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长安-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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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们刚才看到的说不准正是魔气脱离他们的景象。具体原因……也许沈川那个结界真的起了点作用,反倒把魔气从他们身上逼出来了。”
“真的?”无异来了兴致,精神一振,“所以师父才会问他们失去魔气保护是否感觉空气污浊?”
“正是如此。但我见他们适应得挺好……大约烈山部人搬到下界这数月,生生习惯了罢。”
“那岂不是沈夜和沈川这两人阴差阳错干了一桩平安将族人迁至下界的好事?”
听到这说法谢衣苦笑,“就目前来说,也只能认为是这几个人运气好,一个发作不深压了下去,两个有我们观察着根除了还没什么异样。我看我必须得联系他们所在地的主事祭司了。但是你说得对,一旦这个法子可行……或许是我烈山部人当真命不该绝。”
“……哎呀师父,虽然这话你肯定不爱听啊,”无异往前赶了半步好对着谢衣的眸子说话,“现在连我也觉得大祭司该由师父来干了。——不是说师父应该做这个,师父是我一个人的师父才好呢;是说师父也许真的如那个姓崔的想宣扬的,终究能给他们个未来看。”
谢衣起初没说话,末了看着他笑,“你希望如此?”
无异想信誓旦旦地说“当然”,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好容易抢先的半步是被谢衣赶上了。谢衣对大祭司一事一直没什么积极脸色,他是知道的。
“无异。”
“嗯……?”
“有句话现在说早了,但是自打我出了那间养伤的小屋我就想过,有朝一日当你回去子承父业进入朝廷的时候……”
“——不太可能吧,我怎么当得起我爹当年那么重的责任。待我站上朝堂还不得被那群老古板排挤死。”
“……算了。让我只问你假若我真做了大祭司,你留在这龙兵屿还是离开?当烈山部真与朝廷冲突,你站在哪一边?你可千万莫说为师这一边,那样的话你自己不信,我也不想听。”
无异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张口结舌了一会。
“那师父呢?哪怕师父不要大祭司的名,一旦双方有了立场冲突也有同样的问题呀。”
“我么……”
对同样问题,谢衣倒像是早已想好一般,“我希望冲突永远不会发生。另一方面,无异,你的人生还很长,可我反反复复已然倦了,待万事休矣,只想寻个方便图个心安。”
他们不期然走入必经的村庄,走惯了不愿特意传送绕开,好在是晚上,借着夜色行人掩映全都含混,也就不怕忽然近人烟。无异把谢衣的话放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嚼了一会,还是哪里也寻不出真正的深意所在。“师父,”他试探地问,“我身边可有你心安之处?”
还没等他话音落下,不近不远忽然传来一声惊喜的欢呼,“——先生!您不就是今天下午救了我们的大恩人吗!”
听到这声音谢衣与无异通通蹙了眉。
世间确是有这等巧事,那三个获救的勇士聚在一起,正将他们的经历添油加醋眉飞色舞地说了一通。就见有人在火把光芒下仔细看见了谢衣的脸,一语道破最后一层窗户纸:“——什么大恩人,这是从前的破军祭司大人啊!”
不大不小的村子就被这一句降下温,一干人等叽叽喳喳了一会蓦然寂静起来,有些有资历的开始附和。无异于现在方才意识到破军祭司究竟是个怎样的大官,因为老的少的此刻全部恭恭敬敬齐刷刷地下跪,没有一个敢抬起头,弄得他竟跟着肃然起敬。
谢衣却像有些生气似的沉下脸。“谢某只是一介罪人。”他平静地道,空旷中引起重重回声。
这话自然是无人肯信。
第16章 鸿门宴
灯火通明。就算是一个村子的人聚集起来也有些气势。
这些人说的话差不太多,左右绕不开对那个奇怪结界的担忧和控诉。无异心说这话你们该说给沈川听去,看谢衣虽不乐意被人认出来,和这些人相处却很有耐心。
村民密密麻麻围了他们一圈,无异装起了乖徒儿袖手站在一旁。没片刻村里的主事祭司来了,见到谢衣知道事情不小,客套过一回转身就想去请他上头的高阶祭司。谢衣拦了他一下说不必声张,他还说事关重大,坚决不听。
师徒二人无法只好寻个清净地方等着,清净难寻,因为寻常百姓从来没这么近见过流月城二把手的真身。无异终于是渐渐替师父糟心起来,从而面上开始变得凶神恶煞。再慈祥的佛爷身边跟个凶兽也能吓跑信徒,他这么计划,果然有点效果,嘴碎的妇人们渐渐向后躲着回家去了。
请示上级这种事显然花了许多时间。村长满头大汗地派来守卫远远护着他们两个,即便其实完全不需要。终于待大家都散去周遭浮出几分安静闲适,无异撤了那张坏人面具,回过头来笑盈盈地捉住谢衣苦笑的神色。“师父,在我们那皇帝老儿才有你这待遇啊。”
“不许胡说。”他成心打诨,谢衣也没辙。
无异方才话问了一半,想想既然没问出来就算了,自个吞回去,有或没有莫如以后自己用看的。可细想答案其实清楚明白,那终归令他有些惆怅。——谢衣的一切是年头垒起来的,不经历那些年月永远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感觉。他乐无异真能凭借自己一双十几岁的肩膀令他的师父结束数年的隐忍漂泊么?要说能,那是大话。
谢衣看出他在发呆。“想什么呢?”问。
无异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看得远,话就越说越傻了。“想师父呢。”他一本正经不害臊地讲。
谢衣有点招架不住。“我有什么好想的?”
“想怎么跟师父说,‘师父别去做什么劳什子大祭司,以后愿意去哪我陪你去’。”
“……你这不是都说出来了么。”谢衣算是服了他了,“说我该做大祭司的也是你,不让我做的也是你,你先自己拿个主意,拿好了再与我讲。”
“切,”无异嘟囔着打了个哈欠,“要是我觉着自己说话算数,我早说了……”
他没注意到谢衣格外漫长地看了他两眼。“现在就当你说话算数,说来听听。”
“那我当然是希望能跟着师父云游四海修习偃术咯。”无异心一横,干脆也不客气,狮子大开口完又往回找补,“不过也得看师父乐不乐意带着我玩,嘿嘿。”
谢衣背过身去只是笑,自然不让无异瞧见。无异一句话丢进水里连个水花都没有,还只当自己果然痴心妄想,兀自愁容满面半天。蓦然间谢衣掸掸手站起来,偃甲蝎吱呀吱呀地跟在他背后晃悠。“行,你且等着吧。”谢衣虚虚实实地撂下一句。
无异转瞬觉着,哇,有戏。
那边厢主事祭司催着法阵回来了。他跑去请佛爷不打紧,请来的这尊佛爷不是别人正是崔逸然。
崔逸然哪肯错过跟谢衣有关的事,这回正是听见“破军祭司”几个字主动跑来的。他虽身份尴尬,现在却是沈川的公认的副手,沈川明里低调,暗里在明白人心中已经形同大祭司代理。那崔逸然纵然没有高阶祭司的名分,占个第二位还绰绰有余,此刻前来地位正合适。
送走一群小人迷又来了个大的。崔逸然路上听见来龙去脉,再看谢衣时小眼神里那点崇拜简直让无异鸡皮疙瘩掉一地。无异暗道冤家路窄,师父走哪都招人惦记,不好不好。“大人,我就知道您不会不管我们的。”崔逸然热情洋溢地说,“您对那结界可有什么想法了么?”
谢衣心中雪亮又不方便讲,只是摇摇头权作敷衍。
崔逸然却没显得失望,想想把谢衣拉到一边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大人,本来应该借此机会好好款待您,但今天岛上来了几个唐朝人,不瞒您说属下们正焦头烂额着。”
“唐朝人?”
“嗯,车马下人一应俱全,瞧着有些来头。要不要管他们、怎么管他们都是问题。正巧咱们说到这事,您看他们会不会就是那结界的罪魁祸首?”
他这个傻的程度令无异难以忍受,但是谢衣不发话无异也不好插嘴。谢衣回头瞥了无异一眼示意他噤声。“方便带我们去看看?”他问崔逸然。
“这个自然。”崔逸然见谢衣今天怎么说都配合,又是意外又是高兴,话音没落就要施术,大晚上的满面春风。“禅机,你把偃甲蝎照顾好,跟紧了。”谢衣故意嘱咐,好让无异也站到传送阵的范围内。
无异扁着嘴,一阵莹莹绿光,他察觉到了崔逸然也与沈川一般用着魔气,但他们毕竟是平安地换了地方,没出什么岔子。他于是便镇下心神抬起眼。
眼前高高悬着一对纸灯笼,上面几个龙飞凤舞接地气的毛笔字,看着像间酒馆。
三人一蝎一同在门外找了个僻静处站着。虽然谁都没进去,却全听见了里面人声鼎沸,像是有人在开饭局。“这些唐朝人包了上面一整层,他们钱不少给,老板自然高兴。是帐房看着不对偷偷通报的。大人,咱们是走进去瞧瞧还是?”崔逸然解说完问。
谢衣不语,低头嘱咐了偃甲蝎几句,偃甲蝎便嗖一声爬上了窗,挪到后门,循着土办法在窗纸上扎了个小洞。无异得意洋洋地等谢衣施术联结上蝎子的视觉和一面凭空生出来的虚镜子,里面酒席的场景便朦朦胧胧出现在他们眼前。崔逸然哪见过这戏法,只有张大嘴瞪眼的份。
可惜无异很快便笑不出来了。——他瞅见里面推杯换盏笑语盈盈,从下到上一律是附和点头,只有顶头上一桌除外:首席是个人高马大的白脸男人,浓眉大眼,穿衣束带皆是抱云堂今年的款式;而他身旁次席坐着个头发乌黑面容冷峻的,天明明不算冷身上却一层又一层,直直裹成棉袄,不是夏夷则是谁。
无异又仔细看了那个白脸男人的穿着举止,再加上旁边夏夷则尽管对他面上让着,实则也不拘谨地露出人上者气概的模样,只能猜夏夷则在这是做着他的三皇子。如此那白脸男人恐怕不是二皇子李简就是大皇子李据。无异转个心眼,此人瞅着气粗身也粗,还是李据的可能性比较大。
“师父……”他喃喃出声,趴在谢衣耳朵边上嘀咕了几声。
“你打算如何?”谢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问他。
无异一垂眼,自知理亏,“我打算闯进去看看。”他道。
谢衣明白因为自己在这无异才请示一番,换了平时这小子恐怕早已进去了。他虽不赞同却不好指手划脚,况且光用蝎子看又看不出所以然,因此只略略点头,“你若执意去也可,万事小心,我们在楼下随时瞧着。”
“哎呀,那岂不是只有小蝎子它一人在外头受风了?”
谢衣很想白他一眼,“偃甲说到底是木头,发什么善心。”
“师父说它是木头它就是木头。”无异在谢衣跟前贱兮兮的,浑然忘了自己原先最讨厌不懂的人说偃甲是一堆烂木头。他比个手势,“师父莫担心,保证安全归来。”
谢衣心说我担心你?嗯,是有点担心。
崔逸然在旁边看着这两个人咬一会耳朵,不知道在说啥,光着急。末了见祭司大人的徒弟轻飘飘地拔脚走了还挺奇怪。但见谢衣冲酒馆里头一扬脸:“崔大人,我们也进去喝两杯?”他提议。
能与破军祭司大人同饮,崔逸然激动万分,连连点头。谢衣跨过门槛下意识往楼梯上瞧,无异是早已跑没影了。他叹息一声拣角落一张桌子坐下,拿背挡了,缩小那片虚影像到盘子那么大,贴在桌面上和崔逸然一同盯着。“崔大人,一会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我二人恐怕得上去跑一趟。”
“这是自然。”崔逸然答应,从柜台拿了两壶酒,一碟下酒菜。谢衣其实并无酒兴,单纯手上拿着杯子有个事做。
再说无异。他装出土财主的架势一路不顾拦着他上楼的下人,嚷嚷着“小爷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架子敢包小爷的位置”就到了楼上,满堂被他这么一吼统统变得肃穆,齐刷刷的目光扫射过来,鄙夷的考究的。他倒不怕,站定了扫视一圈,撞见夏夷则因他突然袭击而气得干瞪眼的脸,就一乐。“我说呢,哪家主子这么阔绰,原来都是老乡。”无异大咧咧地抱起胳膊,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李据眼尖,认出了他一身衣服的名堂,眼珠转了转首先发话,“这位公子瞧着也是长安人哪,能穿得起这身衣服的可不多见,是哪位侯爷家的小世子?今日可巧了,咱们哪不好,非在这没人搭理的小岛碰见,定是有缘。既然占了你的席,小世子不妨坐下来一同喝上一杯?”
无异不怕他认,也不怕他吓唬。“我说你这人恁没礼貌,问别人之前得先自报家门是不?看你也不像粗人,怎么,还非得小爷提醒你?”
李据脾气原本不好,搁以前碰到这么个砸场的小子早就一张桌踹过去了,大约是上次被设计重伤了一回,再捡半条命来同时也长了不少耐性。他便一伸腿端起酒杯来,“如此倒是本王的不是了。本王姓李名据,小世子不会不知晓吧?”
无异心说我猜的真对,面上还得演出一脸得知真相被吓到了的真诚,抖抖索索跪下来,“草、草民有眼无珠!殿下切莫怪罪!”拿腔拿调,人话鬼话装得挺像。
“呵,不知者不怪,小世子切莫多礼。”李据飘飘然起来了,转转手里的杯子,“这下可以告诉本王了?”
“回、回殿下的话,草民是长安萧家之子,排行最末,名鸿渐。”
李据一扬眉,“哦?这还真是缘分,竟然叫本王碰见了萧公的小儿子,令尊日日操劳为我大唐效力,可谓一代名臣啊。萧公子快快起来,来人,给萧公子赐座。”
主子发话,下人们自是一通忙活。无异好容易坐定,唯唯诺诺抬起头来,就见夏夷则依然怒目看着他,只好咧嘴。李据不多时显然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哟,萧公子怎么看着我这皇弟看得眼都直了?”
无异复又装着一惊,“草民不敢”地低下头。
“无妨无妨,皇弟自小沉静娴雅,面貌优美,宫里头盯着他的姑娘小伙多了去了。可惜皇弟他身子骨弱,命又苦,前些日子被个妖怪害了不得不漂泊在外,本王此次正是前来接他回去的。”
他自顾自地说了一堆,无异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哼哼。“唉,这个妖怪实在可气,一不留神差点拿了本王的命去。皇弟,要是咱们抓到他,一定得好好罚,叫它永世不得超生,你说是不是?”
无异想他今天闯进来的果然是场鸿门宴。那边厢夏夷则倒十分淡定,“皇兄所言极是。”夏夷则道,面沉似水。只有无异看得出来他眼睛里揉满了带着倒刺的碎冰茬,不扎别人,光扎自己,看着就疼。
第17章 阿阮
酒席都是好东西。很难想象烈山部这么个曾经不用吃饭不通饮食文化的民族能摆出这么一桌像样的吃食来,来下界不过短短几个月,他们学得挺快。吃着吃着无异觉着不对,还是高估了这些人,这从头到脚的长安风味怎么想都得是李据身边带着的厨子才能干出来的。
难为厨子,周围材料全是山珍海味却不如五谷放在手中熟稔,一切特性水分泥沙多少全现洗现摸,摸出一席令人热泪盈眶的家乡味。无异想想周围这些人,夷则也好师父也罢,只有他自己一个通食物滋味懂厨房精妙;再看席间大皇子和他的手下个个干嚼牛饮不懂珍惜,兀自摇头叹息煞可怜的厨子在此地只有自己一个知音。他舍不得一桌好菜,擅自细嚼慢咽端庄地吃起来了。
他一个人吃得这么自在,李据留神瞧着,只当他没见过世面,也不如初时那么嫌恶。再细看这小子虽然无礼,却长了一副俊朗好相貌:身量够高但不瘦弱,抹嘴时露出的半截手臂匀称紧实,火光之中一双琥珀似的眼珠灼灼发亮,时不时低眉顺眼地垂下眼皮,竟挺守本分。
李据登时起了好奇心。他不好男色,若他好这一口早在许多日子前定先从三弟下手蹂躏个遍,他没有。但这不妨碍李据对才俊有一点提拔之心,在他眼里这萧鸿渐才不才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