娃认图奇准,并不知道,他是在卫青的战图上长大的。
霍去病才把草料处理干净,这个下午有些难得的清静,倒是间中不断有人来请示大将军各种军务。霍去病只看他要言不繁的一一处理,事无巨细,也亏得舅舅那份耐性。
卫青指挥大军多了,自有一分岳峙渊停的气度。他又素来是个恬淡的性子,极少大喜大悲,只是这几年,看他的笑容却渐渐少了,眉头反而皱得深了。这次出来,霍去病越发体会到,指挥作战是件极费心力的事情,象自己那样带个八百骑出去,驰骋沙场挥刀一快并不难,那时哪里都敢去,是有卫青在他身后,不动声色的为他担着干系。
就像这次,布置这样的大战,说来简单,实非胸中有大丘壑者不能为。舅舅封锁消息,筹划准备,粮草、向导、捕捉匈奴暗哨,几乎事事亲躬,排兵布阵,步步稳中带狠,不知用了多少心力。偏偏赵信投敌,苏建无能,白白放走了大单于,浪费了他多少心血。那夜的事,无论他怎么问,卫青只说是做了个噩梦,霍去病却始终不安,他在卫青身边十余年,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那种无法自持的惨然之色。若非心力交瘁,他怎么会为一个梦如此难过,一念至此,霍去病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刀锋之色。
卫青看在眼里,没立刻说什么,只如常处分军务,等外人出去了,方淡淡道:“骠姚校尉,依你看此前一战失误在哪里?”
霍去病听他突然改口用这个称呼微微一愣,却旋即不假思索的沉声道:“两出定襄,少了个奇字。”
他答得快,卫青接得更快,仿佛料到他会如此回答般追问道:“何以无奇?”
霍去病这次没马上作答,沉吟着看着案上的地图,双眸微垂,是凝神思索的样子。
两出定襄,欲与匈奴主力决战,意图太明显,少了军事上的突然性,五军首次协同作战,看似声势浩大,其实配合上欠灵活,加上作战意图暴露,容易被敌军分而歼之,这就是苏建部失利的主要原因,是以霍去病归结为“无奇”,但他并未认真想过,这次,究竟是哪里不同?
他很快从地图上找到了答案,从元光六年的龙城到元朔五年的高阕,汉军的战略,主要以分割敌部为主,象尖刀一样,将匈奴的军队渐渐分割成左右不能相连相救的几部,择薄弱环节,逐一击破。隐瞒意图,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原本是卫青的拿手好戏,匈奴人也难以猜度汉军下一个打击的对象。收复河朔,匈奴挑衅上谷、渔阳,汉军偏出其不意,剑指河朔。奇袭高阕,同样是以李广、张次公部在右北平佯攻牵制,主力则奔袭七百里直袭没有准备的匈奴右贤王部。然而,经过这些年的打击,双方已经接近主力对决的阶段,战略变了,战术上自然由奇转正。如果说龙城是汉军首次打破“匈奴不可胜”这一神话,河朔确定了主动出击的战术,漠南的开始,象征着汉匈军事实力上的攻守异形,也正因为这是更进一步的第一战,才失了一个“奇”字。
“攻守易形,不,更进一步。”
看着霍去病的眸光陡然一亮,愉快而凶猛,卫青不由一笑,心下很有些得意,论兵,去病的悟性之高,是天授,帐下这许多人,莫道打得仗多,能思虑至此的,唯他一人而已。两双眸子,一对沉毅,一对凌厉,不约而同的转向了地图上的同一个位置,目光在那个位置一碰,两人又是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然而,卫霍两人所预见的战事,却比他们的想像整整迟了一年。元狩元年,淮南大案的爆发,使得汉天子刘彻完全腾不出手来处理他的宿敌匈奴。元狩元年秋,淮南案结束,卫霍也奉调回到了长安。
这次回来并无紧急军务,刘彻没有象上次一样派大臣们郊迎,却也下了道恩旨,让两人先回府,次日晚间在上林苑设宴洗尘。霍去病此刻虽已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