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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三击掌 作者:叶广岑-第5章

小说: 三击掌 作者:叶广岑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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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是雪毫龙芽。

    彼此再没有言语。炉子上的铁壶哗啦哗啦冒着白气,萦绕的水气中曾经在雨地
里共同挨过浇的两个男人变得沉闷低落,王阿玛吭吭地咳,那咳来自肺腑的深处,
一声声敲击着人们的心扉。父亲用手帕擦汗,严寒的北京冬季,不知怂老人家何故
会有汗液渗出。

    大家心照不宣,都知道王阿玛的造访是受了太太的催促,来打听儿子的下落,
毕竟我们家有着他儿子的同志——我的三姐。

    可惜什么消息也没有。到最后,连我们的三姐也消遁得无影无踪了。

    《三击掌》里的王宝钏同样是扒了衣裳走出家门,与父亲誓不相见的,可人家
后来还是见了,父女又重归于好了。那是当了西梁王的王后,荣华富贵了,把爹与
娘接了去,在金銮殿上一通显摆。“金牌调来银牌宣,苦寒窑来了我王氏宝钏……”、
可惜,王阿玛却没有等来这份荣耀,他的儿子1941年元月死在了安徽一个叫百户坑
的地方,据说王利民是新四军的教导员,带领部队在转移过程中遭遇伏击,一场恶
战,几千人命丧黄泉……所谓的“千古奇冤,江南一叶”

    就是说的这件事。

    王阿玛接到于利民死亡的噩耗已经是五年以后了,那天是我的周岁生日,母亲
请王阿玛夫妇过来吃打卤面,母亲为这个生日很认真地做了准备。我是我们家女孩
中的老七,小而贱,属于垫窝、拉秧的那种。“垫窝”是指母猪下的最后一个崽儿,
瘦小衰弱,不成气候,多数生下便被弃之,即不必为此耽误工夫。所谓“拉秧”,
是说瓜种完了,将瓜秧清除,留在蔓上的残瓜,这样的瓜会是什么成色可想而知。
一个贱丫头过生日之所以能惊动王阿玛,是因为父亲的别有用心,依父亲的意思,
王家没有孩子,想将我送给他们,以解老两口膝前的寂寞。父亲的心思只有母亲知
道,母亲不愿意也得愿意,她知道,跟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生日那天,母亲将我
仔细地打扮了,特意脱了北京小孩子通常穿的连脚裤,穿上了一双扎着鼹貘虎( 蝙
蝠,老北京话) 的红鞋。在父亲的要求下,我屁股后头系着的棉屁帘也被解了下来,
总之,父亲要把我装扮成一个利利落落的小姑娘,让王家的人看着喜欢。

    那天,王太太因为腿脚不方便,没有过来。

    王阿玛也来得晚,竟然是走着来的,一鞋的土,一脸的灰。大家都觉着一向讲
究的王阿玛今天特别邋遢,胡子没刮,衣裳没换,手帕皱巴巴的脏成了一团,捏攥
在手里像是擦桌子布。

    母亲将我抱了出来。父亲自然说了我不少好话,比如皮实、乖巧、听话、好养
活,听那口气不是介绍女儿,完全是在介绍一只小狗。王阿玛却有些失神,一双眼
睛直瞅着窗户棱,仿佛窗户上有什么必看的物件。父亲将茶杯搁在王阿玛面前,招
呼他,国甫,国甫……

    王阿玛突然回过神来问,啊,你说什么来着? 母亲接上说,他在夸家里这个七
丫头聪明喜性,您瞧,她在朝您乐,向您讨好呢……

    王阿玛根本没看一眼正向他讨好的我,就是说根本没把我这个贱货放在眼里,
他的眼睛依旧看着窗户,毫无来由地说,……这些年,我救国,发展实业,想让国
富民强,到了,究竟是怎么个结果呢? 国也没富,民也没强,我自个儿倒闹个……

    父亲说,国甫,我看你有心事。

    王阿玛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说,四爷,瞒谁也不能瞒你,看看这个吧,我还不
知道怎么跟他妈交代……

    那是一张辗转了五年的死亡通知,王利民死在了百户坑。

    父亲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

    王阿玛说,还记得吧,那天他是打你这儿走的,走的时候让我扒得精光……我
现在一闭眼就看见他光着身子叫我,爸爸,爸爸……你说,他要是跟日本人打仗,
让日本人打死,也算是为国捐躯,可他是让中国人给打死的……自个儿打自个儿…
…我想哭,我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什么事儿啊这是,让我说什么好? 这孩子签字
据的时候,他签了“利民”俩字,我不让他姓王,他故意把王字省了,其实他心里
明白,这样不完整的签名压根就不能算数! 孩子是给我留着面子呢……

    母亲劝王阿玛别太难受了。王阿玛说,你们日子再拮据,再不好,可你们还有
儿子、闺女! 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了! 没有了! 织布厂的牌子被摘了,门口戳了两
个岗楼,站着两个戴钢盔的美国兵,变成了美国兵营……丹枫,那个丹枫,改成了
跑马场……

    王阿玛没吃打卤面,走了。

    父亲也没有提出将我送给他的话,时机不合适。不知怎的,这个话题后来竟然
再也没被提起过。

    王阿玛走的时候,我们家的人很郑重地将王阿玛送出大门,目送着他向胡同口
走去,黄风掀起他的棉袍,吹乱了他的白发……

    老张无声地哭了。

    百户坑在安徽的什么地方颇让人挂念,我父亲后来和王阿玛翻遍了安徽地图也
没找到百户坑,一直到两人去世,成了他们一个心结。

    2000年我到安徽出差,在泾县城郊一个叫水西山的地方,见到了当地政府为
“皖南事变”

    牺牲的烈士修建的纪念碑。我在碑前久久伫立,想念着那个从没有谋过面的王
利民,他的魂灵应该在这里得到了安息。我虽然没有过继给王家,后来却是认认真
真给那两个孤苦的老人摔了盆、戴了孝,充当了孝子的角色的。这些本应该是王利
民所为。

    我告诉了王利民三姐的结局,在碑前停留的那一刻,我的心灵似乎和冥冥中的
某一点得到了沟通。

    也是一种慰藉。

    父亲死后,将犯错的孩子赶出家门也成了我们家的避讳,甚至在教育孩子的几
十年中我从没有对孩子说过“滚”字。我的哥哥们也从未有过将儿子们脱光衣裳赶
出家门的举止。但是现在的孩子们发生了变异,用不着赶,他们自己就会出走了,
我的孩子从上小学到高中,竟然不辞而别离家七次,他走得理直气壮,走得毫不负
责任,走得毫无道理,有一回让我不得不动用了公安局,满城寻找。

    这些大概是王利民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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