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三)-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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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进。无他，哀兵必胜。镇州（河北省正定县）在王姓军阀割据下，所受迫害，长达百年之久，人民敢怒而不敢言，怨恨深入骨髓，一旦张文礼崛起，诛杀末代军阀王鎔，正是人性恢复、全民振奋之时，而李存勗却强伸所谓「正义」，要杀「弑君之贼」。则王都也是弑君之贼，为什么不但不杀，反而结成儿女亲家？「正义」到了哪里？

　　镇州（河北省正定县）亡於无粮，如果有粮，那支抗暴武力，将有更辉煌的战果。

　　开封围城

　　九二三年，后唐大军突袭后梁首都开封府。后梁帝（三任）朱友贞登建国楼（皇城南门），挑选他最亲信的人，厚厚赏赐，教他们改穿贫苦小民的衣服，携带密装诏书的蜡丸，前去催促段凝立即回师。然而，这些最亲信的人告辞后，全都逃亡，躲藏起来，不再露面。有人建议朱友贞逃往洛阳，召集各地军队，继续作战，后唐即令夺到首都，势不能久留，有人建议投靠前线段凝大营。控鹤特别营指挥官（控鹤都指挥使）皇甫麟说：「段凝本来不是大将材料，官职来自皇家对他的宠幸（段凝因他的妹妹受朱全忠疼爱，而他又供应精美食物，才获得擢升，参考九一一年十一月），当此危急存亡之际，希望他能随机应变、反败为胜，恐怕很难。而且，段凝听到王彦章战败，心胆都裂，怎么知道他仍对陛下效忠？」赵巖说：「事情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下了建国楼，谁敢保证谁还有忠心？」朱友贞才打消此意。再召见宰相们讨论，郑珏建议携带传国御玺，前往后唐军营诈降，以纾解灾难。朱友贞说：「今天当然不敢珍惜传国御玺，只是如果这样做，能不能解决问题？」郑珏低头沉吟了半天，最后只好说：「恐怕不能！」左右侍从都缩起脖子暗笑。朱友贞日夜哭泣，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把传国御玺放到卧房里，忽然遗失，已被亲信偷走迎接后唐大军。

　　什么样的帝王，用什么样的臣僚；什么样的领袖，用什么样的干部；什么样的董事长、总经理，用什么样的主管；什么样的主管，用什么样的职员。

　　龙用龙、凤用凤，猪用猪、驴用驴，蛆用蛆、虫用虫、老鼠用耗子、耗子用老鼠，读通鑑每读到一个王朝或一个政权覆亡之际，猪驴共舞、蛆虫互挤的丑态时，都不禁搥胸叹息，叹息这种场面，为什么总是一演再演，三演四演，甚至百演千演，万篇一律，没有丝毫变化。

　　郭崇韬整顿官场

　　自唐王朝末年，天下大乱，官宦世家，凋零破落，有的过於穷困，往往把任官令（告身）卖给亲属，辈份遂陷於混乱，发生叔父向侄儿下跪叩头、舅父向甥儿下跪叩头等奇怪现象，等候任命的官员中，冒名顶替的更多。后唐帝国（首都洛阳）参谋总部指挥官（枢密使）郭崇韬打算革除这项弊端，命国务院文官部（吏部）严加考核，当时参加李存勗南郊祭祀天神大典的官员多达一千两百人，而审核通过，获得任官资格留任的，才数十人，任官令（告身）被裕�销的十分之九，这些候补官员，有的绝望的在道路上悲哭哀号，有的则在旅店里活活饿死。

　　中国知识份子所以惜官如命，原因在此，悲哀也在此。因为他除了当官，其它什么事都不会，为了活命，和活命后的荣华富贵，任何侮辱都必须逆来顺受，没有了官，不但没有了荣华富贵，甚至也没有了命，这种卑屈是一种破坏正常社会生态的病毒，暴君恶棍从其中得到充份营养，千百年来，当官的人格，遂一泻千里，受不到尊重。

　　李存勗死於众叛亲离

　　九二六年，后唐帝（一任庄宗）李存勗，集结大军，准备东征叛军，骑兵在宣仁门外结阵，步兵在五凤门外结阵。随从骑兵常备队指挥官（从马直指挥使）郭从谦，不知道睦王李存乂已被处死（参考九二五年十二月），打算拥护他发动兵变，於是率领部队在营中挥动武器，呐喊暴动，跟「黄甲两军」（不懂）进攻兴教门（宫城南面三门最西门）。李存勗正在吃饭，得到兵变消息，率领各亲王及禁卫骑兵反击，把变军逐出兴教门。这时，华洋步骑兵司令（蕃汉马步使）朱守殷，率骑兵正在城外，李存勗派宦官传话，命他急行进城协防，联合削平变兵，可是朱守殷却不肯来，反而率军北上到邙山树林下休息。变军得以反攻，纵火焚烧兴教门，翻城进去，那些割发流泪、誓言死忠的官员将领，都脱下铠甲，趁人不注意时，溜走逃生（胡三省裕В骸咐钌苋佟驹�行钦】一定在此时遁走。」），只编制外总指挥官（散员都指挥使）李彦卿，及禁卫军官何福进、王全斌等十余人，竭力战斗。霎时之间，李存勗被流箭射中，皇家鹰坊管理员（鹰坊人）宦官善友（善，姓），搀扶李存勗从门楼下城，到绛霄殿廊下，拔出箭头。李存勗觉得胸口烦闷、口乾舌渴，想喝口水，刘皇后（刘山人之女）并不亲自前来看望，只派宦官送来一碗酪浆（酸奶），一会功夫，李存勗逝世（年四十二岁）。

　　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有位女同学，面目姣好，而腿部较粗，男生们就赠给她一个绰号：「半截美女！」现在回想起来，诚是恶谑！但进入社会之后，发现可被这样称呼的半截人，竟举目皆是，政治上的半截人尤多。李存勗便是一个浓缩的典型，他血战二十年，无论哪方面表现，都是一个出类拔萃的英明首领，简直跟李世民大帝一模一样，包括身经百战，没有一根毫发受伤在内。然而他的勳业太短，只不过保持了两年六个月，就国破身死。攻陷开封（参考九二三年十月）应该是一个转折点，把他转折成一个「半截英雄」。

　　没有权力制衡的宝座，像一个长满毒牙的巨大蛇口，任何人坐下去，毒牙都会插进他的屁股，射出剧毒。历史上只有一位帝王逃脱此难，就是李世民大帝，只因他对杨广的下场有一种恐惧，这恐惧转化成为自我克制，使他小心翼翼，不重蹈覆辙。然而即令如此，当权十余年之后，恐惧渐减，制衡作用也渐轻，他已有肆虐的危险倾向。李存勗不过一条粗汉，在一个有约束（包括娘亲的约束）的环境中，他可以成为英雄，但一旦约束解除，便完全忘了奋战的目标，也忘了对国家和对部属们所作的承诺及感谢，最后，更忘了他自己是谁，以致出现「以十指取天下」的轻佻镜头，迅速成为戏子宦官手中的电动玩偶；好像二十年血战，只是为了几个戏子宦官的利益。戏子宦官把李存勗紧握在手，四下挥舞，为自己报仇雪恨。李存勗的严重食言，造成历史上少见的激烈回应，没有人再听他过去其效如神的那一套温声软语，像指派汴州军队前往汴州小动作，反而成为笑柄。

　　限制首领人物的权力，固是为了人民，同时也是为了首领。李存勗在位时，如果有一种力量能够排除戏子宦官干政，他的皇帝宝座恐怕不想坐都不可能，而小民也不致於受那么多痛苦。

　　安重诲谋杀亲王

　　李存勗死后，变军首领李嗣源进入洛阳，称「监国」，下令全国各地寻找逃亡失踪的李存勗家所有亲王，通王李存确、雅王李存纪，躲藏乡下农家。有人向参谋总部指挥官（枢密使）安重诲告密，安重诲跟李绍真（霍彦威）商量说：「殿下既然已监督国政，主持先帝（一任庄宗李存勗）丧事，对各亲王应该早做一次清理，统一人心。殿下生性仁慈，不可以使他知道。」於是秘密派出杀手，到农家把他们刺死。一个多月后，李嗣源才听到消息，痛切的责备安重诲，哀伤很久。

　　抬轿的往往比坐轿的更狠！

　　小宦官时代

　　李存勗既死，树倒猢孙散，有几百名宦官逃到深山茂林里躲藏，有的更剃光头发，出家去当和尚，共有七十多人逃亡到晋阳（山西省太原市）。后唐帝（二任明宗）李嗣源下诏，命北都（山西省太原市）指挥官（指挥使）李从温把他们全部诛杀。

　　第二次宦官时代结束不过二十年，大屠杀呼冤号痛的声音，仍在耳际，一个小型宦官时代，竟紧接来临。现在，短短四年的灾难，也在呼冤号痛声音中结束，再一次说明历史的教训功能，微乎其微。人类的行为在社会的恶质环境中，会不断的重犯过去的错误。只有优良的民主政治制度才可能扼阻社会恶质的形成，且也只有全民都有高品质的人权观念，才能建立优良的民主政治制度！

　　王德妃

　　后唐帝（二任明宗）李嗣源的小老婆王德妃（花见羞），最初得以入宫，出於参谋总部指挥官（枢密使）安重诲的推荐，所以对安重诲十分感激。李嗣源性情节俭朴实，但坐在宝座上的日子一久（其实不过五年而已），生活也逐渐奢侈，安重诲总是规劝。王德妃（花见羞）用国库里的绸缎，制成地毯，安重诲又恳切的劝阻，并举出刘皇后（刘山人之女）的下场，作为鑑戒，王德妃遂对安重诲怀恨在心。

　　孔丘说：「君子爱人以德，小人爱人以姑息。」这是从施的一方而言，如果从受的一方，则君子希望人用「德」相待，小人希望人用「姑息」相待。王德妃距刘皇后不远，不过仅只四年，刘皇后的所作所为，王德妃都亲耳听见，亲眼看到，却不能从中吸取教训。反而恨别人提及，可看出她的智商远低於她的容貌。

　　一个人强烈而急躁的私欲，会造成盲点，看不到应该看到的东西──即令一根针扎到眼睛里，也毫无感觉，他只看到他想看到的，和立刻可以满足他私欲的东西。於是盲点不断扩大，转化成为意识形态，提供为盲点辩护的理论基础。而这正是周围清醒的人无力感的主要原因。

　　耶律突欲南奔

　　契丹帝国（首都临潢府【内蒙古巴林左旗】）东丹王耶律突欲，因不能继承老爹帝位（参考九二六年九月），忧郁怨愤。九三○年，终於率亲信部属四十人，乘船纵渡渤海南下，投奔中国，在登州（山东省蓬莱县）上岸。

　　司马光曰：「实录上说：『耶律阿保机的妻子命耶律德光前去勃海，代替耶律突欲，命耶律突欲回西楼，打算立他当契丹皇帝。但耶律德光既手握军权，不准备前往勃海，遂自称契丹皇帝，阴谋杀害耶律突欲，娘亲无法阻止。耶律突欲恐惧，遂航海投奔中国。』按耶律德光后来进入汴州，还悬赏逮捕谋害耶律突欲的凶手（参考九四七年正月），岂有在国内时反而想谋害他的道理！」

　　耶律德光是不是曾经计划谋害老哥，我们不知道，但司马光根据他后来缉拿谋害老哥的凶手上，就判断绝无此事，简直天真的出奇。世界上多少谋杀，虽自己亲自动刀，照样处决凶手。政治事件，必须从政治切入，只依靠桌面上的一点小动作，粗糙推理，就很容易滑进主导者设计的陷阱，永不能发现真相。

　　朱弘昭

　　后唐（首都洛阳），凤翔战区（总部设凤翔府【陕西省凤翔县】）司令官（节度使）朱弘昭，用尽心机谄媚参谋总部指挥官（枢密使）安重诲，所以一连串出任一级战区司令官。九三一年，唐帝（二任明宗）李嗣源，命安重诲往前方督战，路过凤翔（陕西省凤翔县），朱弘昭亲自出来迎接，在马前下跪叩头，当晚就接到自己家中下榻，并请到后堂卧房，朱弘昭的妻子儿女也环绕着安重诲下跪叩头，端上酒菜，十分恭敬谨慎。安重诲对朱弘昭流泪说：「奸人一再诬告陷害，几乎难逃一死，幸靠领袖明察秋毫，才保住全家。」安重诲告辞后，朱弘昭立即奏报说：「安重诲满肚子牢骚怨恨，对陛下口出恶言，不应该允许他到前线大营，恐怕夺取石敬　　的军权。」同时写信给石敬瑭说：「安重诲行动乖张，如果抵达前方，恐怕将士们猜疑惊骇，还没有作战，就自行崩溃，最好迎头阻拦。」石敬瑭大为恐惧，上疏说：「安重诲如到前线，恐怕军心有变，最好命他急行回京（首都洛阳城）！」宫廷事务总监（宣徽使）孟汉琼从西方回到中央，也向李嗣源指控安重诲罪恶过失。李嗣源下诏命安重诲折返。

　　胡三省曰：「朱弘昭昔日之言（劝李嗣源不可抛弃安重诲，参考九二八年三月），是知道安重诲所受的宠爱还没有衰退。今日之言，是确定安重诲的权柄已经失去。小人的心肠，随着现实而反覆，使人畏惧。」

　　官场友谊，发展到朱弘昭身上，可谓登峰造极，功力无与伦比。变化之大，反覆之快，使人拍案叫绝。

　　我宁可一辈子孤独而死，也求上帝保佑，不要交上朱弘昭这种朋友。

　　安重晦

　　九三一年，后唐帝（二任明宗）李嗣源，决定诛杀安重诲，下诏说：「离间孟知祥（西川【总部成都府】、司令官）、董璋（东川【总部梓州】司令官）、钱鏐（吴越【首都杭州】国王，跟中央的感情。」并诬陷说：「安重诲打算亲自率军进攻南吴（首都扬州），藉以掌握军权（边彦温诬告的正是如此，参考九三○年八月），更派忠心侍卫把两个儿子暗中接回战区。」於是，连用两个儿子，一并处死。

　　安重诲含冤而死，并死於酷刑，夫妇同被剥去衣服，裸屍数日，血流盈庭，下场可哀。然而仅就通鑑记载，只不过五年之间，自马延（参考九二年六月）以下，安重诲杀宰相任圜（参考九二七年十月）、杀皇子李从灿（参考九二年六月）、又企图谋害大将康福（参考九二年十月），接着逼反战区司令官董璋、孟知祥（参九二九年十一月）。他所致力的，几乎全在为自己复仇泄愤，甚至不惜策动国防军叛变，为的是要诬陷另一皇子李从珂（参考九三○四月），只因十多年前打过一架，自己挨了几拳，李从珂虽然道歉，安重晦仍不肯罢休。

　　安重诲被称讚为干练之才，但是，睚保�必报，胸襟如豆，把干练大量用到复自己之仇，泄自己之泄上，他制造的灾祸百倍於他的贡献。使人想到唐王朝的李德裕，二人简直是一个模子浇出来的下流货色。

　　刘昫受部属冷落

　　后唐（首都河南府）国务院左最高执行长（左仆射）、副监督长（门下侍郎）、二级实质宰相（同平章事）李愚，被免除兼职，只专任国务院左最高执行长（左仆射）本职。国务院文官部长（吏部尚书）兼副监督长（门下侍郎）、二级实质宰相、主管中央财政三单位（判三司）刘昫，也被免除兼职，专任国务院右最高执行长（右仆射）本职。中央财政三单位管理总监署（三司）官员们听到刘昫被免除宰相的消息，互相庆贺，没有一个人伴送刘昫返回私宅（唐王朝时，主管离职，交出印信后，惯例都由部属陪同还家，表示敬爱怀恩）。

　　不知其人，固可观其友，但亦可观其敌，看看反对他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如果只是些赃官、文痞、特务之类，正可烘托出他的灿烂。

　　石敬瑭儿皇帝

　　后晋帝（一任高祖）石敬瑭命国务院左最高执行长（左仆射）刘昫当「呈献皇帝（耶律德光）尊号特使（册礼使）」、宰相（同平章事）凭道当「呈献太后（述律平）尊号特使（册礼使）」，在喝道卫士严肃整齐的仪队，和盛大的车队，前呼后拥下，前往辽帝国（首都临潢府）举行呈献大典。耶律德光大为高兴。石敬　　事奉辽帝国（首都临潢府）小心翼翼，十分恭敬，呈递奏章，自己称「臣」，而称耶律德光为「父皇帝」。每次辽国使节抵达后晋（首都河南府【河南省洛阳市】）时，石敬瑭都特地在别殿接受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