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三)-第2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屠杀，在长达二百年的黑暗时代里，哭声震天。
历史上没有几个政治首领能制造出这么规模庞大，和这么惨毒而沉重的悲苦。最荒唐的姒履癸（桀）、子受辛（纣）、希特勒、史达林，以及被称「杀人八百万」的黄巢，他们都做不到，他们制造的只是一个短时期、低程度、低数量的悲苦，而李隆基却做到了。读通鑑时，每一件伤心记载，都提醒我们它所来自的第一因，便忍不住对李隆基这个被美化了的人渣，扼腕切齿。
李适受责
雍王李适（音kuo【阔】）抵达陕州（河南省三门峡市），回纥登里可汗药罗葛移地健，在河北县（山西省平陆县）紮营。李适率左右属官，及骑兵数十人，北渡黄河晋见。李适用平等的礼节相待，药罗葛移地健认为受到轻视，责备他为什么没有舞蹈叩头（此舞蹈不是二十世纪所说的舞蹈，而是「山呼舞蹈」，金銮宝殿上臣属晋见皇帝的礼节之一，现已不传，大概手挥脚跳，表示卑屈）。药子昂回答说：「依照礼仪，本不应舞蹈叩头。」回纥将军车鼻说：「唐王朝皇帝（李豫【李俶】）跟我们可汗，是结拜弟兄，对雍王（李适）而言，可汗就是叔父，他怎么敢不舞蹈叩头？」药子昂说：「雍王（李适）是皇帝的长子，现在当全国野战军副最高指挥官（天下兵马副元帅）。哪有中国的储君，向外国可汗舞蹈叩头的道理？而且，两位皇帝（李隆基和李亨）的灵柩，还没有安葬，也不应该舞蹈。」竭力分辩，车鼻遂逮捕药子昂、魏琚、韦少华、李进，各打一百皮鞭；认为李适年轻不懂事，送他回营（本年，李适二十一岁）。魏琚、韦少华，过了一夜，即行断气。
儒家系统的礼仪，建立在一个不平等的基础上，所谓「刑不上大官，礼不下平民」，要维持这种不平等的礼仪，需要有强大力量。没有这种力量，而仍想骑到别人头上，自然会受到反击。李适没有理由不向登里可汗下拜，论私，登里可汗是叔；论公，李适仅只唐王朝一个亲王，对方则是一国君主；论现实，当时的唐王朝全靠回纥救援。完全屈居劣势，而仍摆出架势，不以平等待人，登里可汗之怒，是争取尊严的正义之怒。
回纥攻入洛阳
回纥军进入东京（洛阳市），毫无忌惮的大肆奸淫烧杀、劫掠抢夺；居民死亡以万为单位计算，大火数十天不熄。朔方战区及神策军基地特遣兵团士卒，认为东京（洛阳市）、郑州（河南省郑州市）、汴州（河南省开封市）、汝州（河南省汝州市），都是「贼境」「匪区」，所经过的地方，同样奸淫烧杀、劫掠抢夺，三个月才算停止。於是家家户户，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屋；仍活着的人，不管是官是民，是男是女，衣服因为全被剥光，只好用纸裹到身上。
读史至此，再一次为中国人哭。黄河以南各州地下军和抗暴人民，竭力抵抗「盗匪」，渴望政府反攻，把他们救出水火，而结局却是如此。中国最大的灾难来自「官」「匪」不分，有时候，官甚至比匪还要可怖。过去的历史如此，将来的历史是不是会再重演？使人忧心！
冒充太子母
皇太子李适（音kuo【阔】）的娘亲沈女士，是吴兴（浙江省湖州市）人，安禄山部将孙孝哲攻陷长安（西安市）时（参考七五六年六月），把皇宫里嫔妃宫女，全部押送到洛阳宫，沈女士也在其中。李豫（李俶 十一任帝代宗）克复洛阳（参考七五七年十月），曾经看到沈女士，还没有来得及迎回长安（西安市），而洛阳又被史思明攻陷（参考七五九年九月），沈女士遂从此失踪，不知流落何方。李豫（李俶）登上皇帝宝座（参考七六二年四月）后，曾派使节到各地寻找，没有找到。
七六五年，寿州（安徽省寿县）崇善寺女尼广澄，声称她就是李适（音kuo【阔】）的娘亲，调查盘问的结果，发现她只不过当时少阳院（太子所住）的乳娘。李豫（李俶）下令把她乱鞭打死。
乳娘怀中的婴儿，虽不是亲生，但喂奶难道不是恩情？广澄女士不过贪图荣华富贵，冒充混骗而已，不犯死罪，更不应承受乱鞭打死的酷刑。而且，宫廷夺床斗争惨烈，有多少人在恐惧「太子母」返宫！说不定广澄就是真的，所以才乱鞭泄恨。然而不论如何，李豫（李俶）只是对有枪桿的军阀宽厚而已，对一个可怜弱女，却勇不可当。
钱从哪里来？
西川战区（总部设成都府【四川省成都市】）司令官（节度使）崔旰，到京师（首都长安）朝见时，命他的老弟崔宽当候补司令官（留后）。泸州（四川省泸州市）州长杨子琳率精锐骑兵数千人，乘虚突袭成都（四川省成都市），佔领城池。中央政府得到消息，加授崔旰中央官位：国务院摄理工程部长（检校工部尚书）；命崔旰改名崔宁，放他返回任所。崔宽攻击杨子琳，不断失败。崔宁（崔旰）的小老婆任女士，拿出私房钱数十万，招募兵马数千人，崔宽率他们反攻，把杨子琳军击破，杨子琳撤出成都，退走。
战区司令官（节度使）的一个小老婆，就拿出供应数千人马的巨款，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军营已成火药库
泾原战区（总部设泾州【甘肃省泾川县】）司令官（节度使）马璘病重，命作战参谋长（行军司马）段秀实，暂时代理司令官（知节度使），托付给他死后的事。段秀实下令全军戒备，防范非常情况。马璘逝世，军中得到消息，奔丧痛哭的有数千人，在门外喧哗呜咽，段秀实一律禁止他们进门。命内营管理官（押牙）马頔（音di《笛】）在营内办理丧事，另一内营管理官（押牙）李汉惠在营外接待宾客；马璘的正妻、小老婆、子孙，在室里哀悼，马姓家族在院里哀悼，将领军官们在大营门前哀悼，士卒留在营帐、居民留在家里哀悼。有离开自己的位置，到街上和另外的人聚会谈话的，立即逮捕囚禁。送葬时，不是护丧人员，不准远送。至于祭奠仪式，都有严格规定；送丧路程远近，都有明确指示，违犯的一律军法审判。总纠察官（都虞候）史廷干、作战司令（兵马使）崔珍、带兵官（十将）张景华，阴谋利用这次葬礼，发动兵变，段秀实得到消息，上疏保荐史廷干前去中央充当禁卫军官，调崔珍移防灵台（甘肃省灵台县），调张景华到外州县任职，不杀一个人，战区却得以安然无事。
八世纪五○年代之后，唐王朝传统的政治伦理，全部瓦解；马璘是中央直属战区的司令官，一旦身死，从段秀实种种激烈措施，可看出军营已成为一个火药库，随时都会爆炸。皇家大军尚且如此，割据称雄的地方军阀──藩镇，更危机四伏。于是，凶暴的人有福了，既不要命、又不要脸的人有福了，权力、荣耀，都是他们的，社会已成反淘汰漩涡，老虎生狗、狗生耗子，一代不如一代。
斩将之谜
郭子仪从邠州（陕西省彬县）返京师（首都长安）朝见，命执行官（判官）京兆（首都长安）人杜黄裳留守。
总纠察官（都虞候）李怀光秘密计划取代郭子仪，遂伪造皇帝诏书：诛杀大将温儒傑等。杜黄裳发现真相，盘问李怀光，李怀光大为恐惧，汗流浃背，承认自己犯罪。杜黄裳遂把一些桀傲不驯，难以控制的将领，假传郭子仪的命令，把他们全部派到外地。总部内斗，才告结束。
李怀光阴谋代替郭子仪，事情十分突兀，这是一件严重的叛逆，仅矫诏一项，就是死刑，何况还要处决一批正在前方作战的高级将领，罪状更不容诛。可是，事发之后，没有任何惩戒行动，可谓怪诞。这不过是冰山一角，隐藏在水面下的政风军纪，恐怕已败坏到不堪闻问，不但杜黄裳无奈，郭子仪也无奈。
三救牌
皇家文学研究官（翰林学士）、监督院最高顾问官（左散骑常侍）张涉，接受前湖南道（首府设潭州【湖南省长沙市】）行政长官（观察使）辛京杲的金钱贿赂，事情被发觉，李适大怒，打算依法处死。这时，那个被淮西战区（总部设蔡州【河南省汝南县】）赶走（参考去年【七七九】三月）的李忠臣（董秦），正以摄理司空（三公之三）、二级实质宰相（同平章事）的身份，特准参加御前会报（奉朝请），对李适说：「陛下以皇帝的尊贵，却使老师因生活贫苦而去犯罪，依我看来，不是老师的过失。」李适的怒气稍稍平息。只免除张涉官职，遣送回乡。
辛京杲因自己的私忿，把部属乱棍打死，有关单位奏称：「辛京杲罪该处决。」李适打算批准。李忠臣（董秦）说：「辛京杲早就应该死。」李适问什么缘故，李忠臣（董秦）说：「辛京杲的老爹、叔父、兄弟，都为国战死，只辛京杲到今天还活着，所以我认为他早就应该死。」李适也感到悲戚，只把辛京杲贬作亲王师傅（从三品）。李忠臣（董秦）利用机会救人，多半用这种方法。
李忠臣（董秦）这种貌似忠厚的行为，就是官场文化的三救三不救学鳣：「救生不救死，救富不救贫，救官不救民。」救「生」，活人可能有回报；死人冤屈得伸，遗族自认为本应如此，难有感恩之心。救「富」，有钱人可以把金银财宝，立刻送上大门（或送进银行），享受是立竿见影的；穷光蛋顶多歌颂你是「青天老爷」，焚香为你祝福而已，怎能拿出政治献金？救「官」，道理比二加二等於四还要明显，官有权使你贵，也有权使你富，普通小民顶多心存感激，有什么用？李忠臣这种出卖良知人格，出卖人性尊严的「三救牌」，竟得到「救人」的好评，正是中华文化中的一种毒素。
郭子仪
七八一年，汾阳王郭子仪逝世（年八十五岁）。
郭子仪身为帝国上将，手握强大的武装部队，宦官程元振、鱼朝恩，对他谗言诬陷、肆意诋毁，千方百计要置之于死。可是只要一纸诏书颁下，没有一次不立即动身上路，因此陷害不能成功。郭子仪曾经派人去田承嗣那里，田承嗣面向西方下跪叩头，说：「这膝盖不向别人弯屈，已很多年！」李灵曜在汴州（河南省开封市）兵变（参考七七六年五月），无论政府及民间，所有经过汴州（河南省开封市）的公私物品，李灵曜一律扣留，只对郭子仪的东西，特别放行，还派卫士护送出境。郭子仪兼最高立法长（中书令）二十四年，每月俸禄二万串钱，私人财产收入，尚不包括在内，所以库房里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郭家大门之内，有三千人，八个儿子（郭曜、郭晞、郭旰、郭昭、郭晤、郭暧、郭曙、郭映）、七个女婿，都在政府担任显要官职；孙儿辈数十人，每次到面前问安，郭子仪也弄不清楚谁是谁，看见有人叩头，就点头而已。仆固怀恩、李怀光、浑畛醵际撬牟拷淙幻咳硕甲鸸蟮椒馔醴饩簦右嵌运侨此嬉庵甘梗且哺试付嘉髯撸雍艋剑还业娜税颜庑┐蠼弊黾依锏呐鸵谎５酃陌参＃翟诠右巧砩希负醭ご锶辏ü右怯谄呶辶甏铀贩秸角咀懿可枇橹荨酷绕穑穸辏９退淝愀翘煜拢煨涠运挥幸尚模还傥凰涓叩浇龃斡诨实郏蠹也⒉患啥剩簧钏淝罴莩蓿嗣遣⒉蝗衔欢浴Ｏ砟臧耸逅辏僦仗炷辍Ｋ牟拷⒉文钡龋礁吖伲蛏砦淮渭业模浅Ｖ唷＃ā讣负醭ご锶辍瓜拢泻〉淖ⅲ氖牵骸缸匀嵴讻馓仓林毓庾髫甓！埂溉嵴讻馓病埂钢毓庾髫故鞘裁矗课裁床蛔⑽骸缸灾恋略刂两ㄖ卸辍！谷次枧蘖男椋员硎狙势娲螅∠衷冢溉嵴讻馓病挂胱鳌钙呶辶辍梗钢毓庾髫挂胱鳌钙甙艘荒辍梗呒吨斗葑佑梦难晕漠鹑说募剂簿筒鸫＃�
郭子仪在历史上有崇高的地位，但几乎无人可比的，却不是他的战功，也不是他一身系国家安危，而是他虽然享尽世间荣华富贵，而仍能保住人头，不被砍掉；身死之后，子孙还继续享福数十年，甚至百余年。中国人最奇特的命运是：你如果不照着当权人物的模式，而擅自爱国，爱国就会成为一种危险行为。大多数对国家有贡献的人，最后往往都是被逐、被囚、被杀、被屠，或在死后祸延子孙。只郭子仪是极少数的例外──至少，他最被人称道。
我们肯定郭子仪的功劳，以及对国家所作的努力，但史论家认为他：「权势倾盖天下，中央并不猜忌；功劳超过当世，皇帝毫不怀疑；穷奢极侈，舆论却不抨击。」对读者简直是存心诈欺，郭子仪受猜忌、受怀疑，史不绝书，事实俱在，黑字印在白纸上，而刘昫、裴垍、宋祁之辈竟公然扯谎，说没有这回事，把中国人全都当成废铁罐。
非洲有一种被称为哈伊那（hyena）的土狼，牠们打斗起来，凶猛异常，但一方如果战败，牠就四脚朝天的躺到地上，把身上最脆弱的部份：咽喉和小腹，毫无保留的呈现在敌人锋利的爪牙之下。敌人这时走到跟前，在咽喉和小腹上，用鼻子察勘，发现对方确实屈服之后，也就摇尾而去，不作攻击。
郭子仪对来自四面八方的猜忌怀疑、谗言陷害，采取的就是哈伊那（hyena）式策略，把自己的咽喉小腹，毫无保留的呈现在皇帝、宦官，和权臣等鲨鱼群之前，乞灵于对方相信他的忠心──不但绝不反击，而且毫无怨言，更重要的是乞灵于他的运气，使鲨鱼群相信他确实于己无害！感谢上帝，他判断正确，如果判断错误，他就得付出韩信、彭越、檀道济，以及后来的岳飞、熊廷弼、袁崇焕的代价，这代价是凄惨的，所以连忠心耿耿的李光弼、李怀光，都不敢一试。
郭子仪不是一个成功的将领，当十司令官（节度使）在邺城（邺郡？河北省临潢县西南邺镇）围攻安庆绪，战斗最危急时，郭子仪第一个先拍马而逃，引起大军崩溃（参考七五九年三月），但他却是一个官场文化中最成功的政客，用矮化自己，去明哲保身；这种权力游戏中的「柔能克刚」哲学的生存方式，形成中华人的特有品质，以致中华人在再尊贵的时候，随时都在准备卑屈的作贱自己。郭子仪最受部属爱戴的所谓宽厚，事实上不过是纵容部属蹂躏残害小民，小民不敢呼冤而已。他的儿子郭晞在邠州（陕西省彬县）的暴行（参考七六四年十一月），足够说明小民在郭子仪宽厚手段之下的悲哀命运。但小民的声音既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记载，史册上记载的全是将领及官员们歌颂他的声音，因为他们虐待小民却不必受到惩罚，剥削勒索小民卖儿卖女的钱一直都在增加，郭子仪是他们的保护神，歌颂的声音自然响彻云霄。
错误的决策
七八二年，唐政府军削平成德战区（总部设恒州【河北省正定县】）首领李惟岳的反抗。李惟岳任命的定州（河北省定州市）州长杨政义也归降中央，黄河以北大致平定，只有田悦仍据守魏州（河北省大名县），还没有攻破。黄河以南中央各军包围平卢战区（总部设郓州【山东省东平县】）首领李纳据守的濮州（山东省濮县），李纳势力日渐萎缩，中央认为全国不久就可恢复大一统的和平局面，一片乐观气氛。就在这时候，中央发佈人事命令：命张孝忠当易定沧三州战区司令官（节度使）、王武俊当恒冀二州民兵司令官及行政长官（都团练观察使）、康日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