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长安-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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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眼前李据大手一挥,令他那些手下直接砸门,行动可谓干脆利落不打招呼。强闯民宅的罪名必定坐实了,无论是无异还是姓崔的,都诸多掣肘无法站出来直接给他们好看。无异只听见姓崔的在背后嘀咕,烦恼了半天才灵机一动,“崔大人,你能不能联系沈大人?”他问。
崔逸然很有些不屑,“沈川十分看唐人脸色……”
“这可不一定。”知道些许内情的无异打断他,同时惊讶于私下里崔逸然对沈川竟是如此的不客气。“反正你我二人也没有别的办法。今晚若是容这些唐人闹起来,我一个外人不打紧,你崔大人站在旁边又不管不顾传出去恐怕不好。既然如此,不如试一试。”
崔逸然其实早已踌躇上了,被他说中,十分讪讪,只得闷头施术。无异心中暗叹,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或不对,只希望沈川或崔逸然之流真的还有那么一点良心。而他不知不觉中就这样站在了大皇子李据的对立面上,对无异来说,他现在显然想不到这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看不惯,为了他在乎的人和事,这点后果无异向来是不愿考虑的。
第20章 紫微祭司
这一夜天气很奇怪,相比于时节来说有点暖和,无异站在树林子里前后襟闷了个不通风,再加上赶路和紧张,方才在夏夷则那喝下的热茶跑出来,全身连带脑门一道汗津津的。在这个不太舒畅的情况下,他一边看李据那边的大戏一边留神似乎在透过术法与沈川联系的崔逸然,两只眼睛一点不够用。
宅子那边如他所料,李据的几个先锋被偃甲偶揍了半死不活,大皇子以为是妖怪,很没品地吓得缩在后面。但随后就有胆大心细的看出那些玩意不过是木头,扔火把过去生生烧掉几只,有勇有谋。无异在心里暗暗替偃甲可惜,心道有机会下次定包层防火的铁皮才是,进火燎一遍,反而能烫死这些不知好歹的家伙。
待后面人有样学样,偃甲偶依次都倒了,李据终于可以重整旗鼓和雄风,神情鄙夷而大剌剌地遣了一批人上去开路。——他是再也不敢走在前面。大约觉得这个宅子邪性,李据决定自己须留在安全的地方看着。
没有机会叫他被偃甲招呼一顿,无异暗暗地有些可惜,不过这也免去他们杀伤皇子的罪名。崔逸然终于不大高兴地从暗处出来了,“他说这就来。”老老实实地对无异交代。无异虽有好奇却不便多问,单纯点了点头。
眼瞧李据的随从们又对着固定在院子里冲外头开炮的弩箭匣子动起脑筋,无异很沉得住气,算算照这个速度他们还能拖一两个时辰。唯独怕大皇子忽然醒悟过来决定不照着规则玩,一把火整个宅子全烧。虽然对双方来说都干脆,毕竟可惜了一处好地方。
这时拐向门口那条路上冒出绿光,无异和崔逸然看见了,李据和下属们也看见了。比起沈川先出现了一大堆长得差不多的祭司,想来他们唯一的任务只有壮壮声势显显威风,因为沈川一个人足以应付这场面。人很多,崔逸然不动声色地猫过去混在了里头,无异想想决定继续躲着,李据还当他是萧鸿渐,不好这么快就破了皮。
沈川果然是最后到的,可在他站出来后绿光仍没有消失,仿佛还没完。无异心里奇怪,如果主角另有其人,还有谁能压沈川一头?他的疑问很快得到解答,因为出现在他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谢衣。
无异是真没想到这个,一会不见,谢衣回到原先的严厉和沉静,只有无异能从他的眉心之中找出一点多出来的心事重重。无异瞥了眼崔逸然又惊又喜的脸色,显然这家伙也没预料到谢衣会出现在此。崔逸然的高兴直白且热烈,令无异很有些瞧不上。无异郁闷地思索他自己其实是在乱吃飞醋。
但见沈川并未说话,袖手站在谢衣后面假装成一个随从的模样。谢衣早已知道这状况应该由自己处理似的,对着架起防备的李据一抬手:“大皇子殿下,今日访我龙兵屿,何苦与一处荒废宅居过不去?”他开口问。
问得随和,整个人也没有兴师问罪的架势,但愈是消融在平静里愈让对方感到棘手。李据一脸恼火的模样失了谈判的先机,只是仍很傲慢。“阁下何人?”大皇子扬着下巴反问。
谢衣总是被问到这个问题,他自报“偃师谢衣”比报“破军祭司谢衣”要自在百倍,然而此刻不得不拿虚名来压。“在下烈山部破军祭司谢衣。”他道,不知道自己此刻在暗处的徒儿眼里有些十足的庄严。
李据拉来个侍卫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像是终于确定下来那劳什子“破军祭司”是个大官一样,表情收敛了一些。然而他是堂堂天朝的大皇子,应该什么都不会怕。“哦?破军祭司大人是想阻挠本王在你们这里游山玩水么?”李据抬高声音。
“若殿下所谓的游山玩水是大半夜强闯民宅的雅兴,那谢某不敢不阻。”
“这位大人有所不知。”李据拖长了腔,“此处是本王三弟的宅子,三弟的东西就是本王的东西。本王管教弟弟是家务事,处理自己的房子也是家务事,想必还轮不到大人出动?”
谢衣不会被他吓住,只淡淡一笑,“此地按记载实乃一处废宅,属烈山部所有。殿下若是想要插手,还请拿出证据为妙。否则……就请殿下莫怪我们不客气了。”
“哦?大人待要如何不客气?”
“自是……”谢衣抬起眼睛并沉下脸来,“将殿下您‘请’回中原去。”
他身上有那种武将的气息,如果一直与谢衣站在同一地方是不会察觉的,非得到了他的对面才能体会那一种如静海般的可怕,轻易不动,一动便可能是一场海啸。无异躲在暗处替李据背脊发了回凉,连汗也瞧着渐渐往下干。李据以为对方只仗着人多,因此还待挑衅,却被他那个侍卫直直向后拉。侍卫附耳与他焦急地说了一串。
无异听不清楚,只是看见李据不服地挑起眉毛,“不过是些小把戏,那些骗人的道士本王见多了,能怎样?”
侍卫又叽叽咕咕地劝他。无异猜出来了,恐怕是叫他警惕烈山部人术法厉害,李据却将术法等同于小把戏,定是长乐道长之流在长安兴妖作怪惯了坏术法的名声所致。这回无异倒不希望李据与谢衣打起来,因为和没名没姓的偃甲不同,若是就此结下梁子恐对谢衣不利。
谢衣耐心地由着他们商量。但见李据末了终于妥协而脸色和缓,回过头摆出话可以慢慢说的表情。“既然如此,不瞒大人,本王三弟在这房子里头养了个妖女。我们当哥哥的自然不想看弟弟泥足深陷,因此才深更半夜前来捉妖,奈何这房子奇怪,实在对付不下而起了硬闯的心思。破……军祭司大人,这应该是本王份内之事吧?”
“那倒的确。”谢衣配合着说,“可是依谢某所见,这房中并无生灵的气息。莫说妖了,就是人也没有一个。”
“不可能。”李据脱口而出,“若真不过是一处荒宅,就算令本王进去看看又如何?这里这么多机关什物,足见里头有乾坤。”
谢衣沉吟了片刻。
“殿下可以进去,”他森然道,“若里面确有妖女,那是谢某的不对;若没有,殿下又当如何算这强闯之罪?传到陛下耳朵里怕是不大好吧。”
话音一落。“你敢威胁我?”李据一急,挥着火把冲谢衣逼近了。
连带崔逸然在内,许多祭司见他欲对谢衣不利全部做着结印的架势上前。李据气不过,又不好在地头蛇跟前耍狠,只得忿忿站住了撑着他的架子:“好啊,你倒是不怕本王随便开支骑兵来平了你们这区区一个小岛。”
他来之前认为龙兵屿上虽有些奇特,但皆是没见过世面的土人,搬出军队来吓一吓万事好办,哪想到谢衣居然很平静:“殿下若是说痛快了,今晚还请放过这区区一块小地方罢。”并不理会他的恐吓。
听到这个答案,李据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了。
“好,好。”大皇子伸出一根手指来比划了半天,比划不过,又冲着那些小祭司们,“你们岛上谁管事?把他叫出来,本王要亲自与他谈。”侍卫又赶忙冲他耳语,“……什么?紫微祭司?好,就叫那个劳什子紫微祭司!”
“大胆。”
这冷冰冰突然插进来的声音令无异一愣,他看过去,说话的是沈川。
“谢大人现在正兼任紫微祭司一职,不与你说明白,是让你三分。殿下,你最好掂量分寸。”沈川丝毫不带感情地道。
这句话甫一出,别人还好,崔逸然倒又有些惊讶,惊讶后是得意,得意得意着差点忘形。“没错。”他附和,“不得对大祭司大人无礼。”
谢衣没反驳,只是很客气地站定,“大皇子殿下,谢某相信您此次是来游山玩水的,也相信天子陛下对我烈山部族向来没有恶意。请殿下高抬贵手,我们双方皆得了方便。”
两拨人僵持了好一会。李据最后在他几个心腹的劝解之中终于意识到今晚得不到便宜,谢衣见此情景又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天色晚了,殿下不如这就回去休息。之前不知殿下来访,匆忙之间未能款待是我们的疏忽。明日谢某略备酒席为殿下洗尘,还请殿下务必赏光,亦能促进我族与天朝此后往来之事。”
李据脸色青白地哼了一声,心道今年定要狠狠榨你们一笔贡,否则便把龙兵屿夷为平地,如此暗暗发泄一番才算过去了。背着手扬着下巴,终于带人悻悻离开。
待他们人影均已消失,烈山部祭司中间爆发出一阵小范围的欢呼。崔逸然最兴高采烈,沈川看不出表情,谢衣则只有微微苦笑。崔逸然刚要与谢衣汇报“我与禅机公子一同来的”,正巧无异从暗处走出。
无异犹豫一会,望着谢衣不知道该笑还是该行礼。
谢衣一抬眼便看到他,脸上一瞬怔忡,像是没想到自己全被无异瞧见了。
他心里突然有些不踏实,先对着沈川转过身去,“沈大人,谢某已实践了约定。”谢衣说。沈川不多话,转过头去遣那些人离开,自然也包括对他表情复杂的崔逸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今晚一过,谢衣理大祭司一职之事将成事实,谢衣怎会不明白,不然方才也不会匆忙许下明日招待李据的事。只是他现在想偷片刻光阴,暂时将这些放不下的全放一放。
在这档口,崔逸然正离远了很有些郁闷地盘问沈川什么,脸上全是“我真不了解你”的表情。沈川大约懒得细说,只回得有一搭没一搭。
谢衣看着无异走过来,那小子神色十分奇特,许多物事冲撞在一块,正如谢衣自己明明没如何却总像是哪里做错了一般。“无异,你听我说,”他率先开口,“不会很久,这事很快能解决。”
他也不清楚无异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无异果然一愣,然后弯起眼睛笑了笑,“师父,你不必特地与我解释啊……”
“那你……”
无异摇摇头,“没关系的,师父。”他说,“师父刚才真的很厉害。”
话是这样讲,可是他在想的东西又怎么好意思挑明。无异先拽了谢衣的手,两只手都汗津津的。“师父,仙女妹妹怎么样了?我们进去把图纸搬出来吧,我怕过两天那个李据又找上门来大肆闹一通。什么都舍得就是舍不得它们。”他显得很积极。
谢衣答应,却连他自己也觉得哪里暗暗涌动的不安有些多余且奇怪了。
大约并不是错觉。
第21章 决心
迈过那些已成狼藉的偃甲偶,无异挥手停下弩箭匣子。谢衣凭他攥着,一股焦糊味进了屋子久久不散。无异有限地吹亮了两盏蜡烛,图纸也没有多少,微光里好端端地躺在那,只是无异哪卷都舍不得。若是他自己画的就罢了,师父画的师父再不在意,于他亦全是宝贝。
无异捡了条麻绳把图纸捆了,又松松地多打两个结,留出富余来正好背肩上。他调整几下,很满意地把这一捆立在桌子旁边,一时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回过头来望见谢衣正心不在焉地检视他们一件造了一半的支架,屋子里窸窸簌簌的声音响一会也消失了。
“阿阮在沈川那,”谢衣忽然说,“沈川有法子能多拖一会。”
“嗯。”无异反应几秒,旋即很服谢衣能想出这个主意,“那……沈川的交换条件就是这个?”
谢衣默认。
书房很窄,除了门就是墙,一扇不大的窗户藏在书柜后面,平时也无人去够它,连清扫都懒。谢衣的影子正投在门后那段墙上,和他人挨得近,相互边缘都虚着。无异抬起手支着那面抹平了的白墙,谢衣转过脖子差点撞上他的脸。
“……”
招呼应该打,可是想不出怎么打。意识到谢衣一夜成了大祭司令无异从哪生出陌生蛮横来,毫无道理。他的双手就势将谢衣锁在了墙上,嘴唇在下巴上停一会,算个匆匆的预告,然后换到口腔中去了。谢衣被他急急忙忙地呛了一下,头发丝还倒霉地扎进眼,阵阵刺痒。
无异蓦然想我这是干什么呢,松开手谢衣也以一样的神色看着他。他张张嘴,说什么都不对,像条没用的上岸的鱼。鱼还得去寻池塘,无异闭上眼睛,他能微弱而敏锐地知道自己睫毛正硬硬地压在谢衣脸颊上,向上打弯。谢衣容他停了一会,然后拽着他的辫子把他脑袋往后拉。
“疼疼疼疼……”无异小声呲牙裂嘴地叫唤,总算出了声。
谢衣借着这一点倾斜平视他的脸,还是近,“想什么呢你?”他问,虽然明知答案。
“没有。”无异别开脸。
“再说?”
眼瞧谢衣又要抓他头发,无异举双手投降,“我说我说……我说也不知道怎么说呀。”
他挺委屈,委屈是真的,话倒梗在喉管里,怎么遣词说出来都不对。谢衣最后也看出来难为他,可是自己说又是另一个味,两个人只有相互瞪着,瞪得小半截蜡烛里火星子噼啪响。
无异又拉扯出他的厚脸皮来了,合上手嘻嘻一笑。“我怕师父当了大祭司不理我。”全是避重就轻。
“混话。”谢衣继续瞪他,“我不理你,谁给我使唤?”
“现在倒是。”无异嘟起嘴,“恐怕天一亮整个烈山部的人就上赶着让师父差使了。今天有个崔逸然,明天有个张逸然王逸然……”
谢衣好气又好笑,“那一样么?”
“一不一样的反正……我说了我不知道怎么说嘛。”
他舌头打着结,快把好端端的话说成绕口令。正好一阵阴风吹得门框子梆梆的,一边蜡烛毫无预兆地闪了两下,是燃完了。屋子里减了些亮度谁也顾不上分神理,就在这顾不上理的片刻,另一边蜡烛也被呼地吹熄,一声都没出。
前后脚的事,他们两个被老天嫌弃地扔进遽然的黑暗中。
黑暗像个盒子把他们压缩小了,两个人只寻得见对方眼里那点亮光,还不知是谁映着谁。无异那个厚脸皮装了白装,分分钟耷拉下来露出正形。眼里黑,脑子里反而平静而亮了。他轻轻松松地挨上去,谢衣的颈窝留着方才室外那点潮湿的露水味,无异呼吸得敞亮和顺。
“又要闹?”谢衣闷声问他,声音却是冲着他背后的。无异在他肩上摇摇头,“哪里敢,就呆会。”
谢衣只觉有个什么大狮子狗一样的兽挂在自己身上,毛蓬蓬长,呼哧呼哧挺暖和。——说来也是,给两根骨头就叫唤,叫唤叫唤着就往身上扑。他徒弟在他脑里走了形,谢衣总不能真的权当自己养了条狗。对方不仅仅是个活人,还是个打从某天开始就没存好心思、时不时可能就把他吃干抹净的活人。
他之前问过“你看上我哪了”,如今他该问“我看上他哪了”。要是不问问,解释不了他为何鬼使神差地把手放在那蓬毛后头摸了摸。那小子胸口跟着“咚”地一跳,他听得分明。
然后果然是得寸进尺地,那小子飞也似地错过身来咬他的唇,没有侵入,咬得堂堂正正、柔软绵长。谢衣很不忿他如此见缝插针,心道莫非天下所有师父都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