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长安-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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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把自己收拾完,因为疲倦,又去补了一大觉,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王妃的侍女找无异来要金锁,这一幕叫李简撞见,他很有兴致地要与侍女一起去找奶妈,还叫无异一起去。无异摸不着头脑,总之其余话没讲而单纯跟上。
孩子一出生就被和母亲隔开,李简的理由是怕跟着王妃染上“不好的习气”。他倒先去看王妃。无异在外面等着,能断断续续听到里面说话,大约是些“从此以后你做的你的王妃,我不亏待你,你也不要来惹我”之类平静的命令,可能因为虚弱,王妃一点都没有理他的意思。然后李简一脸毫不动容地掀帘子走出来了,大步流星,脸上是不会再踏入此地第二步的表情。
丫环们皆是又惧又怕,恭送主子离去。
后来才进入正题。李简推开婴儿房门的手有些犹豫,似乎过了这道门他的人生会发生什么改变,他还是推开了。孩子抱在奶妈手上,正在睡觉,一点也没有被吵醒的意思。李简凑近看了看,“这是我儿子?”他皱着眉毛问。
无异很少见到李简露出人样,这个样子好像也称不上人样,但总之与平时不同,在后面看出一些趣味。奶妈赶紧殷勤地让王爷抱抱孩子,“是呀,恭喜王爷了。”
李简倒干脆,不想碰这么个浑身骚味的小东西,叫奶妈直接把他放回特制的婴儿床上。这个床自不必说,也是无异打的,可以摇晃、吃饭、摆玩具,堪称全能。李简蹙紧眉头转过身来问无异——他这个表情和夏夷则像了十成——给孩子取名可有什么想法。
无异一惊。
因为李据那边虽碰过形形色色的女人,可不知为何光开花不结果,因此这个孩子无形之中成为了皇长孙,按理说得由圣元帝亲自定名。然而李简似乎很确定圣元帝不会稀罕这个孩子,所以万事还要他来动手。无异无论如何没想到他会问到自己头上,先是目瞪口呆了半天,然后才支支吾吾地说:“王爷,草民还未婚娶哪。”
他的意思是自己在这方面毫无经验,不堪一用。
“取个名而已,婚不婚娶有什么要紧,难道未婚娶便不识字了么?”李简不明白他的道理,颇恼怒地走出门,到院子里晒月亮去了。
“王爷,”无异跟上去。常年跟弟弟打交道,他对这个哥哥的脾性也顺藤摸瓜摸到一点窍门,指望他们有普通平常的七情六欲是不大可能的。无异略一想,话锋一转问:“王爷此次忽然回来,边关战事可还好?”
他莫名其妙提及此事,其实正中李简下怀。李简回头看他一眼,暗暗觉得这个乐小世子果然是很可心的。“还好。”他简洁地回答,口吻中却有淡淡自豪,“屠了我半座城,又把瘟疫闹进长安,于是我便把他们三个部族引到西边,全都杀了。一时半会他们也不敢再南下。”
无异一寒,“三个?”
“嗯,一个活口都没留。”李简背过手,“怎么,觉得我太残忍?”
“草民只是……没有想到。”
李简顿了一顿,“民族之争,由不得这些妇人之仁。”
他仿佛由此忽然来了灵感,以及策马平定四方的豪情。“就叫‘靖’吧。”李简说,“字……字安国。”
很满意自己这个想法似的,李简叫冯管家给他备晚膳。孩子的名字一来一回之间便如此决定。
而无异反倒是越加迷惑。他不懂了,面前这个李简究竟是不是他听说的那个李简?那个设计将夏夷则驱赶出朝廷,又让李据差点落下残疾的李简?仔细一想,屠杀这个事是李简做的;而全不理会他人,又把可能是此生唯一独子的名字取作李靖这事也同样是李简做的。这人究竟有几分坏心,几分好心?
实在无人可以陪他讨论,谢衣也不行,因为无异想在谢衣面前充英雄好汉,撒娇一回就够了。思来想去,他决定晚上去晋王府找闻人羽说两句愁话。
无异所完全不知道的是,他自己的亲哥哥安尼瓦尔在传送阵的帮助下跟探子早早回到西域自家地盘时,看见的是一地的狼藉。
北边有两撮势力很小的突厥马贼,一直觊觎着安尼瓦尔部的宝藏,安尼瓦尔连他们的脸都看烦了。此刻那些老熟人却尸首横陈,为首的那个熊似的汉子缺了头颅,手指怒张着,武器被人抢了。同样横尸遍野的,还有一大群不知从哪过来的突厥兵。
而他自己的人,恐怕也无一例外的躺在这批人中间,散发着新鲜的腐烂气味。
依明是个很秀气的独来独往的探子,没有见过这等架势,此刻正在安尼瓦尔身前抖成筛糠。
“别抖!站稳了!你还是不是条汉子?”安尼瓦尔厉声呵斥他,旋即又扯着嗓门冲远方喊起来:“奶奶的,有人活着吗?屠休?”
回应他的只有月亮铺天盖地的银光。
许多年前,他的国家、父母、伙伴被侵蚀屠戮的场景又翻回到安尼瓦尔眼前,一幕幕带着悲伤的曲调。那曲调是凭空从安尼瓦尔脑子里奏起来的。其实沙漠很寂静,血液也很寂静。回音吞噬在夜风里,一点影子都没有落在地上。
第39章 雪漠
此事说来话长。
那李简初到边境时看到的自己城中的景象也与安尼瓦尔此刻目睹的差不许多,突厥人进城之后往往一刀一个,抢了粮食抢钱财,抢完钱财抢女人。看得他心头火起,恨不得将突厥人灭族才好。他有了这个想法,最后也如此实践。
当时西突厥正在西域的地盘上占山为王,夹缝之中能生存下来的只有安尼瓦尔这样的彪悍野队。这些人在李简眼中没有分别:他杀突厥人便杀了,绝无手软,也不可能再去辨认哪些是兵哪些是匪,哪些是荒民流寇。李简一介汉人,压根闹不清楚这些民族的长相区别。
他又非常有头脑,读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李简兵书早已翻烂了,甫一上战场,不怕死的调兵遣将收到奇效——对于战争老手突厥人来说,他的战法简直是胡来,完全不可预测,中伏掉陷阱,一掉一个准。
突厥人越打越输,越输越愤怒,已经到了见到唐兵就想杀来解气的程度。正是因为这样的心理,他们被头一回指挥兵马的李简诱得死死的,一小队兵力便把杀红眼的他们卷进包围圈,再也没有让他们活着出来。
一场大胜胜在无人知晓的暗处。
李简本想留可汗或可汗身边的活口仔细盘问这些人识不识得李据,结果一问三不知。如是态度后来着实触怒了他。火气翻上来,李简仿佛要把许多年在圣元帝那里受的那些冤气全撒到这些人身上似的,并未上报,而是把人押到刑场用了私刑,光是杀没有留。
就在这样的状况里,他回返长安迎接了独子的诞生。
如果他是一位普通平常的皇子,种种功劳,此刻早该被青眼相加,指不定心中要多飘飘然。燕王府上下正是意识到这一点而格外喜气洋洋。但唯独李简自己清楚——连李据与夏夷则都不知道的——他是个早已出局的人。他的脸上一点得意也没有。
有时李简甚至不明白他做这些事是给谁看。他纯粹凭借自己内心的指示在行动。
若说一个人刚犯下重重杀孽,似乎应该得一点报应。但李简自认这一条命绝不会得善终,因此动起手来更加狠辣,全不信邪。小王爷的平安出生巩固了他这个想法,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抓紧时间。
但今次他无意中惹上的冤大头偏偏有些特殊。
收到偃甲鸟带来的消息,无异和谢衣觉得这个事实在不能拖,坐着馋鸡趁夜黑风高时飞去了安尼瓦尔信中留下的地点。那地方离捐毒还有一段距离,较偏南且离边境近,因为气候暖和一些,相对来说适合过冬,北边的民族常常要在这里扎堆——由此才酿成了悲剧。
地上冷,天上也冷,只有馋鸡这个禁冻的不冷。无异把他和谢衣裹在一起,严严实实,他也就堂而皇之地有理由抱紧谢衣不松开了。谢衣在他怀中是个很结实的身体,这一点给无异极大宽慰。
安尼瓦尔只知道自己的队伍莫名其妙地波及了一场屠杀,知情人全变成尸体躺着,连怪谁都不晓得,而无异却有些心惊胆战的谱。这个谱让他伏在谢衣的背上沉默了整整半个晚上。反正馋鸡在飞,很无聊。
“师父,燕王爷之前与我说过,说他对付那几个突厥部落的时候是引到西边与大部队隔开,一起杀了的。”最后他交代。
谢衣了然,“嗯”了一声。
“我当时还听他多说了几句,觉得王爷其实用兵如神,单说这个翻身仗打得算漂亮。可没想到……老哥他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啊。”
答案他们两个心里都清楚。
甫一降落师徒二人便觉出风沙很大,不留神就要迷了眼,可真眯眼进去又冰凉柔软,不像沙子。无异这才定睛一看,发现这哪是沙子,分明是雪花。这里正在下一场大雪,将将是还未足以成为一场灾难的程度。因为过分干旱而很少降水的大漠忽然下起雪来,也只能当作老天看不过眼了。
无异庆幸他们别的没带够,唯有御寒衣物只多不少。他确定他已将谢衣裹严实了,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外,而后才放心地抬脚走路。谢衣很看不惯他这么对待自己,又觉得他可爱,因此没有异议。
他知道无异现在顾不上这些家长里短,巴不得擅自把一切都决定好了,然后去投入他自身的那场斗争里去,自己显然是他最优先也必须要决定好的部分。谢衣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术法还在能省下多少事,便默默背着无异比划了一下。不比划不打紧,因为夜色深重,一点光都很稀罕,他发现自己的指尖竟然闪出些微光来。
然而也只一瞬便彻底熄了,快得仿佛逼迫他承认方才是错觉。
谢衣又试了试,这次再没有光线理会他。
夜晚的雪漠是非常恐怖的,白得发灰,冷得透骨,天地一色,很像随时能撞见鬼。无异攥紧了谢衣的手臂,生怕他离开自己半分。谢衣被他攥疼了,想要提醒他放松一点,可是看到那小子抿紧了唇又被冻得发白的脸色,才发觉自己脸上的皮肤也早已没有知觉,因此只好缄口不语。
他们用双脚寻找安尼瓦尔的行踪,大雪埋了脚印也抹去归路,让谢衣有一点忆起北疆的苦寒。很遥远的事情了,恍如隔世,他知道在这种环境下绝对不能陷入回忆,也许很快就要渐渐失去意识并彻底迷蒙在回忆中,因此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向前赶路。
好在安尼瓦尔的身影并不难辨认,在这个纯质得令人绝望的世界里,那一点朦胧的黑色实在太鲜明了。——两点,他身边还有一个人。
这里既没有营地也没有绿洲。无异紧赶慢赶走上前去,开口隔空喊他,“老哥,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安尼瓦尔似乎有点迟钝,过了许久才捕捉到他的身影。然而他也只是默默地点头,站在原地不动。他面前的地面已经被雪掩埋,还能露出星星点点的肢体。这片雪漠仿佛染上麻点,细看下面,都是尸首。
“老哥,”无异摇晃他两下,“人死不能复生,别看了。这附近有绿洲吗?你这样站在这会冻坏的。”
“有的。”一直站在安尼瓦尔身边那个青年忽然低声回答,“首领不肯动。”
无异正是立刻决断顾不得那许多的时刻。他呼出馋鸡,然后命令那个青年,“帮我把他弄上去,不行我就打昏他。”
这句话一出安尼瓦尔倒是乖,保持着不出声的状态走上馋鸡的背,连眼睛在看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了。
无异暂时松下一口气,拿出厚毛毯叫那青年给他自己还有安尼瓦尔围好。然后他因为安尼瓦尔这个状态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转头问那个青年:“偃甲鸟送来的信是你以老哥的名义写的?”
青年点点头,“实不相瞒,我替狼王跟过你们一阵子,因此……如果你们不来,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也许就在这片大漠中冻成雕像。“那没关系。”无异苦笑,“在我身边盯着的人恐怕多了,不多你一个。”
“确实如此。”青年很实诚地回答。
无异猜想这个人不懂中原幽默,因此不和他较真,“你叫什么?一直跟着老哥,是捐毒人吗?”
“我叫依明,以前有个汉人名字,不过已经不记得了……我爹是中原人。”
“噢,我也是一半一半。”无异看他亲切,拍了拍他肩膀。
“我知道。”依明有一些敬畏,“您是兀火罗将军的儿子。”
亲生父亲的名字对无异来说只是一个遥远的概念,对这份血缘他看得见摸得着的,只有面前这个仿佛魔怔了一般的大哥罢了。他叹息一声,“我已经不记得父亲的长相,你提及也没有用……”
很不幸,依照依明的指路,离他们最近的一个绿洲已经是人去营空的状态,想必是一起死在那场屠杀里了。他们飞得格外远才找到一处落脚地,是聚拢在一起的突厥人,说的话无异没一句能听懂。依明前去交涉,似乎是掏了不少财宝才从对方那里得到使用帐篷的许可。无异很担忧地嘱咐安尼瓦尔进去取暖,安尼瓦尔心如死水一般,自己走过去了。
几句突厥人叽里咕噜的闲聊传过来,无异没在意,拉着谢衣左右看看他有没有冻到。再回过头来时发现安尼瓦尔和依明眼神都很不对,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围着篝火说话的人。最后安尼瓦尔一个箭步跑过去,恶狠狠地问了什么。
那些人胆战心惊地与他讲话,这件事后来带来一样方便,就是安尼瓦尔着实吓到了他们,再也没有突厥人来找他们麻烦。“怎么了?”无异问依明。
“这些人差点在之前那场屠杀中遇难。”依明吞吞吐吐地翻译,“首领正在问他们有没有看清杀人的是谁。”
无异心跳快了半拍,“问出来了么?”
“说是……”依明蹙着眉头听。
“……是汉人。”
无异下意识回过头去看了一眼谢衣。谢衣摇摇头,要他静观其变。
第40章 分道扬镳
帐子是大号的,从中间隔开,两边各有一部称得上是卧房的设施。依明又去问了问这里一干老弱妇孺的临时首领,得知他们也是在流亡往附近一个古城途中被这场大雪耽搁了,暂且在这处营地落脚。因地势较狭形成一片谷地,可以姑且避风寒,只是雪若再大有被掩埋的风险。
无异权衡了一下带着安尼瓦尔与依明直接飞回城与留宿与此的两个选择,末了还是心疼馋鸡,以及他觉得现在让安尼瓦尔到汉人地界不大妥。无论如何,无异猜今天未见得能睡安生觉,好在平日长安城里养尊处优的,蓦然一下也扛得住。
冷是没办法的事,只好各人把各人裹成厚粽子,相比之下还是听风雪声更可怕一些。无异把谢衣按在铺了数层毯子与皮毛的床板上,如果不是这样的天气,那床恐怕别有一种舒服。谢衣说我哪也不去,你去看看狼王吧,但小心注意些。更多的嘱咐不必多言双方皆明白,因此无异只是答应一声,然后哄了哄馋鸡。
他绕过隔断。
安尼瓦尔没有继续跟突厥人过不去而很沉默地呆在那里,身旁依明正按他们原先习惯的方式铺床。见到无异,依明感觉他们有话要说,低个头打算去别的地方。无异心里怪过意不去的,大雪天不应该让人往外跑,不过他也的确不希望被外人听见。
安尼瓦尔坐在床板上,床很低,无异干脆在他面前席地而坐,盘起腿,看起来他们就差个床脚的高度。大帐结构是不错的,风力被卸去了,里面倒很宁静。“老哥。”无异与他开门见山,“你有什么打算?”
安尼瓦尔低下头,看了他一眼。
狼王好几天没刮的短胡子被要化不化的雪水粘在了一起,眉毛也挂着霜,成同样的浅色。他与无异很多地方是相像的,又有更多地方包含决定性的不同。不是民族大义,而是更本质的东西——例如如何生存、如何对待朋友,例如如何对待敌人。
许多事情不能深提,安尼瓦尔忽然生出一种想法:他与弟弟纵然短暂相会,欣喜大于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