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宫中-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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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曾要亲手捏死的人身边,也不知他心里是何感受。金汨和摸摸脖子。是恨的多?是怨的多?安太监这个人真是份外诡异。听说皇上新封了他作御林军监军,兼领京中大小军务。这是前所未有的破格之举,就连他这种偏远地方亦有人眼红,大喊早知道就舍了祖宗去求富贵。
安太监真的求得了富贵吗?金汨和又偷偷又观察他。大概也不是为富贵吧?闻说太监都是不许出宫的,再远也只能到京城为止。安太监如今却是来了。不,或许正是托监军身份来的也说不定,藉军务之名,能去的地方也便多了。
金汨和在沙场上生杀几回,渐渐却有点明白皇帝的心思。伴君如伴虎,他走得越远便越能理清当初那几个月的事,原来如此。王湘是死得寃,而顾婴总是看得最清楚。皇上是不会杀他们的,反正他不在乎,而他们也没有糟蹋皇帝所希罕的事。
文安和,到底是皇帝的谁呢?
他不在乎,也用不着在乎。反而文安和己经是安太监了,皇上建的和园,也不是让自己住的。单是反反覆覆的想这种事,也是无用。
「金汨和,你在军中的生活也不错吧?我看他们都叫你小将军、小将军的。。。。。。」安太监却是合时的搭腔了。
金汨和笑笑便答:「那是叫着玩儿,安公公你千万不可当真。」
「怎麽说来呢?」安太监平平淡淡的问着,似乎也不是真的在意。只是在这跑得不缓不急的马车里, 到底还是有点声音才好。
金汨和摸摸头,展现出一点为难样子。他在关外的日子久了,越发是显得不拘小节,只是举手投足间应有的量度,却又和以往大不相同。他含齿而笑,话里却是小心:「承蒙周将军赏识,把汨和当成是契儿子般培育。下边顺着周将军的官名叫,叫着叫着便成了小将军了。只是戏言,也并不是末将当上了的意思。」
「哦?什麽戏言。你可是皇上御笔亲封的将军,难道连你自己也便忘了?」安太监把双手閒閒一搭,却又把声音放长了。
「不敢。」听出了安太监话里不悦,金汨和连忙低头。
马车悠悠的跑,大概是跑到不好走的路上了,轮子滚在地上的声音轰隆轰隆的震耳欲聋。安太监又把手交替的叠着,似有不经意地把话放出,又刻意让人听到:「我先跟你说,皇上这次把你召回,为的便是这件事。金将军在外头历练过了,也受了苦,现在应该到了为朝廷效力时候。」
而最後一切果如安太监所言。
宫灯仍旧盏盏的点起一廊道的光,他跪在其中,便染了一身的红。
门楣上垂下的竹幕经风摇曳,吱吱的发出了琐碎声响。金汨和赶了一天一夜的路,也该累了,此时却被人连拖带赶的仓猝走上了进宫的路。还未弄懂是什麽回事,便被擦乾净了脸上泥垢,整理好衣服头发,收拾得妥妥当当又合皇上眼缘。金汨和对这一切曾极为熟悉,也只是笑。
最终他也像好多年前一样,恭敬地跪倒在门外。
皇上就在里头,还是请安太监在内为他执扇。扇过来的风阵阵透心的凉,金汨和还是笑,倾耳去听的却是廊道外的蝉声。
「金郎,听说你如今可出色了。」皇帝的声音就从中夹杂而来。
金汨和一闪神,彷佛听到又像未听懂,那眼睛紧紧的盯着地面,却话道:「也是托皇上鸿褔。」
「哦?此话当真?」皇帝的身子概是前倾了,那声音又响又亮,似是贴着耳窝打来的清澄。「朕现在让你领军,你可愿意?」
君心难测,他硬着头皮也只好应了:「末将定当不辱使命。」
四周刹时却寂静无声。
金汨和在下边耐心等着,经久便连远处一根针下地的声音他都能听得见,他掌心冒汗,却不是怕。暗中揉了两揉,却是一片湿滑,似是拿住什麽都会轻巧溜掉。皇上在想什麽,他从来都只是猜度,而且每每是晚了。
「哈哈哈哈哈!」
顷刻堂中回响的笑声又经风掠过金汨和脸侧,他疑惑的抬头望去,却见着皇上在里头笑得煞是开心。虽是匆匆又再低头,却己是教皇上看到了。
「金郎,把头抬起来,让朕看看你。」
臣所忠的唯有君命。金汨和徐徐把头起,屋内的帘子亦嗦声揭开。里头还是金壁辉煌的皇家气派,皇上却也是老了,少了点年青时的虚浮,越发深沉得不见低蕴。他虽在笑,眼里却无沉溺於这小趣味的意思。便把金郎叫了起来,让对方跪走到脚边,龙目垂顾把他看了又看。未几,却幽幽道出:「我还以为你又说你不愿意呢。」
那声音里是否尚有几分可惜,金汨和实在无意估量。
而皇上快人快语,向来亦是无从估计的:「既然金郎有心,朕现在就封你为镇东将军,助安和协理京中事务,你看可好?」
「皇上。。。。。。」金汨和尚在脑子中转着话,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的往後飘去。就在帘子之後,也有人偷偷的在跟他笑。哪会是谁?那时候他站在园子外想见的人,现在就出奇不意地教他见到了。只是十年,只需要十年。
39:狂歌笑
皇上金口一开,便把别人的十年辛苦当成儿戏。一下子名不经传的金郎,又成了荣宠加身的新贵,皇帝在京中替他选的别院,可是天天都有客前来。你别道一个镇将军人微言轻,皇上无缘无故的御口亲封才真是稀奇。一时京中流言四起,有几个年长的看着他眼熟,拍案才惊道这不就是当年那个闹得园子里人仰马翻的金汨和?
一时间王湘故事又教人从箱底翻出,许多宫闱相争的戏码亦一并凑上。坊间里巷的戏都演得热闹,朝上朝下都道我君英明,十年来明降暗升,便连当年赶出园子的人如今都凑合占了实权。当初封金郎当大将军,也只当是个虚名,如今当上个小将,却是着着实实的领了军。偏偏皇后一派扳下去了,这些年来亦再无宠妃能有外戚干政的本事,早朝上静得寂寞,皇上閒来便一一挑诸位下臣的过错。朝廷上世袭的外姓诸王,连同朝外的那一派清流之议,日子也便越发难过。有寃无路诉,有恨无处告,皇上高兴,一切事务不就了了?哪里还有能人可以制衡皇权?
由是朝野上下又是哀怨声一遍,一双双狠毒眼睛又往金汨和身上打量而去。金汨和清静日子虽是过习惯了,可朝野又哪比沙场,只怕现在纵是有人当面一刀劈来,他还是处变不惊。也对,金汨和只是皇上的一头狗,那些蜚短流长他又哪里会听得懂?
他还是尽一头狗的本份便好。住在主人安排的房子里,见了人便精神奕奕的应,偶然摇摇尾巴吠上两声,也算是能讨人欢喜。这里的金汨和又哪里会在意旁人?他只需待在房子内,自可隔绝一切。不论是当皇上的小倌还是将军,日子都是一样的过的。只是这些日子以来,偶尔亦有人听见府中传出声色娱艺之声,看来金郎终於还是嚐到了些皇上给的甜头。
至於其他,还有谁来在意?个中曲折,自有说书人来添加缘由。
安太监当下须忙着的,是些正事。
他步屐平隐的走在画廊上,明明走得比旁人跑的也快,却见不着半分焦急模样。只是那脚步确实急了点,啲啲啪啪的,惹得那负手在看湖上风景的人,也不禁微微转头往他望去。
「皇上。」他一跟他目光相接便跪,跪了也免不了那番客套。
皇上却不说话,也没有让他起来,安太监却是顺畅的做了那一轮动作,又挑了个风景甚拙的地方站去。如此一来既不挡人,也无人会向他望去。皇上的目光亦只是在眼尾一转,很快又流连於湖上风光。
「你事情办慢了点。若是早来,还可以见着金爱卿,听他说些域外故事。」皇上把话放在舌头上,一含入嘴便化了。「那多好。」
「是小的多事了。」安太监一弯身,阳光打在他身上,脸庞的阴影却是越发深了。
皇帝也不回头,向一片湖光山色舒了口气便道:「你问吧。」
「他日子过得好好的,皇上怎麽又把他召回来?」他的声音仍旧平板无趣,彷佛天下事都是公事,再也找不着一分新奇,一分可喜。
皇帝一听这话却是被逗笑了,转身边往安太监走来,实在是喜形於色:「你可是生气了?」
「小的不敢。」安太监一张脸板起来,硬生生的却把这些都隔绝开去。
「你若是不高兴了,应该就在接他来以前说。」皇上也不怒气,悠閒的绕着亭子转了两周,开口便又道:「现在想来,我做的事哪一件没惹你生气的?」
「。。。。。。」r
见安太监不搭腔,他却自在地往石椅上坐去,一只手支起托住半边脸,醉眼还去看那面无味风景。「你早见过金郎了吧?你瞧他现在那模样,壮得像头熊一样,哪里还像当初般一碰就哭?你记得你说过,这孩子不说话时挺可爱的吗?现在我看他不说话了,顶多也只会像块木头。。。。。。」
他一张嘴兴致勃勃的说过不停,在边上的安太监虽然低头,可还是扫兴了:「皇上,这里是宫中。」
「好,你说得对。这里是宫中,是朕记不住了。」皇帝脸上闪过一阵错锷,未几却仍是笑。「朕就听你的话,好好的当个好皇上。」
「皇上。」安太监似是有话要说,却教皇上打断了。
「你一直都想让朕当个好皇帝。」皇帝转脸紧紧盯着他,似是公堂审犯,什麽蛛丝马迹都能从那对眼睛中浮现出来。「还是说不是这样?你本意是教朕。。。。。。」
安太监含唇一隐,那话中话说得煞是流畅:「皇上能这样想,亦是社禝之褔。」
「哈哈哈。。。。。。」
皇帝就是爱笑,一手按住石桌笑得身子发抖,也不再看安太监的脸,只是径自笑看风景。
「皇上。。。。。。」
「是朕忘了。你一向是爱清静的,是朕多话了。」他就要把双唇紧合起来再不发话,回首却掠见地上影儿,一时满腔思绪跃起,喃喃的却自嘴边震了出来。 「他大了却不像你。。。。。。」
「或许你也应该这样?。。。。。。」一阵清风自湖面拂来,吹起了亭边掉落的芳草,那芳香的回旋在皇上的脚边转着,似乎从此便把他的心思卷去。他似是与人说话,其实不然,只是自顾自的陈说着,方能自怀缅中获得解脱。
「朕是想见见他吧?他过得好,朕要看看是如何的好。」皇上又说去,像品评茶好茶坏、花色俗艳一样平常。「王郎家世像你,顾郎形貎像你,金郎脾气像你,你却是谁都不像。」
「皇上是累了。」
「朕是累了。只是这个皇帝,朕又不能不当。」皇帝悄然站起,仍然负手在後。只怕这刻他若把手伸前来,依然会重蹈覆切,捏坏了他宝贝的东西,那样到底不好。当了这些年皇帝,脾气却是越发的坏了。他在脑子里变换着主意,只求想得太多,最後能做的一件也没有。
安太监自然紧随在他身後,彷佛没洞悉他的心思,没听过他说的话。也对,皇上只是在自说自话,听的人是谁,听後干了什麽,倒是不打紧的。
40:似曾相识燕
「金大人!」
金汨和不过往前走了一步,背後便有人这样喊他。那声音又响又亮,彷佛多少年来都未曾变更。如是他又笑了。那声音确实好记,便是他今生坠入轮回,来世亦必然记得。
「金大人,你跑得真快。也不教人给你领路了,诶?」
「这园子我是走得熟了,走着走着,不觉就不等人了。倒是你,什麽大人不大人的,你还是像过去一样叫我好了。」金汨和含笑回头,停在路的中心等那个气来气喘的人。
顾婴却是不领情。一听了他的话,露齿便笑:「哦?可是要喊你金将军的,你才乐意?」
「话也不是这麽说。」金汨和再看他一眼,也便回头。「也罢,你高兴怎麽叫就怎麽吧。」
金汨和转念一想,也觉得到底是自己傻。要顾婴像过去一样,他们之间又谈得上什麽交情?顾婴还跟在他身後,汨和的步子却是走得更快了。十年人事几番新,顾婴今年该二十有九了吧,还是一如既往的风流倜傥。一张白脸尖尖的,两只凤眼垂顾,便让众生甘愿痴迷。他当上了皇上的近侍,已经成亲了吗?还是仍和过去一样?只不过是换了个场子,做的本份还是一样的呢?
他脑中尽转着这些猥琐事情,那一步接一步的越发急赶,眼睛却是犹疑不决的直往後追。心里有许多问题,金汨和都未曾发问,而只要走过了这节,他和顾婴便不需说话。
然而顾婴还是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兴致勃勃的追在他後头,似乎跟他说话便有糖可吃。那一张利嘴叠叠的问来,玲珑清脆又敲响了铿锵声:「金将军,这回皇上叫你来,不知是要和大人说什麽呢?说来你在外头那麽多年,都干了什麽啊?」
「都是一样没出息的过吧。」
「怎会?那倒不像是你了。」顾婴却是这样答来。「想你往事,总是天天嚷着要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
由是顾婴又怀念的一笑,金汨和却像个小偷一样,一跟他目光相接便作贼心虚的回头。顾婴到底是个聪明人,大概是觉察到他不愿再提往事,走了没多久也便闭嘴了。园子这麽大,除去了它,他们却连一件可说的事也没有了。
饱受这沉默的困苦煎煞,金汨和更是走得如纵马奔驰,最後竟是和他朝夕盼望的事物有了距离。顾婴再在後头叫他,他竟也像没听到。日子是越发难过了,那时候待在偏远地方,明知是不能见到的了,心里还安乐。如今。。。。。。如今要顾虑的事却是过多了。若是能够,大概该呆在园子里一生一世才是,到最後便是待得傻呆了,到底还是由始至终的被人捧在手掌心上疼。
现在呢?现在他是看清楚了自己的本份。
不论情不情愿,他跟顾婴再是如何,这一切园子外都是不应该的。一时间顾婴过去那些风流往事又在他心头刮起,那尖刺锐痛,也能教人心生怨恨。也罢,顾婴终是顾婴,飘飘於人世,哪里管得上他这些凡人心事?
金汨和一握拳,却已是想得太多了。皇上的楼台,如今已近在眼前。
「金将军,我就送你到这了。」
顾婴虽然这麽说,人却还在落後的路上急急赶来。金汨和抬头看了皇上新建的楼一眼,却是不等他了,径自拾阶而上。那道路又斜又长,人越往上走,低头便只觉天下都像一粒黑芝麻细小。将军的锦靴踏上了汉白玉,黑白互映,竟也煞是好看。职份所限,顾婴大概也真只能送到这了,一低头,楼下便只有他那悠游的身影伫立着。
汨和一笑,他们却是远了。
皇上人就在前面看着朝霞薄雾,淡淡的山色绕满烟霞,绿得却像一片墨痕。金汨和想起了王湘的画,他的画素来是好的,不知现在皇上还有留下来吗?同时他把手自发的作一拱,嘴里便道:「皇上万褔。」
「既是在园子里,就不必拘礼了。」皇上一甩袖,邀了他举杯同坐。
金汨和悄然往四角窥去,除了几个跟自己往时一样的角色在邀宠而笑,四下倒少了一个安太监。然而这些他都是不问的,拿起酒杯来,便一乾了。皇上的新宠都在旁边叫好,皇帝却只是悠閒的把酒沾唇而已。
「金将军好酒量!」其中有个穿白的,年纪十七上下,大概是宠眷正浓,举起杯来便冲着自己说了。
「万郎。」皇上见了也不责备,只是一边唤着他小名,一边往自己看去而已。
只是这一眼刺在汨和身上,却份外显得别有用心。金汨和苦笑接了白衣人的酒,一乾下去,却像是酒醒一样泛起了阵阵不适。皇上一边唤白衣人,一边让他靠坐到身上来,那光景跟朝堂上的皇帝,原来却煞是不同。
满杯苦酒,真要待这时才知道当初滋味。金汨和亦学着皇上浅浅的尝酒,一边猜想这番召见的真义。近来皇上是越发喜欢跟他说话了,有时夜里也被叫起,三头五天的便有封赏下来。他仍旧如过去一样受到宠爱,只是这等膝上风光,着实不要也罢。此时他的目光又掠过皇帝的膝上人,笑,也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