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三)-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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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沐
王涯有位远房堂弟王沐,家住江南(长江以南。王涯是太原【山西省太原市】人),年纪老迈而家贫如洗。听说王涯高居宰相,千里迢迢,骑驴到京师(首都长安)投奔,打算谋求县政府一个文书员(簿)或防卫员(尉)低微官职。逗留长安(陕西省西安市)二年有余,才见到王涯一面,王涯对这位远房堂弟十分冷漠。过了很久,王沐透过王涯心爱的家奴,才说出自己的希望,王涯允许派他一个小官,从此,王沐早晚都到王涯家宅,排班请安,等候差遣,禁军逮捕王涯全家时,王沐正巧也在那里,跟王涯同时腰斩。
胡三省曰:「王沐之陪伴送命,是躁进惹的祸。舒守谦之侥倖平安,是厚道余下的福。福祸的应验,上天岂会忘记。」
王沐先生,不过一个穷苦的乡巴佬,万里投奔凉薄的族兄,希望谋一个小差,餬口而已,天天排班,仰望家奴颜色,其情堪怜,哪里来的「躁进」?犹如一个失业老汉,冒着烈日酷暑、狂风暴雪,东街晋谒,西街应徵,只希望找一工作,喂饱妻子儿女的肚皮,哪里来的「躁进」?腰斩之后,胡三省没有一句同情的话,反而嘲笑讽刺,这种冷血心态,使人冽冽生寒。至於舒守谦得以保命,不过一种侥倖,如果仅靠厚道就可以不遭横死,推理的结论必然是:凡横死的人,都非厚道之辈。这种逻辑,恐怕只有中国这个酱缸文化中才有。
李石装腔作势
甘露事变后,宰相联合办公厅(中书)只剩下空旷荒芜的断墙破屋,连桌椅都没有。江西道(首府设洪州【江西省南昌市】)、湖南道(首府设潭州【湖南省长沙市】),呈献一百二十人的衣服和粮食,供应宰相重组侍卫。新任宰相李石上疏拒绝,说:「宰相如果忠心耿耿,神灵都会保佑,即令遇到盗匪,也不会受到伤害。如果心怀奸诈,即令保护得密不通风,连鬼都会把他诛杀。我愿竭尽赤心,上报国家,仍应依照前例,用金吾卫(卫军第十一、十二军)士卒,作为前导就足够。两道所呈献的衣服粮食,请求他们停止。」李昂批准。
李石拒绝重组侍卫,炎炎大言,可贯天日,最后证明,他不过在那里故意的搔首弄姿。依照他阁下的说法,武元衡、裴度受到狙击,一死一伤,岂非「心怀奸诈,即令保护得密不通风,连鬼都会把他诛杀!」再想不到,稍后不久,李石遭受暗箭攻击(参考八三八年正月),吓得胆破心裂,连宰相都不敢再干,岂不反证他并不忠心耿耿,所以神灵不佑!他如果老老实实的说:「宰相警卫,中央自会负责,地方政府盛情,体制上不便接受!」岂不更好!很多人不喜欢真话真说,一旦认为恶运绝不会罩到自己头上时,就忍不住装腔作势,以示不同凡品!於是乎,忽然间恶运降临,就把自己陷於难堪窘困之境。
维州事件
八四三年,宰相李德裕追究维州(四川省理县)守将悉怛谋(怛,音da【达】)事件(参考八三一年九月),上疏说:
「维州(四川省理县)位於高山绝顶之上,三面江水环绕,是吐蕃王国(首都逻些城【西藏拉萨市】)重要门户,也是中国军事上向吐蕃进兵的孔道。当初,河西(甘肃省)、陇右(青海省东部)同时沦陷,只维州(四川省理县)仍然独存,为中国固守,吐蕃暗中把一名妇女嫁给此州守门官吏,二十年后,她所生的两个男孩,都长大成人,暗中打开城门,迎接吐蕃军夜晚进入,城遂陷落,吐蕃称之为『无忧城』,自此之后,吐蕃南方无后顾之忧,才得以全力经营中国西部边疆,攻击京畿(首都长安),历代皇帝都为此饮食不安。八世纪九○年代,西川战区(总部设成都府【四川省成都市】)司令官(节度使)韦皋准备收复河湟(甘肃省及青海省东部),因为必须先行收复此城,才能开始。於是发动精锐大军,强行攻击,苦战数年,虽然生擒论 热而回,但维州城垒坚固,竟无法攻克(参考八○二年正月)。
「我最初到西蜀(四川省)时,对外宣扬国威,对内整顿边防军备,维州(四川省理县)信服我的号召,空城归降,我一接受他们的要求,南方蛮族震动慑服,山西八国(成都西方群山八【九】个部落,参考七九三年五月),都愿归属,吐蕃所辖合水、栖鸡(二城均在四川省茂县西北)等城,丧失保障,势将陆续归降,中国就可以减少八个重镇的兵力,坐在那里,收复一千余里的帝国旧土。而且,维州(四川省理县)没有归降的前一年(八三○年),吐蕃曾经围攻鲁州(河曲六蛮州之一,参考七八六年十二月),哪里来的信守盟约?我在受降之初,曾经指天发誓,当面向悉怛谋等承诺:转奏陛下,定对他们各有赏赐。
「可是,当时排斥我的官员(指宰相牛僧孺),无缘无故,妒火中烧,诏书颁下,命我把悉怛谋等全部逮捕,交还给吐蕃,任由他们屠杀。我岂能忍受断送三百余人的性命,抛弃信义、苟且偷安!屡次上疏陈述,乞求怜悯赦免,而诏书严厉急切,终於把他们捆绑送回。悉怛谋等脚镣手铐,刑具满身,用竹筐抬起,当抬他们上路的时候,他们呼冤叫屈,哀号痛哭,文武官员面对着我,无不哭泣流涕。吐蕃将领更向押解的士卒嘲笑说:『他们已经投降中国,送回来干什么?』於是就在中吐边界之上,用残忍的手段,把投降的人全部诛杀,用以阻吓内部的叛离,甚至将婴儿高抛到半空,下面用枪尖承接。
「断绝境外效忠归顺的道路,使凶暴的敌人大肆称心快意,自古迄今,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惨事,虽然时间已过去一纪(十二年为一纪),但影响可达千年,我建议追溯奖励已死的忠魂,对各人予以褒扬赠官。」
唐帝(十八任武宗)李沖,下诏追赠悉怛谋当右卫(卫军第二军)将军(从正三品)。
朱桂曰:「李德裕果然是文学高手,以写作而论,这份维州事件的奏章,真是一篇动人心弦的文学创作,无怪乎世人受它的迷惑。李德裕这份奏章,主要目的在陷害牛僧孺,正巧因刘瀍兵变,才抛弃利用维州,而採取另一种更恶毒的手段。
「维州(四川省理县)在成都西北,岷江西岸,杂谷河(注入岷江)北方,邛崃山高踞西境,岷山高踞北境,九顶山隔岷江高踞东境,三面都是三千五百公尺以上的崇山峻岭,仅东南沿杂谷河一线,曲折而到成都(维州至成都航空距离一百三十公里)。由成都前往吐蕃王国,有两条道路可走:一由成都西南行,经新津(四川省新津县)、邛州(四川省邛峰县)、雅州(四川省雅安市),横越大渡河,进入吐蕃国土;一由成都沿岷江东岸北行,经过茂州(四川省茂县)、松州(四川省松潘县),横越岷山,再进入吐蕃国土。两条路都不经过维州,只因维州西方的邛峰大山,『连岭而西,不知其极。』稍北的大雪山,更是『终年积雪如玉』,插翅难飞。即令上述两条道路,也不适合大军行动:由松州(四川省松潘县)出境,必须翻过岷山、西倾山、积石山、巴颜喀喇等巨山;由雅州(四川省雅安市)出境,则须翻过邛峰山、折多山、大雪山、宁静山等巨山。而诸山之间,都紧夹着从北向南奔腾倾泻的急流,那种艰难险阻,绝不是坐在舒适的政府大厦里的官员,所能想像。维州对外交通,除了东方可到汶川(四川省汶川县)外,只有沿杂谷河西北,穿过邛峰山区,抵达小金川(流经四川省小金县注入大金川),然而这也是採药人所走的羊肠鸟道,大军无法通行。吐蕃每次攻击维州,都由松州(四川省松潘县)南下。七六三年,也是先攻陷松州(四川省松潘县),再攻陷维州(四川省理县)和天保军(理县西北)。维州对成都的安全,固然重要,但是如果强调它是『中国进兵西藏的要道』,则是诈欺。中国军队既不能横越万重高山向西出击,而松州(四川省松潘县)当时仍在吐蕃之手,又怎么能通过它北伐?李德裕说:『河西陇右全都陷落,只维州仍存。』事实上,维州於七六三年跟松州(四川省松潘县)同时沦陷,并没有『仍存』(参考七六三年十二月),而在此之前,吐蕃已经攻陷京师(首都长安。参考七六三年十月),用不着先得到维州,才能东进。当时,中央可曾用维州牵制吐蕃?河西陇右的丧失,不由於先失维州,而九世纪五○年代之收复河西陇右,也不因先收复维州。试考察二十世纪三○年代以前,可曾有谁率军由维州(四川省理县)进入吐蕃?
「李德裕奏章中最有趣的是:吐蕃嫁女给维州(四川省理县)守门官吏,诚是传奇中的传奇,神话中的神话。维州跟松州(四川省松潘县)、保州(理县西北)於七六三年十二月同时沦陷,都由於军备废弛,战区司令官(节度使)高适坐视不救,难道其他二州是被攻破,只维州独有内应?自七六三年上溯二十年,应是七四三年,当时皇甫维明、王忠嗣、哥舒翰,正在青海湖大破吐蕃军,彼时吐蕃怎能预知日后中国有安史之乱,竟能全部佔领河西陇右?因而暗中把女儿嫁给万山之外的维州守门官吏?又怎能预知她必定生下儿子?即令生下儿子,又怎敢肯定他们一定顺从娘亲通敌?而不顺从老爹尽忠?事实上吐蕃对维州并不重视,李德裕强调:『悉怛谋不久就率一城军民,连同州政府印信以及铠甲武器,塞满道路,空城向我归降。』空城是何等壮观,而这空城壮观不过三百人而已,当时吐蕃驻防松州(四川省松潘县)的国防军却有二千八百人,维州是不是十分重要,本身已作说明。
「无论『牛党』『李党』,都坚持诚信,问题是:李德裕所守的是政府官员对归降人士所作的承诺,一旦拒绝受降,是迫使他个人失信於悉怛谋。而牛僧孺所守的,则是皇帝命宰相跟吐蕃使节论讷罗,所签的正式国际条约,中国并派刘元鼎当特使(参考八二一年九月),代表中国,前往吐蕃再度立誓,祭告天地,歃血结盟,并且把盟约刻在石碑上,公告天下,共同遵守。这两种诚信,哪个轻哪个重?如果必须背弃其中之一时,哪一个应该背弃?当王宰自作主张,收受刘稹降表时,李德裕上疏斥责:『只可使王宰失信,不可伤害中央尊严!』(参考八四四年正月。)为什么李德裕不可失信而王宰可失信,为什么李德裕当宰相,中央就必须维持尊严,牛僧孺当宰相,中央要维持尊严时,就变成妒贤害功?李德裕对杀降之事,表现得痛心疾首,所以指出:『从前,白起杀降,终招杜邮(陕西省西安市西北)大祸;陈汤被贬谪,是替郅支单于报仇。』李德裕奏章写於八四三年,而第二年(八四四),中央讨伐刘稹,诏书明确公告:『昭义战区将领中,如果能舍弃叛徒,归顺中央,率军投降,中央一定厚厚赏赐,如能生擒刘稹,当另行加授给他采邑、酬劳功勳。』可是等到郭谊等杀了刘稹投降,李德裕却把郭谊以下降将全部处斩,又命降将李丕等,写出刘稹同党,甚至连新任战区司令官(节度使)卢钧,都认为杀得太滥。此时,李德裕又怎么没有白起,陈汤的前车之鑑!
「李德裕强调维州一旦归降中国,吐蕃立即破胆。吐蕃王国版图,平方万里,武装部队数十万,当中国国力最强之时,皇甫维明攻破洪济城(参考七四三年四月),王忠嗣在青海湖传出大捷,哥舒翰强夺石堡城(参考七四七年十月),为什么吐蕃没有破胆,而维州三百人投降,却恐惧得非破胆不可!牛僧孺警告说:『吐蕃在蔚茹川(宁夏省固原县北)集结战马,东出平凉阪(甘肃省平凉市东南四十里铺),一万人骑兵攻击回中(甘肃省泾川县境),理直气壮,不过三日,就到咸阳桥。』当时吐蕃重兵驻紮原州(宁夏省固原县),由平凉阪(平凉市东南四十里铺)不到一天,就可抵达泾州(甘肃省泾川县。原州与泾州航空距离六十公里),由泾州(甘肃省泾川县)东南下,经过邠州(陕西省彬县)、乾州(奉天【陕西省乾县】),抵达咸阳(陕西省咸阳市),骑兵恰是三天行程,而驿马车则只需一日(泾州与咸阳航空距离一百八十公里),牛僧孺丝毫没有危言耸听。当国力不振之时,有责任的国家领导人,不可不特别慎重。
「李德裕以西川战区(总部设成都府【四川省成都市】)司令官(节度使)的身份,站在他的岗位上,当然希望接受悉怛谋的归降,当时一般知识份子及后世爱国读者,基於民族感情,也赞成接受。但牛僧孺不同,他位居中央领导人岗位,一身系国家的安危,不能不统筹全局。如果万山之外得到一个维州,却招致敌骑近逼京师(首都长安);为维护三百名降人的性命,而使百万中国人丧生,哪一个轻,哪一个重?哪一个利,哪一个害?怎么可以毫不计算。倘若牛僧孺闭口不言,则真成了乡愿。为国家献身的人不顾自己,图谋大事的人不贪小利,牛僧孺对於他的职责,完全没有遗憾。姑且举一个近代史上的例证作为说明:甲午中法之战,李鸿章评估当时形势,深知国力不足,竭力主张忍耐让步,可是诸如张佩纶之类的清流,叫嚣呼喊,讥讽攻击,一口咬定李鸿章懦弱卖国。结果,战端一开,在马尾抱头鼠窜,只剩下一只靴子的,正是张佩纶。讨论国事,必须为大局着想,本位主义只会坏事。国力没有充实之前,不可轻率的挑起战争,李德裕打算『派生羌部落三千人,焚烧十三桥,直捣吐蕃心脏(首都逻些城【西藏拉萨市】)!』真不知他怎么翻越过横断山脉?真正是癡人说梦。当时宦官专政於内,军阀割据於外,怎么可以轻率的横挑强敌。牛僧孺如果为自身利害,批准李德裕的奏章,后果难道还能想像!」
最高正义一定符合最大利益,最大利益也一定符合最高正义。孟轲的「义」「利」之辨,不过一堆腐儒挤在一起咬文嚼字。董仲舒之后,二者更被激化,更被尖锐对立,以致朱熹批评维州(四川省理县)事件时,竟然说出这样精神恍惚的话:「牛僧孺论点正大而心中有私,李德裕论点诡异而心中公正。」就心论事,而不就事论事,真理遂被埋没。司马光把一件国际事务的「利」「害」判断,引入抽象化的「义」「利」之争,就不得不信口开河,远离主题。王夫之充满种族歧视,仇恨践蹋爱心,不时显露杀机。他支持李德裕的西进论,但是他对维州地势,却全不了解,所强调的「韦皋一次战胜,而陇右的灾患平息……」颇像舞台上的「数来宝」,比「游辞」还差。
维州(四川省理县)之必须放弃,只因为中国当时没有力量回应吐蕃万一发动攻击时的变局,所以我同意朱桂的见解。只除了一点:他认为「送还俘虏,或杀或赦,权在吐蕃。」我不认为如此,三百人性命的重要,超过一个城池,中国可交还城池,不可交还降民;即令可交还降民,但必须得到吐蕃的确实承诺:不加杀戮。否则,就应拒绝遣返。我们不能保证吐蕃不翻脸,但在一个土地比人命值钱的时代,吐蕃又得到收复失地的颜面,有接受这项条件的可能性。如果是牛僧孺坚持非连人也遣回不可,那才是他应受严厉谴责之处。生命尊严,不可以随便摧残。
吴湘冤死始末
八四七年,前永宁(河南省洛宁县北)县政府防卫员(尉)吴汝纳,向中央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