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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河之西-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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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来并无紧急军务,刘彻没有象上次一样派大臣们郊迎,却也下了道恩旨,让两人先回府,次日晚间在上林苑设宴洗尘。霍去病此刻虽已封侯,却未分府,两人谁也没往这上想,很自然相偕回了大将军府。卫青去定襄前续娶的妻子平阳公主,领着卫青先室所出的三个幼子,宜春侯卫伉,阴安侯卫不疑,发干侯卫登,在府门口迎接。
平阳公主穿了件宝蓝绣褥,颜色很正,衬得肤白如雪,发黑似漆,除了裙幅间一块白玉凤瑗略矜身份,并无第二件饰物,这种简单的服饰,让她显得更年轻了些。说起来,卫青和她成亲后只在长安匆匆待了几日,就带着霍去病去了边关,两出定襄,之后又镇守边关,这,还是婚后第一次回来。此番重会,平阳倒也没什么新婚即久别的微妙,她虽嫁给卫青只有年半,却相识已久,算是熟人,这桩婚事也并不全象外界传言中的政治联姻,两人从第一日夫妻相处,就颇有点老夫老妻的客气熟稔。
卫青老远回来,他的三个儿子还小,卫青又总不在家,相见无非行礼,夫妻也来不及叙话,平阳很能干,先指挥着下人帮他打水洗脸,又换上家居的衣服。衣服是平阳一早备下的,和她所穿的裳服是一样的纹饰,只颜色略深。卫青的先室从他于微时,出身不高,卫青第一次穿如此繁复的袍服,拿惯了剑的手忽然陷在这绮罗堆中,便有一丝不自在。
在平阳的主持下,家宴很是丰盛精美,卫青扫了一眼,心想这下去病该开心了。此刻众人已聚在一起,唯独霍去病还未到,平阳便叫人去看看,卫青知道他最爱干净,在军中风尘仆仆没办法,必定一回来就沐浴去了。卫青正想着给他留菜,还是趁机让他再忆苦思甜,霍去病已过来了,他换了一身玄素,头发盘得整齐,却还是湿的,一抬眼看到舅舅已给舅妈装扮了起来,眼里就是一乐。卫青瞪着他虎了虎脸,却自己也撑不住和他一起笑了。
家宴人齐,话却不多,平阳和卫青多日不见,平白有些相敬如宾的周旋。卫青问了几句老大卫伉的功课,便不知再说什么,他走的这段日子,正是小孩长得最快的时候,看看卫伉的眉目间已略有些先室的轮廓,卫青心知自己这个父亲不尽职。倒是平日不太多话的霍去病把气氛挑了挑,先就着卫伉兄弟的功课说了件他小时学射的趣事,他不常开口,口才却好,把平阳都逗得一笑。之后,卫青就和他由箭谈到了军中弓驽配置,这个话题他二人倒是津津有味,其他人却只能陪着听听。
平阳没留意他们说什么,只看着卫青那件袍服,心中很舒服,他们卫家的血统是极好的,这人早年倒也罢了,这些年仗打下来一番沉淀,他这大将军再经自己的打扮琢磨,此刻一身便装,倒也有几分“淇奥”中君子的风神。只可惜人还是块木头,满口就是马、剑、地图,回到家来也不知换个话题。
平阳又看看眉飞色舞的霍去病,只觉他此番出去,又长高了些,更多了些威仪,已全然不像个孩子,即使此刻笑着说着,整个人亦如一把锋利的剑。平阳心中忽然微微一动,霍去病似乎没继承多少卫家的血统,五官和卫青分毫不象,从前却看不出,大概是两人相处久了,气质神态上总有些神似。
夫妻成年未见,自然稍尽温存,不知为什么,卫青后半夜却醒了。他长途而归,不是不疲倦,可忽然从风声猎猎的边塞回到长安,卫青有那么一点不习惯。
或许就是这点不习惯,让他又想起了一年前漠南的那个梦。那晚,他只是撑案阖眼休息片刻,似乎却做了个很长的梦。醒后,梦中之事一件也想不起来,胸中那种冰冷入骨的沉郁哀恸却始终徘徊不去,真实得令他心惊。卫青总隐隐觉得,那个梦似乎和去病有什么极重要的关系,所以他静下来便总努力想,偏越是如此,就越想不起来。卫青有时也好笑,为了一梦,他是近乎草木皆兵了。
一念至此,卫青突然想到一事,披衣起身,动静大了些,把平阳也吵醒了。卫青歉然道:“有句话忘了和去病说,我去看他一眼。”平阳没说话,卫青也就没意识到,这么晚,霍去病早该睡了。
半夜三更,霍去病竟也没睡,正在院子里练剑。卫青自幼习剑,成人后却不特别重此艺,毕竟单凭一剑难以解决所有争端。霍去病却极爱剑,有段时间甚至是沉迷,自卫青在他四岁那年给他启蒙以来,除非作战,他每日最少会用半个时辰练剑,这些年下来,在剑上也确有了些他自己的体会。因为这个缘故,霍去病对自己的剑也颇自矜,极少露相人前,唯一一个他肯让看的,只有卫青。
“怎样?”
半晌,霍去病收剑,轻轻一跃跳到卫青面前,卫青点点头,见他神色自负,便又道:“杀气太露。”
霍去病只笑笑,舅舅曾对他说过,剑有两个境界,一者是亮剑,一者是藏剑,他有自知之明,剑在他,仍是利器,无坚不摧,在破不在藏。
“舅舅怎么也不睡?”
这时卫青想起了那句他要和霍去病说的话。
“明日和舅舅到詹事府去看看你娘。”
说这话的时候,卫青不经意的就把声音放柔和了些。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姐向来和这个独生儿子关系冷淡,嫁陈掌前如此,嫁陈掌后更是如此,要不然,去病也不会一直跟着他。前几年母亲在的时候还好,自从母亲去世,因为去病,二姐几乎连自己家都没来过。但,去病这次和自己出去,一战经年,论理还是应该回去一次。
霍去病心不在焉的点点头,忽然展颜道:“舅舅反正不睡了,去骑马好不好?”
卫青笑了,他喜欢马,更喜欢在夜间骑马,当年他还是个少年,霍去病还是个孩童,二姐带了去病和陈掌在一起,他知道去病不开心,常半夜悄悄翻墙跑到姐姐家,去病总一见他,就张开双臂,小小的脸颊与他磨蹭不已,有时去病等得久,脸上凉凉的,他总用一件很厚的外裳把去病裹得象蚕宝宝一样严实,带他一起骑马,莫名其妙的就心花怒放。然后一转眼,他已能和自己一起纵横大漠了。

四,寇可往,我复亦往

这一夜,上林苑灯火辉煌,映得群星失色,汉天子刘彻借秋狩召集群臣,给远征归来的将军们洗尘。众人的注意力,不约而同的放在了近年半没在长安露面的大将军卫青身上。漠南一战,陛下虽未追究赵信之叛,亦只将苏建贬为庶人恕其死罪,然而一道圣旨明褒实贬,自此对卫大将军这昔日的重臣不经意的冷淡了几分,连大将军上的几个极普通的军务调度的折子,也被陛下挑剔了。坊间更传言,陛下因漠南失利,其实已收回了大将军手中的虎符。这话难证真假,却有一个有力的证据显示,陛下亲编的虎贲军已成,却未编入汉军列队,只听陛下一人调遣,大将军都不能过问,这样的事可是前所未有。这主子原本是个喜怒无常的,帝王心术尤其高深莫测,只看看元光年的重臣,如今诛的诛贬的贬,也就剩下大将军等为数不多的几个。而他卫青已坐到了大将军这位置,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如今卫家之势比昔日的窦田也差不了什么,偏对匈之战又少不得这个大将军,用不得,又不能不用。这颗将星走到这步,加上后宫卫皇后失宠,恐怕也只能盛极而衰了。
众臣各自心思,纷纷上前探问,但大将军仍是一派宠辱不惊的沉静,也看不出什么。卫青素性平和,虽明白这些人在想什么,也少不得一一招呼,不是不累,只是他已习惯了。霍去病倒是沾了坏脾气这条好处,众人都知道他不好惹,便没人敢在他面前说三道四,得了个耳根清静。
刘彻其实心情颇佳,淮南案告终,象征推恩令这一国策的最终胜利,先皇时代的弱干强枝之势,即使平定七国之乱后亦未根除,终于在他这里全面扭转。更重要的是,消除了最后一个肘掣,从此国内将再无人挑战他的皇权,他可以专心对付他的老对手伊稚邪。是以,刘彻此刻颇有提刀四顾踌躇满志之感,偏老远把卫青和霍去病召来,倒冷了场。
卫青在这种场合素来谦和,更兼自己借漠南一战旁敲侧击了他这么久,刘彻原也不指望此人能象东方朔一样舌灿莲花。偏霍去病也一言不发,只似笑非笑的垂眸饮酒,未免大煞风景。他这门生除了在卫青面前,总不多话,但不多话和不高兴是两回事,刘彻看得出,这小子今天身上有些掩不住的戾气,除了卫青无觉,旁人几已不敢近他身边了。
他这个做师傅的眼光不错,霍去病的确没什么兴致。别人不敢惹他,可不着调的话还是或多或少的落在他耳里。朝堂上他的话不多,是他素来不屑那些动辙把“外戚”两字挂在嘴上以示清高的大臣。此番回长安,这空谈的风气似乎又重了些,陛下明明是个做事的人,他这群诤臣不知何故,却只把挑剔旁人当成就,讽诮当作风骨。舅舅七年六战,六战六捷,匈奴人听了他的名字,倒比朝堂上这些人来得敬重。外戚外戚,无功为佞幸,有功便该杀头不成?
霍去病心中忽生促狭之意,也不知那几位滔滔不绝的君子有女儿没有?把他们的女儿也送两个入宫请陛下笑纳,尝尝外戚是什么滋味,免得一群人只盯着舅舅一个。他想到得意处,不由向那几位方正君子多看了几眼,想像一下他们女儿的样子,再看看陛下,自己也有点好笑。这次刘彻不察,那几位大臣却一齐背脊发凉,倒安静了。
正想着,忽听异常熟悉的一声轻咳,果然见舅舅不动声色的横了他一眼,眉毛就快竖起来了。得,我也没想干什么啊。霍去病向卫青举举杯,垂目喝了一口,再不生事,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耳中又扫进几句零星话语,霍去病无心细听也知道,又是大将军如何如何。远远看一眼舅舅,陛下正说话,想来是没听见,就是听到了,还不是一笑了之。舅舅的涵养是到家了,只是他能容,自己却不能不多想。霍去病是在宫里长大的,承陛下身教,对政治,他虽不感兴趣,却比卫青敏感得多。
自漠南回来,陛下有意无意对舅舅冷落了几分,那群朝臣见风使舵,什么谣言都传出来了。这点,霍去病却信得过陛下,所谓冷落,实是保全。只是大汉立国之初,先出了个吕后,又有个惊才绝艳功高震主的淮阴侯,自此,几代君主处理外戚和军功之臣,无不如履薄冰。偏舅舅两样俱全,如此位置,本身就无法辩白,不是涵养低调就能解决的。前朝周亚夫,以一己之力平定七国之乱,下场又如何?陛下有意保全,但保全的另一面亦是疑虑已生。不可长此以往,须有个什么法子,把这不必要的注意力从舅舅身上引开才好。他想得正入神,忽听有人高声道:“冠军侯!”
刘彻很喜欢赐给霍去病的这个封号,音节响亮,威风霸气,很合适这小子。今晚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便叫了一声,招手让他上前,又笑道:“整晚不见你小子说话,在朕的宴会上想什么?”
“臣在想陛下的新猎物。”
感觉到许多目光随着陛下都转到了自己身上,霍去病忽然灵机一触,已给自己方才的问题想到了答案。
他这话说得虽隐晦,该懂的人立刻都懂了,一时间,满座鸦雀,齐把惊奇的目光放在这位年轻高傲的少年将军身上。刘彻却被搔到痒处,长笑一声,满意之情,溢于言表,极欣赏的看了他一眼道:“好!不愧朕的门生!”

一场盛宴,为霍去病一句话提前结束了。军机要事,刘彻只留下了卫青、霍去病、公孙敖、李广和张骞五人。仍是那张巨大的羊皮地图前,刘彻上下看了一眼道:“朕,决意取河西。”
说话间,刘彻目光扫过众人,卫青平静,霍去病目中精光一闪微有得色,其他三人却有震惊之意。
河西之地,位于黄河以西,南北有祁连、合黎两山对峙,中间平地成一天然狭长走廊,水草丰美,宜耕宜牧。前秦并六国后连接了原来秦、赵、燕三国的长城,这段长城以西的草原,当时主要是月氏、乌孙和羌人的牧地,到了汉初,匈奴势盛,驱走了月氏和乌孙。乃至今日,匈奴有休屠和浑邪两大部落驻扎于此,不时剑指长安,是刘彻的心腹大患。他在建元三年遣张骞出西域,意在联络西遁的月氏共击匈奴,可惜月氏女王怯战,这一构想未能实施。
此处是汉朝通西域的必经之路,就当今军事形势,更至关重要。夺河西,如断匈奴右臂,可以此地为根据驻兵由东北威胁匈奴王庭,从而也就彻底解除了匈奴在东南面对长安的威胁。从战略上而言,不能不取。
然而,征河西,必先深入敌境逾千里,这样的距离前所未有。长途奔袭,给养首先是个问题,从而限制了兵力,而休屠、浑邪两部又有十万之盛。再则地域不熟,匈奴部落兵力部署乃至水草地势,仍有待勘察,而河西走廊是条死胡同,一旦孤军深入,被对方优势兵力合围,后果不堪设想。
刘彻看看众人神色,只淡淡一笑,他既说得出这句话来,问的就不是“应打不应打”而是“如何打”。他也不加解释,只道:“去病既已猜到朕的心思,不如就由你说说该怎么打吧。”
霍去病也不谦让,上前走到图侧,只飞快的背着众人对卫青眨眨眼,旋即转身正色道:“臣要一万精骑,不带辎重。出陇西过乌亭逆水,沿乌鞘岭草地行,在此穿插而入,过燕支山、祁连山,将浑邪部和休屠部分而歼之……”
他一面讲,一面在地图上解释,话极简没有半分犹豫,其势如剑。张骞闻言先是一惊,他是在座唯一一个行走西域十余年的人,第一次为匈奴所擒九死一生就是在这河西走廊,深知此道之难。长安人人都道霍骠姚胆大,张骞这次算是体会到了,别的不提,只长途奔袭不带辎重这点就闻所未闻。
其他两个将军也是一怔,李广和公孙敖打了一辈子仗,吃的军盐怕要多过霍去病吃的米,原觉得这小子轻狂,军国大事,放着他那大将军的舅舅和这些前辈,哪容他这只打过一仗的小辈开口。然而,听了这一言,两人军人,立刻看到了这计划中张骞所看不到的可行性,同时却依稀有种“为何我竟想不到此处”的感觉。
李广不觉看了眼卫青,却见那人只是一贯的肃然平静,并没有一点惊异,仿佛早料到霍去病会如此作答,李广下意识就觉得,卫青自己也是这样想的,或许,这根本就是他教霍去病的。然而,老将忍不住又看了霍去病一眼,心下只依稀在想,莫非那卫家又有颗将星升起?
这一大胆而新颖的计划,虽出刘彻的意料之外,却深合他的胃口。刘彻沉思片刻,第一次转头对卫青道:“大将军怎么看?”
卫青微微皱眉,走到图前,手臂画了个圆弧,对霍去病道:“若休屠和浑邪在此合围?”
霍去病凝神看了一下,摇头道:“不会。河西地大,兵力不足,匈奴两部分隔千里。春夏是他们育马的季节,匈奴人不会想到我军远至,来不及联合。”
卫青停了片刻又道:“你打算用几天走完千里?”
霍去病微一思索,极肯定的道:“六到八日足矣。”
两人又如此极快的对答了几个简单问题,卫青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头对刘彻道:“陛下,这计划虽大胆,但贵在‘奇’,越千里而无辎重,超乎常人想像,所以匈奴人也想不到,臣认为可行。”
“但,冠军侯不带给养,究竟在哪里补充粮草?”
张骞见一向稳重的大将军竟也同意了这个极冒险的计划,不由暗暗吃惊,公孙敖却直接追问出了这整个计划中最重要的细节,李广也张了张嘴,有些疑惑。
霍去病却淡淡道:“匈奴来犯我汉界也常不带给养,就地取之,我也学他一次!”
公孙敖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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