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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短篇小说(第十四辑)-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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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个月刚发了薪水,却已经翘首期盼下个月的那一天早点儿到来。

    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心情也越来越郁闷、痛苦。我白天在家里休息,小芹出去
给别人做工;晚上小芹回来了,我却不得不去上班,有时一整天我们也见不上几面,
大家都各忙各的,活着几乎成了一种不得不去面对的负担。

    有一天临出门的时候,小芹叫住我,但半天却没有吭声。我猜她是想说什么,
便问她:“怎么啦,有事儿?”

    许久,才听见她说:“我有了。”

    “什么有了?说清楚点儿。是不是病了?”我赶紧走到她跟前,伸手去触她的
前额。很正常,没什么不好呀!我看着她,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芹忽然抱住我的腰,把脸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前,像是在听我的心跳。

    “我怀孕了。昨天我去医院查过,医生说已经有两个月了。”说完,又抬起头
来用征询的眼神看我,好像要从我的表情来判断自己眼下怀孕是不是一件好事。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一下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许久,小芹才问我:“这个孩子咱们能要吗?”小芹的意思很明显,我看着她
眼里的那种熟悉的目光,好像她第一次求我要在我那儿过夜时一样,我的心里乱糟
糟的,然而为了让她高兴,我还是违心地说:“当然,当然可以要。”我心里重重
地叹了口气。

    小芹重又把脸埋在我的胸前,眼睛微闭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我们生活在剃刀的边缘。但是既然活着,就总得想办法继续活下去呀。小芹怀
孕之后,渐渐行动变得不方便起来。我让她辞了工,安心在家里休息。

    我早晚都在外面瞎跑。到处堆满了人,像是在打仗。刚从学校出来的大学生,
刚下岗的工人,衣衫褴褛的民工,厚颜无耻的小贩,所有的人都簇拥在一起,喧闹
着,叫嚷着,推搡着,像是一群没头苍蝇一样嗡嗡的横冲直撞。

    他们也要活下去,和我一样,为了活下去他们不得不忍受这种嘈杂。有些刚进
入社会的大学生还抱着实现自己远大理想的天真的念头,他们站在人群外面驻足观
望,寻找机会,他们的表情中没有太多的沮丧,相反更多的倒是踌躇满志。

    我和他们不同。我在南方好歹也混了几年,自然知道要找一份称心的工作决不
是一朝一夕的事情,那得有一些运气的成份。我的运气一向不好,所以我对此并没
有寄予太大的希望,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开始把酒吧里存的洋酒偷偷地拿出来卖。起初并没有人发觉,因为我每次总
是把剩下一半的酒预先留着,等攒到一定数量再倒在一个现成的空瓶里封好,然后
才拿出去低价卖给别人。

    计划本身很周密,如果谨慎些,相信应该是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最先得到第一
笔钱后,我带小芹出去吃了一顿海鲜。一起逛商店时,我看中了一条裙子。小芹嫌
贵,我知道她喜欢,所以我不顾她的拼命反对,死活要买。当然她拗不过我,裙子
最后还是买了。小芹穿上那条裙子显得更美了。我在一边看着,既开心又难过。因
为这笔钱来的不是正道,是我偷偷摸摸做贼得来的。是呵,为了小芹,我竟然会去
偷东西。要是在以前肯定没人会相信,但这的确是事实。不过说起来我也并不后悔。
我为自己找了无数的理由,证明我这样做完全是迫不得已。

    我没把这事告诉小芹,而且就算告诉了她又能怎么样呢?我干得比以前更凶了,
有时酒还没拆封,我就偷偷地藏了起来。很快,我的劣迹便被人揭发了。

    老板把我找去臭骂了一顿,还威胁说要把我送去法办。当然,最后他并没有这
么做,不是因为他手下留情,而是他觉得其实并没有这个必要。我被赶出了酒吧,
失去了这份无论对我,还是对小芹来说都很重要的工作。

    刚丢了工作那几天,我呆在家里哪儿也没去。小芹诧异地问我:“不去上班能
行吗?”我对她撒谎说:“没事儿,我请了几天假回来陪陪你。”她不再问我了,
高高兴兴地对我讲起她身体里面的种种变化以及许多微妙的感受,还让我把耳朵贴
在她微微凸起的肚皮上,让我听她肚子里面的胎动(老实说我什么也听不见)。我
装出很高兴的样子和她说话,可我心里却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感觉。

    我觉得很苦恼,想得最多的是自己今后究竟该怎么办。有天夜里,我躺在床上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小芹睡得很香,我没打算吵醒她,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
天花板,像是一个濒死的人,眼前浮现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幻像。

    许久我突然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那样真切,那样
清晰,仿佛就在我的头顶上方。我惊出一身冷汗,一古脑儿坐起身茫然地四处环顾,
但黑漆漆的屋子里什么也没有。或许只是一个梦吧!我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我清楚
地记得自己刚才明明醒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我不知道。也许是幻觉也说不定。

    夜很静,大地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巨大的黑暗包围着我。放眼四周,所见皆
是荒凉可怖的泥潭和一眼望不到边的沙漠。一双无形的手隔空伸来紧紧掐住我的脖
子。我想喊,可是却喊不出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动着,耳膜深处是类似金属
般的轰鸣。

    我用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狠命地揪着,不知不觉眼里早已噙满了泪水。“你怎
么啦?”小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她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再揪自己的头发,胸脯
急剧地起伏着,眼里闪着泪光,她一定是被我刚才的举动吓坏了。

    “你这是怎么啦?干吗要这样糟践自己。”

    于是我对她讲了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我讲得很急也很乱,但小芹还是听懂了。

    听懂之后,她便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不得已,我又开始反过来劝她,
说了一大堆没头没脑的傻话。后来,小芹不哭了,我们都安静下来。

    这时空气像是一潭死水,惨淡的月光透过窗帘洒下一片薄薄的阴影,汽车声飞
机声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屋里屋外仿佛是两个世界。

    小芹去堕胎是两个星期之后的事,她事先也没对我讲,就自己去了医院(也许
是怕伤到我的自尊心)。我其实早该想到这一点的,但那段时间我自顾不暇,很少
考虑到她,所以她心里有什么想法我也不得而知。

    她平静地从医院回来,在床上休养了半个月,身子还很虚弱便执意要出去找份
工做。她的想法让我又气又恼,但又没办法,谁让我不能给她一份稳定的生活呢?
我让她又多休息了一段时间,然后给她找了一份替人看孩子的工作。原以为是件轻
松的活,但没想到却累得要死。一个星期除了礼拜天,剩下的时间她几乎天天都得
去那里。有时候她回来晚了,我就去车站接她。她一回到家,说不上两句话就倒在
床上睡着了。我看着心疼,就劝她无论如何别再去了,她说不去怎么行呢?眼下正
需要钱呀!

    的确,我们现在太需要钱了。房东隔三岔五地进房里要房租,弄得人很憋气。
后来他来得太频繁了,我忍不住就跟他大声吵了起来,还差点动了手。也许是被我
的过激行为吓住了,这家伙不再像开始那么勤地往我这儿跑了,但他给了我一个最
后期限,下礼拜三之前再不交房租,他就要找街道办的人来了。

    小芹皱着眉头,不安地问:“怎么办呢?我才干了两个星期,人家怕是不会给
钱的。你能不能找找以前的朋友?”

    明知希望渺茫,但我还是硬起头皮到市区以前住过的那间房子找朋友去借钱。

    那天鬼使神差,朋友不在,房里只有那个满脸雀斑、令人讨厌的女孩在睡午觉。
我进去的时候(因为我有门上的钥匙),她正呼呼大睡,上身赤裸着,下身只穿一
条粉红色的三角短裤。我抬起腿正要往外走,那女孩不知怎么回事儿却突然醒了。

    她在上身套了一件汗衫,下到地上,睡眼惺忪地走到我跟前,问我有什么事。
我只好说明来意,并且解释我刚才不是故意的,我什么也没看见。

    女孩突然笑了,她笑的样子更加显得愚不可及。我硬着头皮问,他什么时候能
回来。女孩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着我,拿指甲当零食一样地啃着,我猜想她是想要
表现自己的魅力,于是便违心地赔着笑脸,把刚才说过的一番话又重新对她说了一
遍,希望能争取到她的同情和支持。

    那女孩用嘲弄的语气说:“他呀,他才不会借钱给你呢,他说你是他见过的最
傻的傻×。”我知道那小子是在说我和小芹之间的事。

    我记得自己当时心里忽然涌过一种很悲愤的情绪,同时一种仇恨渐渐地漫上心
头。女孩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可我却一下子失去了听觉,脑子里嗡嗡地响着,
凄惨的下场一幕幕从我眼前滑过。我想走,可脚却像是长在了别人腿上,任我怎么
挪也挪不动。

    女孩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沉吟片刻,突然用一种很暧昧的语气对我说:“其
实要借钱也不一定非找他呀,你可以找我嘛。”说完便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
是在考虑是不是应该这么做。

    我急切地说:“可以吗?你要能借我真的太好了。我保证很快就会还给你的。”
女孩一摆手,不屑地撇了撇嘴:“既然借给你,就没想过要你还。”我连忙感激地
点着头,心想自己刚才还那样想人家,真是太不应该了。再抬头看她,觉得她脸上
的雀斑也不再那么明显了。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我心下一紧,不知她会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便应和
着:“你说吧,只要我能办得到。”

    “你当然能行,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了。”

    女孩没事人一样的冲我眨巴着她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手在我的胸前摩挲着,
一会儿便滑向了下面。

    “这样怕不太好吧!”我试图推开她的手。“这有什么?你也太老土了吧!”
她噘起猩红的嘴唇冲我说。我知道这是在引诱我。我当时其实根本不为所动,但在
那一刻,我突然失去了理智,心里莫名其妙地升上来一种想要报复的欲念。

    我走到女孩跟前,一把把她推倒在床上,女孩没有任何反抗,由于兴奋,我又
听到了很久以前听到过的那种极度夸张的尖叫声。

    那声音枯燥乏味,毫无激情,但音量之大却足以震破人的耳膜。我趴在她身上,
看她像一只快死的鸟一样挣扎着,心里空虚到了极点。那家伙说得没错,我的确是
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傻×。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自从出了那事儿以后,我在家里一刻也呆不下去
了,因为我怕看见小芹。小芹越是对我好,我就越是想躲着她。我觉得自己根本不
配接受小芹所给予我的一切,小芹也根本不该爱上我。她应该有一个比我更好、更
出色的男人。

    我开始有事没事的出去喝酒。喝醉了的时候,我把家里能摔的东西全都摔了,
而且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我和小芹之间渐渐地失去了往日的那份和谐。
刚开始的时候,小芹还想方设法开导我。她知道我心情不好,所以总是拣一些好听
的话说给我听,但慢慢的次数多了,小芹开始不再劝我,她的表情越来越冷漠,好
像我在她眼里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她爱我,因为这个世上还从没有哪个男人像我一样甘愿为她做这么多事,
她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依恋过一个人,依恋自己亲手建立起的这个家,正是因为这
种依恋,所以她对我的感情就总在两极之间徘徊,永远也不会停留在半冷不热的状
态。尽管眼下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但她还是幻想着这种情况有朝一日能够发生逆转。

    夜里,她常常做恶梦,从梦中哭着醒来,她把头枕在我的胸前,然后抽泣着说
:“你可不能垮呀,我还指望你呢。你垮了我该怎么办?咱们这个家就完了。”我
知道她说的是真心话,心里就特别伤感。我把她揽进怀里,用亲吻来安慰她。

    我们都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因此接吻的时候感觉像是在诀别,吻的时间就特
别长。我开始抚摸她的身体,让欲望点燃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又一道现实的墙壁。
这种方式多半很管用,它能让人把所有的不快都抛在脑后,而且能恢复短暂的信心,
好像许多事情又可以从头开始,生命的前方仍有属于我们的希望在等待着自己去找
寻。我们开始做爱。许多困扰我们的现实的烦恼渐渐飘离了脑海,只剩下一种说不
出道不明的东西在两个人的身体间来回滚动。

    我们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像是为行将消逝的那段美好的日子开追悼会。
我们差不多是在同一时刻发出了一声叹息,这是否意味着一切已无法挽留?在经过
漫长的胶着状态之后,我们相拥着昏昏沉沉地睡去。

    我对自己说,但愿睡着以后就永远别再醒来。

    天气渐渐转冷了。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像北方那样天寒地冻,但因为潮湿,所以
处处都透着一种从地沟里冒出来的阴冷之气。

    我们活着,似乎又没有,因为在想象中,人活着似乎不该是这样的。我们充其
量只是生活在一个边缘地带,那里辛劳没有收获,梦想无法充饥,苦涩的泪水也得
不到应有的怜悯和同情。

    所有的人都如幽灵一样地奔跑着,倾轧着,飘来飘去;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自己
正在做什么,以后又会怎么样,大家只能面面相觑,无意识地跟着生活的车轮缓缓
地向前滑行。难道就这样下去吗?难道我一个人受苦还不够,还要死皮赖脸地拖着
小芹和我一道受苦吗?无数次在心中责问自己,又无数次逃避面对这个问题。我知
道自己太过自私,可这对小芹公平吗?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给她家里寄钱了。
她家里会怎么想呢?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尽管只是瞬息即逝的一闪,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
来,立刻便在心里生了根。

    我很矛盾,一方面我想竭尽全力为我和小芹打算,我还没有彻底死心,还不想
就此沉沦,变成一个十足的混蛋;另一方面,我又拿不准自己将来究竟会怎样,我
有什么权利让小芹和我一起受苦呢?与其让她跟着我受苦,还不如让她离开我,那
样的话她说不定还有机会拥有另外一种生活。是的,必须让她离开我,无论如何都
要让她离开我。

    有天晚上,小芹收了工,很晚才坐车回来。我在车站等她,她一下车就看见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我跟前。

    “来了很久啦?”小芹微笑着说。

    “刚来一会儿。”我心里想着心事,随口说道,“吃饭了吗?”

    “我在人家家里吃过了。你呢?”

    “我一点儿都不饿,咱们随便走走吧。”

    “好。”

    于是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开始慢慢地往回走。有一阵我们谁也没说话。

    以往这种时候,空气中总是弥漫着浪漫而温柔的气氛,让人打心底里陶醉。但
今天却有些不同,我在心里琢磨用什么样的措辞可以说服小芹离开我,但一时又不
知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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