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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在河之西-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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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较量,这次终是白子占了上风,霍去病也不急,扣子敲着棋盘慢慢盘点,他回头又推敲了一遍,越发觉得卫青棋中不带一点破绽,这其中的精妙之处,他懂,也唯有他懂。所谓酣战,滋味如饮醇酿,双方都被逼出平时发挥不到的招数,有这么强的对手,让他的血液中有种本能的近乎颤栗的快乐。
霍去病心中忽然一动,将棋局一拂,双手同持黑白,落子如飞,很快恢复到适才中盘的局势,扬眉道:“舅舅,这局换舅舅持黑,会怎么走?”
卫青目中又是光华一闪,没马上作答,也凝神想了许久,方下了一子,却道:“我不争。”
这半盘残局,两人各自成竹在胸,下得极快,说也奇怪,明明白子大好的形势,这一局却平了。卫青也的确不曾强争,每一步,与其说是求胜,倒不如说是求和,也不尽是他平日稳中带狠的风格,几乎有点平淡,但白方虽然占尽风头气势,却无法一胜。霍去病琢磨了一阵,弃子笑道:“还是不及舅舅。”
卫青摇头,淡淡笑道:“你不是不及我,是求胜心太强,不肯下和棋。”他的话说得很慢,指间轻抚着一颗黑子,自己也是一面思索一面缓缓道:“你一战而霸,未尝一败,从不克制更不畏惧,势不在你也要逆势而战,这是你的天赋,这点我也未必是你的对手,可……”
说着,他似也由此想到些更深的问题,顿了顿,连自己都对这一结论略感惊诧,最终只皱眉道:“不知兵之害者,不知兵之利也。”
这棋只下到了这里,平阳公主有家事,叫人来请。卫青起身一去,霍去病顿觉院中已是一片寂寥。他凝了凝神,才把目光重新放回那盘棋上,想得很深。
霍去病此前一直觉得,陛下乃一代雄主,所言所行,不应以常理相视,他欣赏一个人,未必一定对那人好,冷落一个人,也未必就真是忌讳,这两年的一串动作,无非演戏给外人看,以示陛下在军权平衡上自有分寸。但,此次从河西回来,霍去病却忽有所悟,如今陛下想的仍是开疆拓土威服四海,而卫青想得更多的却已是以战求和,这,才是矛盾的根源。不知兵之害者,不知兵之利也,这也是霍去病第一次意识到,卫青的目光已有些超越了大将军的范畴,而陛下,却是最不容人挑战他的决策的。
霍去病神色有些微微的无奈,目光却忽然柔和了。这其中的厉害,自己能想到,卫青未必就真不知道。也罢,那人向来只想得到天下,而顾不到他自己的……这种事,原本也只能自己替他操心。

不几日,刘彻又召霍去病入宫夜宴,霍去病正在军营,等他换了朝服进宫,才发觉原是“家宴”,在座除了卫青和平阳公主,只有皇后、太子和卫长公主。
这倒也是常事,但凡皇帝这差事做久了,再怎么雄才大略乐在其中,偶尔也向往家庭之乐,故刘彻时不时也会举行个小宴如此。虽是家宴,有刘彻在,谈得最多的自然仍是河西之战。席间也只有他一人最高兴,卫青不便多说,霍去病觉得没什么好说,其他人插不上嘴,倒是小刘据听得津津有味。
刘彻近来踌躇满志,河西之战,虽公孙敖部失期未能达到全歼的初衷,但两战两胜,斩首数万,已切切实实的证实了新战略的可行性,他在那张汉匈地图上几乎能看到,汉家天下,在自己手中德服四海的盛况。想到议战之初,群臣瑟不能言,唯有他的骠骑将军争气,慨然请战,为他实施了“寇可往我复亦往”这一构思,如今,还有哪个敢非议他任用一个年不过弱冠的将军行此惊世骇俗之事?
想到这里,刘彻双目光华陡然一放,指着霍去病笑道:“去病一战打出了汉军的军威,好!假以时日,朕看比得大将军!”
霍去病顿时想起被卫青杀得大败那盘棋,心下好笑,脸上却不带什么,只一本正经的道:“谢陛下厚望,臣无日不将大将军的教导谨记于心。”
刘彻点头而笑,心想这小子一提到他舅舅,语气那一温良敦厚。他转头再看看卫青,却见那人一如既往的平静低调,皇姐与他同席,偶尔低语二三,灯下看去也是一对璧人。刘彻见此,忽然心下一动,他仿佛是喝多了几杯,便如趁兴般道:“去病,朕听说你还认了个弟弟回来?”
“是。”
“有空可以带进宫来见朕,或许又是位小骠骑也未可知。”
“陛下过奖。”
刘彻摇摇手,不要他谢恩又道:“朕已为你造了座新宅,你可带你弟弟去住。你不要辞,现在你也是侯封万户的骠骑将军,朕岂能连个单独的府邸都舍不得赐?更何况,所谓骠骑,在河之西,如此佳话,当朕不知道吗?”
他最后这话一出,霍去病微愕不知他在说什么,卫青一愣,皇后面有喜色,平阳略感意外,小太子看着他姐姐,卫长公主却是面色绯红。
原来,近日宫中相传,骠骑将军还朝,卫长公主私下请司马相如做了“骠骑赋”一篇,公主爱如珍宝,朝夕不离。只大将军见了觉得不妥,建言皇后道卫家已受恩深重,更应低调行事,皇后便让公主将这赋毁了。这话传到刘彻耳中,他素来喜欢这个女儿,更兼心情正好,听这小儿女之事也觉有趣,还问了问那赋,却听说原稿已失,只有宫人听公主自己吟诵过一句“所谓骠骑,在河之西”。
刘彻仿佛兴致极佳,见霍去病不解,便笑指了指卫长公主道:“朕与大将军已是骨肉至亲,如今再将公主赐给你,就更是亲上加亲了。”
一时,满座目光都集中在霍去病身上,霍去病这次听懂了一大半,他是天份极高的人,瞬间已有了应对,只眉心极微的跳了一下,便起身原地一礼沉声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陛下美意,臣惶恐之至。”
他也不等刘彻说话,便又道,“臣醉了,恐御前失仪,恕臣告退。”这措辞倒还敦厚,人却是自顾自的离席而去,连卫青都没喝住他。
好好一场家宴,被这自说自话的两师徒搅得尴尬万分,也就胡乱散了。卫青和平阳同车而归,卫青久久不语,平阳叹了口气道:“陛下也莽撞了些,怎么当着公主就说出来,但总是好意,去病也……”
黑暗中,她看不到卫青的神色,只听那人沉声道:“你不要管,我会说他。”
两人回府,下人道是骠骑将军根本没回来,卫青也不生气,似乎尽在他预料之中,只请平阳先去休息,他自己换了匹马,连披风都不曾系,便头也不回的向郊外军营飞驰而去。平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方才霍去病拂袖而去,她下意识的看了卫青一眼,却见那人一般的惊诧恼怒忧心中,似乎还多些极复杂的东西,虽只是一闪即逝。那一瞬,平阳却觉得,仿佛只有他听懂了霍去病这话中那在座所有人都不明白的东西。

夜很静,只听到马蹄声,风很凉,吹得头脑异样的清醒与诚实。
三姐总埋怨,说他卫青就是霍去病一个人的舅舅。其实她不懂,自己唯独不知怎么给他做舅舅。初见去病,他自己也就是个半大孩子,哪知道什么是舅舅?去病从小就有几分戾气,对什么人都爱答不理,那时自己一抱他,他总一阵张牙舞爪,满脸警惕的看着自己,用的是类似他现今打量奸细的眼神,桀骜不驯的神气和那粉团似的小身量完全不相匹配。
卫青已记不得,究竟什么时候起,那粉团和自己混熟了。他只记得,那年从馆陶长公主手中死里逃生,回到家中,半夜那个粉团跑来,双手搂着自己的脖子不放,脸蛋在脖颈间磨蹭不已,勒得他气都透不过来。大概自己那会儿样子的确凄惨,连这小霸王都打算安慰他一下,记得去病很认真的想了一阵,最后对他说,舅舅,长大我陪你去打匈奴。那时他还口齿不清,大致是这个意思。那一年,自己还不曾真正打过匈奴,却是心里一热,知道以后会有只小豹子陪他一起。
自那一个约定开始,一路至今,他们象怀抱着长大的两棵树,越来越知心,越来越默契,那样的心满意足,也就高高兴兴的倾尽了全部的情感,再无意顾及其他,该有的,不该有的,都尽数给了一个人。
就这样逾越了,只他每每对自己说,我是他舅舅,对他好些又有什么错?自欺至今!卫青用力夹了夹马,是他的错,他的妄念。那日听到妍儿在吟诵那赋,三姐用殷切目光看着自己提到亲上加亲时,卫青忽然觉得,必是自己错了。是自己私心情感太过强烈,是自己不知道怎么继续做他舅舅,才会作出漠南那个梦,给自己一个放纵的借口,失了分寸。如三姐所说的,妍儿是温柔文静的好女子,与去病年貌相当,未尝不是好事,如此,对他好,对卫家好,都好……

去病出现得突然,他没想好就糊涂做了“舅舅”,快二十年,就这么过来了。是或不是,愿或不愿,他都已是他的舅舅,卫青只知道,这事他已拖了太久,只不知如何启齿,今天必须要了结。

骠骑大帐中有淡淡的酒气,芬芳高雅,是御酒紫金醇。卫青未让人通报,霍去病看他掀开帐帘进来时,却没有一丝惊异,他的双目清澈宁静,仿佛那倾倒的酒坛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卫青没说话,只蹙眉看着他,沉默中有种无形的巨大压力。霍去病却恍若无觉,只静静起身,微微环视了一下四周,没找到他要的东西,便坦然走到了卫青身前,解下自己的披风,往他肩上一裹道:“夜里凉,舅舅不要气坏了自己。”
卫青没有生气,只眉毛皱得更深了一点,久久方道:“霍去病,你就不知死。”
他的语气很淡,说的话却重,霍去病好像没听懂,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脚下微一虚浮,便极自然的一把扶住卫青,很无辜的微笑道:“舅舅坐吧,去病醉了。”
卫青吸了一口气,霍去病这样笑的时候,卫青向来没有任何办法。两人到底坐了下来,霍去病的手指有些发烫,自己肩上的披风也有些淡淡的酒气,可他那眼睛却明净澄澈,比平日还沉稳几分。卫青觉得他是醉了,在他的印象中,霍去病很少醉酒,偶尔小醉都是在他面前,不过话说得快些,迷迷糊糊的拉着他不放,如此而已,没想到,他真醉了,反而这么清醒冷静,破釜沉舟似的静,只那静中含着一团火。
“舅舅……”
“去病!”
不等他说完,卫青一口打断了他,语气已比平日重了三分。霍去病看着他的神色,忽觉他此刻的眸光,恰如合黎山下万箭齐发的瞬间。看着这样的神气,霍去病却忽然欢喜了,虽然欢喜深处是深入骨髓的悲哀,他知道会是什么结局,可他很愿意明白的死一回。
“成家立业,是极正经的事。”
“你长大了,该懂得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
“你这样任性……”
“是舅舅的错,是我太纵你……”
卫青说得很艰难,这些话他想了一路,却越说越是口齿生涩,词穷中是丝丝的苦,霍去病平静得出奇,算出乎意料的合作,可他太了解霍去病了。
听到最后一句,霍去病只摇摇头,他如同欢喜似的笑着,眼中的光芒熠熠生辉,极致的明亮中却是极致的伤心,声音安静而坚决。
“舅舅这样说,去病便没家了。有些事,不是经历过生死,原也不懂,如今去病已懂了,舅舅还不肯认吗?”
卫青万没想到,自己一番严辞,反而叫他如此直白的把什么说了出来,心里一瞬间乱到了极点。霍去病看着他,却只轻轻一叹,他的酒似乎真上来了,身子忽然一倾,卫青不及多想握住他的右臂一把扶住,霍去病却顺势单手一揽卫青的右肩,极自然的靠了过来。炙热的气息拂面而至,彼此的呼吸生生交融在一起,卫青微微一僵,下意识的转头想避开他的气息,垂目间却看到了自己的手,这手握惯了剑,杀惯了人,偏去病却对它没有一丝防范,只摇摇欲坠的靠着。他六岁那年自己就教过他,作为军人,再怎么亲近,也不能把咽喉要害如此交给对方,或许,他只是给自己一个处置这件事的机会。一念至此,卫青指间不由反而把他的手臂握得更紧了些。或许是醉酒的缘故,此刻的霍去病锋芒尽敛,那熟悉的体温宁静舒适,无一丝不妥,霍去病没用一点力,怀抱中不同于以往,有些平日罕见的绵密,动作温柔亲昵,却也并不造次,只静静揽着,久久,却低如自语般道:“舅舅在怕什么?”
卫青没有回答,他知道那个答案,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到了这个境地还在纵他害他,狠下心,卫青用了一点力气,一寸寸的推开了他,他阖起眼,不忍见他眼中的光彩消失,略带疲倦的静静道:“你我舅甥,你长大了,明天就搬出去吧。”

九,风雨

君臣家宴中的事,多少随着那句“匈奴未灭”的豪言传了些出去。或许是熟悉他那得意门生的性子,或许是想起了自己若干年前受人摆布的婚事,或许有什么其他缘故,刘彻没把这次“抗旨”看得太严重。战事顺手,汉天子心情极好,对刘彻而言,无关大局的小儿女之事,结果如何并不重要,反而是从中观察各人的反应更有收获。
他有意把这事放了些日子,果然听了不少闲话,刘彻也不表态,只冷眼旁观,有意让他们说得欢实些。唯一让刘彻觉得有些耐人寻味的,是卫大将军这次竟也没了法子,干脆告了病,有些日子没上朝了。在刘彻的印象中,卫青降伏不了外甥,还是头一遭。他那得意门生借口军务忙繁忙,不常在自己眼前出现,偶尔见了,神色上也看不出什么,只听说他已一本正经的带着弟弟搬去了新府。刘彻见识过卫大将军对他那宝贝外甥的管教之严包庇之深,不觉得大将军这次能突然想开了放手不管。而霍去病那小子,向来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若说心中还存一丝敬畏,恐怕也只是对他舅舅一人。刘彻有时想,说是自己的臣子学生,恐怕还是听他舅舅的话多些,若真有卫青一句话,那小子……故此,这一个告病,一个搬家,就很有趣了。
刘彻观察够了,懒得再听人总故作深沉的说什么“骠骑将军岂是久居人下之人”,便对此事作了很干脆的了结。他下诏将卫长公主赐婚于平阳公主与前夫所生的长子平阳侯曹襄,特别提到亲上加亲。其后,他选了个好天气,亲自去了趟骠骑将军府,只坐了片刻,却赏了一大堆东西,顺便还见了霍去病的异母弟弟霍光。最重要的是,不久之后,汉天子更把他一直不曾纳入汉军编制的虎贲军也正式拨给了骠骑将军指挥。
他这天子表明了态度,群臣顿时噤声,自此,除了皇后和平阳公主不免对霍去病冷淡了几分,元狩二年夏家宴中的事便也渐渐为人所淡忘了。

平阳进来时,卫青正埋头看一卷帐簿,这工作他似乎并不特别擅长,故此看得很慢,眉头皱得很紧。
书斋里光线弱,映得卫青的脸色不太好,平阳看着便有些心疼,他这些年一场场仗拼下来,积了一身的伤,医生说过,现在并无大碍,不过每逢天气不对辛苦些,但若不好好调理,将来年纪大了是要命的。这话她听得心惊,这人自己却没半分放在心上,也奇怪,他前几年戍边时倒还好,今年在家却反而坏了些。平阳心里叹了口气,把想说的话又斟酌了一下方道:“我说,你那外甥……”
她这话产生了一个意想之外的效果,卫青的表情忽然柔和了一下,很快又沉了下去,却只看着她没说话。
“去病怎么得罪你了?你一直这个样子,人家会以为……”
“公主不必多虑,去病不是那样的人。”
卫青的语气是一贯的平静温和,可平阳和他相处久了,知道他每次叫自己“公主”,就代表这话题没法谈下去了。平阳公主哭笑不得,她所顾及的自然不是霍去病,而是别人会借此说他这大将军容不下自己的外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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