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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月沉吟-第7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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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据说,青王登基二十三年一来从未罢朝,是一位百年难遇的勤勉君王。怎么今日,突然破了全勤记录呢?我紧了紧笏板:很不寻常。

  “请众位大人行止得当,勿让我王病中起忧。”内侍长收起拂尘,幽然出声,“另请烈侯、荣侯、宁侯三位殿下移驾御书房,王上有事商议。”

  青穹殿与御书房之间远隔千米,纵使文书院编修声嘶力竭,青王也听不到啊。我轻轻摇首,看向面色如常的允之:终究失算了么?

  不待我细思,却听殿外一声高喝:“清傲罪臣张仪,请以右相、帛修院院首容克洵‘四逆六罪’为王上陈之!”

  我瞠目结舌地望去,初升的冬阳下,一众寒族编修人人手持奏本,个个昂首挺胸,眼角的瘀肿难言眸中的坚毅。透过清澈的晨光,我终于看清了,终于明白了。他们是来玩命的,不成功便成仁,这是一次死劾!

  “容克洵惑乱朝纲,侮弄三尺,诡作百端,可与董建林并称当朝第一奸佞……”

  不仅是我,满朝文武的目光都被这一群瘦弱书生所吸引,众目惊愣。

  “不可参与。”耳边响起轻语,我恍恍偏首,却见微厉的桃花目。

  “不可参与,切记。”允之唇畔不动,再次提醒。

  不可参与什么?未待我出声询问,红色衣袍便飘然而过。

  天幕下薄雾散尽,却在我的心头笼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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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臣(儿臣,儿臣)参见父王。”

  静幽幽的御书房里,回荡着三声问安。烈侯凌淮然偷瞥一眼案边,见到本该抱恙的青王凌准正批阅奏章,且毫无病色。他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看来父王是不想理会那群“疯狗”才罢朝的,还好,还好。

  “翼然。”青王目不离卷,沉沉开口。

  “儿臣在。”

  凌准重重搁笔,低声一斥:“跪下!”

  荣侯凌彻然瞥视下方,看着乖顺伏地的九弟不禁心情大好。他自幼嫉恨凌翼然,即便将九弟踩在脚下还是不解恨啊。七殿下得意地转眸,暗自期盼着父亲的怒骂。

  “淮然。”出乎老七的预料,青王并没有理睬跪伏的小九,而是看向暗自庆幸的老三。

  “儿臣在。”凌淮然看了看脚下,刚放下的心又纠结在一起,是……轮到他了么?

  “孤问你。”凌准抬手指向青穹殿的方向,“此事该如何了结?”

  什么?

  什么?

  同样的惊问出现在老三和老七的心底,转眼间,两人又都明白了:这是一次王试。

  凌淮然思忖了片刻,郑重开口:“儿臣以为寒族不分尊卑,无视王威。文书院众官应革职查办,不可姑息养奸。”

  三哥啊,三哥,你这样蠢钝,让他怎么好意思全力相较啊。凌彻然唇边浮起讥笑,你当父王是怕事才罢朝的么?若开了朝议,那华寒二族必将死斗,不给个最终判定两方都不会罢休。而父王却是想维持以往华贵寒轻的局势,这才称病不朝啊。你如今却想要断了寒族的官势,这不是反着毛捋么?

  “彻然,你觉得呢?”

  就等这一问,荣侯自信满满地倾身:“儿臣以为此事由楠木一案而起,父王不如让洛太卿亲审以示公平。”审了又如何,洛寅早已投奔到他门下。再审一次不过是走个过场,堵住寒族的嘴罢了。

  “喔?”青王颇为玩味地看着满眼温煦的老七,“彻然不怕秋启明被判有罪?他毕竟是你的表哥啊。”

  凌彻然义正严词地回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况一子侯乎?”

  “嗯。”凌准不住颔首,“好,很好。”

  凌彻然嘴角泄出一丝得意,含笑瞥了一眼老三。凌淮然暗自磨牙,恨不得将巧言令色的老七碎尸万段。

  “可是。”青王凌准突然转了语调,冷然开口,“你们真当只要罢几个官、审几个案就可了结此事么?”

  森寒的语气让暗斗的两人一个机灵,猛然回神。砰砰两声,二子齐齐跪地:“儿臣知错。”

  “各地华族张扬跋扈,京师子弟更是娇纵上天!”凌准一推案上的几摞奏折,百十道书册劈啪飞下,不时打在三个王侯的身上,没人敢扭身闪躲。

  “看看!你们都睁开眼看看!”凌准拍案痛骂,“这一百一十二本奏章说的都是华族如何欺男霸女,如何掠地占田!”他从袖中抽出一块厚厚麻布,扔到老三的脸上,“这是西北万县的千人血书,说的是你的母族如何欺压百姓!”

  凌淮然心跳一滞,额上浮起冷汗。

  “这仅仅是孤回朝那天看到的,还有多少是你们私自扣下、秘密销毁的?”凌准切齿发音,其声沉沉,仿若从胸间发出,“嗯!”重重拍案,惊的殿外内侍个个发颤。

  “儿臣(儿臣、儿臣)知罪。”

  青王喘着粗气,手掌不稳地端起茶盏:“三日了!”他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各州县书簿、行人已罢官三日了!”

  此言一出,老三和老七精亮双目,齐齐瞪向面色如常的凌翼然。

  书簿乃是低层文秘官,同京师的文书院一样,承担着起草文书与整理文案的工作。而行人则是往来于都城与州县之间,传递奏章的小吏。这两个官职看似轻微,甚至没有品级,实际却搭起了王国政通的骨架,可谓官小却责大。

  而书簿、行人罢官,反映到京师的便是奏章骤减,小九他不可能一无所知!两人忿忿而视,凌翼然撇了撇嘴,无辜地看向他们:“此事已在第一时间禀明父王,翼然并无丝毫隐瞒。”言下之意,找人算帐别找他,冲着那位去吧。

  谁敢怪那位?想掉脑袋不是!老三和老七被骂的七荤八素,闷声不响地再次趴下。

  “哼,哼。”凌准的鼻翼不时扇出冷息,整个人散发出煞人戾气。

  真是如跪针毡,如临深渊。难兄难弟凝神屏息,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直到两腿麻木,两人忽听一声叹息:“淮然、彻然,你们先退下吧。”

  捡回了遗落的心跳,老三和老七暗叹一口,颤颤站起:“儿臣(儿臣)告退。”

  他们强作姿态,互不相让地走出御书房。不似凌淮然疾步前冲,凌彻然留了个心眼,放慢脚步,竖耳倾听殿内的动静。

  “混帐东西!”只听杯盏砸落,凌准怒声再起,“就一个文书院都管不好!翼然你太令孤失望了!”

  好,很好。凌彻然勾起嘴角,脚步重归轻快,优哉游哉地向前走去:看来父王只是震怒于寒族罢官,并不是真心责怪啊。

  呵呵,他面上带着笑,走在冬阳轻暖的廊下。忽地只见内侍长抱着拂尘慌慌张张地跑来,还不待他出言讯问便闪入御书房。何事如此惊慌?凌彻然皱起了淡淡的眉。

  “什么?!”青王啪地站起,怒目看向气息未定的得显,“你,再说一遍。”

  王上是真的怒了,跟随他数十载的内侍长颤颤地低下头:“青穹殿口角引发百官群架,文书院编修谢林因体弱终不敌众人拳脚,被活活打死了……”

  “咳……咳咳……”凌准掩住双唇,身体剧烈颤动。温热甜腥喷喉而出,染的手掌一片粘腻。他生怕病态被凌翼然发觉,仓皇俯视。却见地上那人并未抬首,只是那么安静地跪着。

  得显掏出绢帕为王擦拭手掌,而后又向后退去:在宫里殴杀大臣,这分明就是无视王威,怪不得君上如此忿恨。

  终于死了么?在人所不见的那处,微笑在凌翼然优美的唇畔飞扬。父王啊,您看清了么?华族的真面目。为了他们自身的得失,甚至可以无视您的权威啊。儿臣布了这个局,就是想为您擦亮双眼,猛虎不可卧于塌下。今日他们能杀了您的臣,明日就能夺了您的命。您看清了么?谢林的血把您浇醒了么?

  那日他将各地小吏罢官一事呈上,为的是试探。若父王当即拍案,下令彻查此事,那便说明了父王对华族还是忌惮的、还是倚重的。若忍下不动、有意放之,那便说明父王已动了心思,想要借此大做文章,以弱华族势力。

  事实证明,父王选了后者。而他只是添了把柴,将大火燃的更热些罢了。烧的越旺,也就越有利于寒族出身的他。

  凌准不是傻子,喘了一会,终于明白了。他老目猛瞪,看向俯首不语的儿子。半晌,迸出大笑:“好啊!好啊!”

  这一笑,笑的得显丈二了:这……唱的是哪出?刚才明明还是龙颜大怒……

  “小九啊。”青王围着凌翼然绕了个圈,“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嗯?”语调中竟有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儿臣驽钝。”凌翼然的身体俯的更低。

  “哼!”青王重重吐气,震的胡须微颤,“装傻!死小子!”

  他一脚踢向凌翼然的后背,惊的得显倒抽一口凉气:九殿下不会……不会被踢傻了吧。得显好心地俯下身,想要将凌翼然扶起。却见那双微挑的黑瞳溢出浓浓笑意,优美的唇线弯弯勾起。

  这……这……又唱的是哪出?可怜的内侍长再次丈二了。

  “父王英明。”凌翼然转过身,半跪着仰视凌准,“天重元年大兴书院,天重三年力排众议开寒族科举、赐予官职。天重五年初涉文书院,揽各地寒族才子入都参政。天重十年颁布畅言令,市井小民皆可言论政事。天重十二年削减商税,兴洋洲为商贾重地……”他深深一揖,沉声道,“父王之深谋远虑,让翼然为之折服。”

  很受用,这样的溢美真的很受用啊。凌准含笑视下,这么多年了,他细细考量、精心策划,只有这个儿子从点点政令中猜出了他的心思。暖儿,暖儿,凌准心中涌起热流,你给孤生了个好儿子啊。对不起,孤不能实践那份诺言了。小九他更适合这王宫,更适合这……

  按捺心中的欢喜,凌准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微拢眉头,沉声道:“只是,还缺了一样啊。”他又何尝不想拔掉心头刺,一扫二十年来的憋屈。只是寒族的爆发,还不足以震慑自震朝以来就横霸神鲲的华族势力。还缺,还缺……

  “天重我王,国运隆昌。”

  脚下那人忽地开口,凌准暗叹视下:此儿类我,果知孤之忧怀。

  凌翼然笑容漾深,俊眸满溢着势在必得的神采:“父王乃是天授之君,天时必助!”

  凌准虚起双目,探究睨视:原来这孩子耍的不是单臂拳,而是连环脚。

  虽然他不愿承认,但却已是第二次落入了小九的套。

  他老了,真的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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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书院的编修为何不分轻重地激怒台阁二院,又为何打不还手?我握紧双拳看向殿外,百十号老少围着几十个年轻编修报以拳脚,可谓人多壮胆,连平时最文弱的官员也目露狰狞、一副嗜血模样。再这样下去会死人的,我心头一颤,向前迈去。

  “丰侍郎。”

  一声轻唤阻止了我的前行,只见聿宁双目淡定向我微微颔首:“关于定侯礼侍问题,本官还想和你聊聊。”

  心知他只是借口将我拦下,只得举步上前:“大人。”

  “云卿。”聿宁面色如常,语调却渐冷,“欲成大事,不可心慈手软。”

  我眉梢微动,怔怔地望着他:“元……仲……”

  “牺牲已是必然。”

  耳边回荡着这句淡言,我心绪缭乱一时难以平静。激涌的人潮拥堵在殿门外,让其他官员进出不得。那边上阁的上官司马挑着扫把眉,讥讽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左右二相。而洛大人则目不转睛地看着哄打的人群,似在算计什么。

  “父亲大人。”一个隐忍的低吼从身后传来。

  我偏身一瞧,何猛站在何岩身侧,高大的身躯微微弯垂:“我想……我想……”

  不苟言笑的何御史虚起眼直直看向殿外,面色依旧冷硬:“娄敬,你的弱点就是太优柔寡断了。”

  “……”何猛惊讶地抬首,监察院的众官也瞠目视来。

  “老夫既能将独女嫁于你这一介寒族,又岂会对寒族庶士寄以白眼呢?”何御史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了两相身上,毫无惧色,“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事事问询。”

  闻言我想到了一个词:浩然正气。

  何猛冲他深深一揖,大步流星地冲进殴斗的中心:“子云!子云!”

  “何大人。”董相绷紧下颚,气音出声,漫溢警告之味,“你可要想清楚啊。”

  何御史淡瞟一眼,甩袖背身,嶙峋的侧脸透出浓浓坚毅。

  “子云!”长唳入云,哄乱的殿前忽然百拳皆止,疯狂的众官突然向后退身。我微握双拳,绕开傻愣的众人探身望去。文书院的编修们被打的不成人形,身上的官袍也变成了烂衫布条。

  “子云……子云……”眼角带青的何猛抱着面目全非的谢林,含泪低呜,“子云……”他颤着大手不停地抹着从谢林嘴角溢出的殷血,“太医!太医!”沉厚的吼声在青穹殿回荡。

  我走上前,半跪着俯身,伸指探向谢林的颈脖。

  “子云、子云……”何猛喃喃着,将谢林打横抱起。他的右腿微跛,看来伤的不清。何猛挺直腰杆,好似鹤立鸡群:“太医院,太医院……”

  “娄敬。”我一把拽住他的官袍。

  “让让!”他像一头蛮牛撞开了数人的包围。

  “娄敬!”我手上加力,逼的他回头,“谢编修……”我叹了口气,暗哑道,“已经去了……”

  何猛愣了一下,扭身挣开我的拉扯,一瘸一拐地向前跑去。

  “拦住他!”身侧一声大吼,礼部尚书魏老头束冠歪斜,目露狠光,“事已至此,大家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还能怎样……”吼声在广场上回荡,一众官员如梦方醒,决绝狠戾取代了先前的呆愣惊慌,个个撂起袖子、目露杀气。

  是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暗叫一声糟,翻身越过何猛高大的身体,夹起双臂震开左右偷袭。

  “大人!”身后响起何猛一声重吼。

  我没有回头,从袖管里取出白笏,淡淡地扫过一张张嗜血的红眼。双臂运力,气冲掌心。只一下,象牙笏完整地没入青石地,白色的笏头与地面平行。允之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位肯定也已知晓。一个谢林就够了,不用再牺牲下去。

  僵持着,众官不敢上前,却又磨牙瞠目,好似围猎的豺群。

  “王命到!”殿内一声唱和,殿外急急跑来一群御林军。

  “众位大人还不跪听圣意?!”内侍长眉目带厉,大声怒喝。

  那些人极不情愿、极不情愿地步入大殿,我扯了扯何猛的衣襟,与他两两跪下,身前平放着谢林渐渐冷却的尸体。

  “众卿无视王威,聚众殴斗,孤病中疾首。特命三阁今日不必上职,长跪青穹!”内侍长一口气道出口谕,四下一片寂静。

  “文书院编修殿前妄言,紊乱朝纲,罪不可免,同责相罚。”

  此言一出,殿内传来轻笑,刺耳刺心。

  “为何?”身边传来切齿之音,“为何?”

  我垂着眸,看着何猛厚实的手掌狠狠拢起。

  “为何?”他一直念叨着这两个字,一洗过去的唯诺之情,敦厚的面容染上一层厉色。眼见御林军将谢林抬下,他重拳落地,砸的青石板隐出裂纹,“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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