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沉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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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风势甚急,火舌漫空,热流扑面,烟焰涨天,谷中俨然成为一片火海。众兵士丢盔弃甲,鞍锱衣服燃满火星,焦味刺鼻,惨叫连连,生生一个修罗场。这射月谷一片金红,火光甚至将天边的朝霞都比了下去,火热的气流满满地将我们吞噬,脸颊被烤的焦热,身上的衣服被汗水浸湿。
哥哥仰天长啸:“难道天要亡我韩家!”撕心裂肺的呼声动彻山谷,悲愤、不甘、绝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身后的胸膛里回荡。
“轰~”隐隐地传来一个闷响,抬头眺望。晚霞不知何时淡去,渐暗的天空里流云飘动。“轰~轰~”响声渐渐清晰起来。
琦叔扑灭了美髯上的火星,兴奋地大叫:“少将军!是雷!”
沉厚的雷声越来越大,似乎要冲出昏暗的天幕,撕破浓云的束缚,挣扎着想要解脱。“噼啊!”电掣光如昼,向一把宝剑划破了破絮似的黑云。迅雷不及掩耳,疾霆不暇掩目,紫电惊雷将希望播撒在我们心头。山风卷着星火,像海洋的狂澜似的,带着吓人的热浪,滚滚而来。哥哥立马横枪,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
云翻一天墨,浪蹴半空花。
天水带着我们的愤怒,带着死去英灵的哀嚎,像俯冲而下的雨燕,忽地瓢泼倾泻,砸得一地坑洼。满山满谷的火舌先是不甘地挣扎,随后便像地狱里的恶灵听到了万声佛号,摇曳着身体慢慢滑落,最后只剩下数缕黑烟,没了踪影。
我仰起头,脸颊被雨水刺得生疼,伸出舌头感受着甘霖的清甜,死里逃生的兴奋感冲口而出:“哈哈哈哈~”稚嫩的声音回荡在焦黑的山谷中,我仰起头,眼睛被暴雨浇的酸涩,指天狂叫:“天不绝人愿!笃志力向前!”
哥哥低下头,欣喜地看着我:“卿卿,我们一定要活下去!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回声荡漾在谷中,悠悠扬扬,绵延清亮。
“少将军!”琦叔策马而来,一身泥污,“末将已经将堵着的木头清理开了。”
哥哥拉缰回马,只见剩下的十多名兵卫,或者借着倾盆大雨洗着乌黑的脸颊,或者跪倒在地十指抓紧地上的黄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重生的快感和恣意。
“兄弟们套上马,跟着我冲出去!”哥哥一踢马肚,领头向前。一路疾驰,近了谷口,才看清地上堆着几根烧焦了的圆木。感觉到哥哥胸口兴奋的颤抖,他手腕发力,一紧缰绳,马头扬起,四蹄凌空,似踏云追月,飞跃而出。
出了射月谷,只见周围茂林修木,层层叠叠。在暴雨狂风中,树叶斜飞,沙沙作响。黑暗的林间仿佛妖鬼遍地,斑驳的树影扭曲着、摇摆着,狰狞地向我们扑来。一行十余骑,冒雨夜奔,穿过这恶鬼地狱。
“少将军!”琦叔的喊声从身后传来。
“吁~”哥哥拉紧马缰,停住回望,“何事?”
“追兵似乎到了!”琦叔抹了一把脸,雨水顺着被烧短了胡须蜿蜒流下。
“啊!”“怎么办?”“我们只剩十多人了!”“难道注定一死?”亲卫们勒马而立,仰天悲鸣。
感觉到地面的颤动,敌军很快就要赶上了。虚着眼睛,迎着雨大声说道:“哥哥,我有一计!”无措的众人停止了哀嚎,怔怔回望。
“天色渐暗,敌人尾随,多半是追马而来。不如我们弃马步行,没入丛林,反而难寻踪迹。”我松开马鬃,继续说道,“大家将铁甲卸下,绑在马后,这样空马跑起来照样有声。只要误导了敌军,我们便有逃脱的希望。”
“卿卿说得是!”哥哥抱着我翻身下马,“众人听令,弃马卸甲!”
哥哥将身上的白绸解开,我踩着地,大腿酸痛,脚下虚软。十几人褪下铁甲,将辎重系于马鞍处,一拍马臀,十几匹骏马踩着泥水,狂奔而去。
“下面,活路就由大家跑出来了!”卸下银甲的哥哥,身材挺拔,束发披肩,肃肃有质。“卿卿。”哥哥将我抱在怀中,引着众人窜入暗色的山林。
弯着腰,低着头,众人脚步疾飞,披风带雨,蔽身在丛木之中,脚下的声响也完全被风声雨声树声隐没。果然没过多久,轰轰的马蹄声传来,半晌才从耳边滑过,只剩下震撼的回响。
“少将军,他们过去了。”琦叔低低地提醒。
哥哥一挥手,众人像是猿飞兔跑,奋力狂奔。耳边阴风搜林山鬼啸,脸上雨势如刀面如割。夜奔,夜奔,奔的是命,奔的是今生。
不知跑了多久,只知道暴雨渐渐停息,狂风慢慢停止。“少将军!到了!”前面的士兵兴奋地大叫。哥哥拨开草丛,只见灰暗的水面,隐隐地架着一条浮桥。初晴的天空,染着凉凉的清爽,无月无星却有情,寂寂的夜色让人倍感心安。借着夜幕的掩护,哥哥紧了紧手臂,抱着我率先踏出草丛。像是一阵疾风,剩下的十余人踩着竹板,踏水而过。
待到了对岸,还没等我们长舒一口气,忽闻两侧传来阵阵马蹄声,火把亮起刺得人一时眼前模糊。难道,还是没有躲过?
“少将军!”领头的那人大吼出声,匆忙翻身下马,歪歪倒倒地扑了过来。近了才看清,那人便是率领左军突围的韩硕。
这位身高八尺的参军一把扑倒在哥哥的脚下,哭得像个孩子:“少……将军,您终于回来了,属下等了您两个时辰了,还以为……还以为……呜~~”
哥哥轻轻地将我放下,半跪在地,扶住他:“硕叔叔,左军剩下多少人?”
“不足三万……”
“唉~”韩琦重叹一声,“右军就只剩我们几人了”
“属下突围后才知道,原来荆军的主力都在东北角。当下便担心少将军和小姐的安危,刚要去解救,却不想落入敌人的鱼麟阵,待出了阵,却发现大军无迹可循。属下只能来到江边,等待少将军和小姐。”
我撒着小腿,挤开众人的簇拥,急急地寻找,可是哪儿都没有爹爹的身影。心中大惊,跑到韩硕身前,拽着他的衣袖,尖声询问道:“我爹爹呢?我爹爹呢?”
“将军……”韩硕拍地大哭,周围的士兵猛地跪下,额贴黄土,恸哭出声。
“硕叔叔!”哥哥瞪大眼睛,扶着韩硕,嘴唇颤抖,两颊抽动。
“属下……出了阵,就派人前去打探。”硕叔叔的声音支离破碎,“一个时辰以前,探子回报。呜~”
我跪倒在地,身体瘫软,手指抠着地面,一字一句地问:“怎、样?”
“将军!将军,呜~”韩硕蜷缩在地上,用气音说道,“将军寡不敌众,被逼上陨山,抱着夫人跳崖了,呜~~”
“不可能~不可能!”我瘫倒在地,泪眼朦胧,极力否认,“不可能!不可能!爹爹他说了要带娘回家的!他不可能死!不可能!”
“啊!!!!!”哥哥猛地站起,两拳紧握,青筋爆出,仰天怒吼。
“将军!”琦叔叔一下子跪在地上,捧土大哭,“将军!”
我从衣襟里拿出那条染了爹爹鲜血的白绸,牙齿轻颤,抱着它嚎啕大哭。心脏酸痛,反复念叨:“爹,娘。爹,娘。爹,娘。爹,娘。”哭得痛彻心肺,哭得只剩气音,哭得只剩眼睛。
远远地跑来一个小兵,跪地大叫:“少将军!追兵来了!”
哥哥仰着头,让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两手仍是紧紧握住,身体像是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屹立在那里。
“少将军……”
哥哥猛地甩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胸口起伏,声音沙哑:“烧了浮桥。”
“可是才下过雨。”韩琦低低提醒到。
哥哥喉头微动,抹了一把脸,两眼红肿地盯着韩硕:“军中可有鱼油?”
“有,可是那是弟兄们剩下的唯一吃食了。”
“先活下来再说!”哥哥声音嘶哑地叫道,“伙头军听令,取出所有的鱼油,一滴都不能留!”
“是!”
半刻之后,宽阔的水上燃起了一条火带。熊熊的烈焰映红了暗色的江面,跳跃的火苗就像是黑夜里的魑魅魍魉,妖邪嚣张。借着冲天的火光,看清了对岸密密麻麻的敌军。我用白绸抹了抹泪水,快步跑到江边,含恨地看着那群恶鬼。心中暗暗许愿:我要变强!我要变得很强很强!强到没有人可以再夺取我的亲人!强到血洗这修罗场!
一偏头,只见哥哥夺过一条马鞭,奋力掷入水中。“哈哈哈~”对岸传来一阵讪笑,“无知小儿,耍什么脾气!”一个吼声越江而来。
哥哥拿过一把梨木雕弓,抽出一支白羽箭,目光冷厉,杀气四溢。他两臂发力,拉的雕弓似满月。“啊!!!”怒吼一声,箭矢如闪电临水而去,霎时无影。
“啊!!!”哥哥一手鲜血,弓弦尽断,吼声不绝。
“不可能!”只听对岸一声惊恐的大叫,敌军慌乱不已。怎么不可能?我擦干泪眼,走上前,抓住哥哥的衣袖。
是,刚才哥哥的那一箭,势大力沉,飞跃数十丈的江面,直直地射落了敌军的军旗!
“哥哥。”我用那条白绸为他包住手掌,他停止了吼声,低下头,含着泪与我凝视。
半晌,哥哥紧了紧白绸,一把将我抱起来,屹立在水边。江风习习,好像娘亲的手柔柔地抚弄着我的脸颊,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轻抚。手掌半空,盖在脸上,好像碰到了她的柔荑,好像感觉到她的爱意。风声阵阵,好像爹爹的叮咛,我侧耳聆听,似乎听到了他殷殷的低语。突然凉风停止,我怔怔地抬眼,只见黑色天幕中闪烁着两颗荧荧的明星。
爹,娘。黑夜谦逊地站在天之一隅,屈膝于你们的明亮。我和哥哥站在你们的脚下,似海的亲恩永不忘。
世界用它的痛苦亲吻着我们的灵魂,但哥哥和卿卿却不会沉溺于悲伤,就让我们在死亡中重生,在重生中绝艳绽放。
脸上的泪迹已经风干,我一举右手,指向对岸:“他日,必将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千般心思悼霜竹
“南无光明地藏王菩萨摩诃萨,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
檀济寺的众位大师在了无主持的带领下,开方破狱,传灯照亡,参阎君,据恶鬼,引英灵,延请地藏王。我和哥哥穿着麻衣,带着孝布,抱着爹娘的牌位站在灵堂里。昔日朱红色的正气堂被漫天遍地的白绸裹得惨然,历代韩家男儿多半死在了沙场上,本家也独剩我们一支,在今天出殡的日子里,伶仃孤苦,亲眷显得格外稀薄。
只听得一声锣鸣,管家韩全沉厚的声音传来:“辰时正刻到,恭送将军和夫人离家!”辰时相当于早上九点,此时日斜半天,空气清朗,晴云披絮,清秋独凉。面无表情地跟在哥哥身后,小心翼翼地抱着娘亲的牌位,出了灵堂,踏着遍地菊瓣,迎着漫天白纸,一步一痛地走向正门。
暗色的赦造振国将军府正门上,两边一色绰灯,萧索的冷风中歪斜飞立,好不凄凉。白汪汪着孝的家丁侍女侍立两旁,哭声凄凉,情意拳拳。近了大门,只听锣鼓齐奏,哀音四起。
“啪!”哥哥将丧盆摔碎在门前,送殡队伍就此启程。
韩琦、韩硕领着三十二名将士,肩挑粗杠,抬着爹爹和娘亲的灵柩,踏着沉重的军步,走在我们身后。那檀麝木棺里并没有爹和娘的尸首,只是两副空椁,里面只有两件衣裳。队首,哥哥头顶铭旌,手持白幡,怀抱爹爹的牌位在前领路。管家韩全引着几个年轻侍从,拿着白纸剪穗糊成的哭丧棒和雪柳走在队伍两侧。在我的身旁,画眉和弄墨披着青丝,带着素花,抱着焰食罐子,一路哽咽,泣不成声。檀济寺的僧众跟在棺椁之后,一路唱念接引诸咒。剩下的家丁仆从抱着纸糊的冥器花圈,举着肃静回避牌,端着金执事、功名牌,敲着开路锣走在最末端。
只听得铁甲声声,脚步阵阵,回头一看。韩家将士披麻带孝,军容整齐地跟在短短的送殡队伍之后。“将军好走!”沉厚洪亮的声音震彻天地,他们手持枪戟殳矛,白色的综穗迎风飘舞。没有王公贵族大葬的十里长队,没有公卿贵胄出殡的奢华金迷,爹和娘的送葬行列显得朴素而庄严。
待出了常青街,平时熙熙攘攘的玄武道肃肃穆穆。惊见道路两旁百姓躬身行礼,让出主街。
“韩将军,一路好走!”“将军保重!”“我们该怎么办啊,呜~”“荆雍虎狼,幽国危矣!”
一声声或是悲痛,或是惊恐的呼喊,生生地刺在我们心头。百姓是最可爱,也是最自私的一群人。爹爹像是他们心中的支柱,在时崇拜,去时恐慌。一代名将忠骨枯,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是作为儿女的我们,情愿不要这个名,情愿不要这声哭,只愿父母双全,只愿至亲康健。
走上浮云桥,据说这是爹娘初见的地方。桥下烟水潺潺,河上点点乌篷,天水碧,染得繁都失颜色。烟水两岸,碧树凋余,株株红枫恰似一把一把炽热的火炬,燃尽了这一秋残景。
队伍里纸钱翁,一挥右臂,方孔白纸像是节日里的礼花直冲上天,飞起五六丈高,随后洋洋洒洒,像柳絮白雪,飘飘荡荡。
“将军和夫人过河了!”韩全一声唱和,凄凉的声音动彻两岸。
铜钱撒地,丁丁作响。“爹、娘,过河了!”我和哥哥齐声大叫,眼眶酸涩,心肺纠痛。
过了浮云桥,在桥尾的凉亭处,只见白棚搭立,宴席张设。一名身著素服的清秀书生站在那里,待走近了,才认出此人便是掬月殿里那个不屑逢迎的年轻官员。
“停!”管家扬声通传,队伍停在了桥下。
“少将军。”此人拱手行礼,“在下是太仆寺卿洛寅,今天特来为将军和夫人送行。”
“原来是洛大人,月箫曾听得父亲说起,太仆寺卿虽然年轻,却是肱骨之臣,其人可敬。”哥哥抱着爹爹的牌位,微微躬身,“请恕我和妹妹都是重孝在身,不便行礼。”
“少将军客气了。”洛寅一持手,邀我和哥哥将爹娘的牌位放在白棚高案之上,他手拿三根香,一撩长袍,跪在蒲团之上。
“大人,这是后辈大礼,不可乱跪。”韩全匆匆提醒道。
洛寅一挥手,制止了周围人的阻拦。恭敬地俯下身去,停了半晌,方才起身,低首含胸将香插入铜炉内。随后,他拿起案上的白瓷杯,持着袖口,慢慢地将黄酒洒在地上:“将军忠节,英魂铮铮,泣鬼神。夫人贞烈,芳魂一缕,归天宫。”
一阵风起,吹得棚上白花纷飞,吹得挽联呼呼翻动。只见白色的幡布上写着瘦劲有力的十几个大字,上联是:万里红枫凝血泪,下联是:一溪烟水作哀声。
捧下爹娘的灵位,辞别了洛大人,送殡的队伍启程向前。穿过了十里铺,转到了绣画坊。只见昔日人声鼎沸、车来车往的聚福楼、天乐堂,以及街道两侧的客栈、茶馆,纷纷挂起了白幡,坊间一片萧索肃穆。楼阁之上,客人们倚栏相望,面色凝重。
“将军和夫人转弯咯!”韩全按例在街口转角处唱和一声,引魂向前。
白色的纸钱高高抛洒,铜钱飞起清脆落地。我和哥哥大声应呵:“爹、娘过街了!”
出了坊,在白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