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北大留级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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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莉吉特不在北大。我也不进舞厅。当时的周末常播放一首《青年友谊圆舞曲》(天戈曲,江山词,作于1955年)。我蛮喜欢。听到它的旋律,我的内心会升起一种无名的惆怅。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惆怅这种复杂、高级的感情。原因估计有两个:想家,感到孤独;布莉吉特不在北大。其实,惆怅这种感情表明了一个人开始摆脱平庸、浅薄。一年级结束,我给全班同学的印象是:单纯,天真,幼稚。由此可见我当时的精神状态。这并不是件好事。
利用暑假,我决心读书。因为穷,不敢对外部物质世界有任何奢望,包括下饭馆,吃喝玩乐。只有一门心思读书才是我的出路,因为这不花钱。我选择了德国乡土作家斯托姆(T。Storm,1812-1888)和他的成名作《茵梦湖》(Immensee)。为了理解得好些,我找了两个中译本来参照。最后我发现郭沫若的译文最好。我指的是有斑斓的文彩。毕竟是出自大家的手笔。
《茵梦湖》是个中篇小说,是作者33岁写的作品。讲的是一段不幸爱情的故事。主人公莱茵哈德晚年十分孤寂。一天,他触景生情回忆起少年时跟秀美的伊丽莎白一段纯洁、甜蜜的爱情。
原先莱茵哈德一直生活在乡间,后来要到外地去求学深造,只好同青梅竹马的伊丽莎白暂时分离。这期间伊丽莎白的母亲出来包办女儿的婚事,要女儿嫁给富家子弟、莱茵哈德少年时代的同学艾利希。软弱、温顺的伊丽莎白只好服从母亲的意志和压力。婚后,她没有得到幸福。她经常怀念莱茵哈德。他也孤单一人,从未点燃起家室的炉火。
这个悲剧自始至终充满了淡淡的哀愁。斯托姆善于用简洁、优美和清新的德语营造出一种惆怅、感伤的情调,深深印在我这张白纸上,霍地为我打开了世界文学的大门!
这是一个特殊的例子。不是《红楼梦》,也不是唐诗宋词,而是19世纪德国一个浪漫主义中篇小说把我带进了文学世界,令我着迷,陶醉。当时我18岁,读完了大一,也是踏踏实实学了一年基础德文的总结:精读原版的《茵梦湖》,几乎是百分之百地能读下来,并体会到了德文的美。整篇如同一首优美、伤感的散文诗。斯托姆自己也说,他的小说创作是从诗境中发展出来的。
世界文学王国是一个开放的大圆圈。它有许许多多的大门。你既可以通过《红楼梦》《西厢记》和唐诗宋词走进去,也可以通过中国历代散文步入它的深处。
当然你还可以从英国、法国、德国和俄国文学深入它的王国腹地。
这叫〃 殊途同归〃。精读《茵梦湖》,我第一次品尝到了读外文原文的滋味。
那是从译文读不出来的。怎么也读不出它的原汁原味。
伊丽莎白婚后,她丈夫艾利希邀请莱茵哈德来他庄园小住。伊丽莎白陪同莱茵哈德旧地重游。到处是触景生情,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下面有这么一段很诗意的文字:〃 伊丽莎白,〃 他说,——〃 青山的后面是我们的青年时代。如今它到哪里去了?〃 这些德文句子很简洁,很美。我惊讶,斯托姆何以能用如此简洁、平淡的句子表述人类丰富的感情?
在我的内心世界,终于冒出了一个感叹号或惊叹号!对于我的成长,这不是一件小事。它发生在1956年暑假,地点在大图书馆(靠西门,离未名湖只有100米)。
小说《茵梦湖》有两句诗也给了我难忘印象。那是一首古老歌曲的歌词,十分凄清,哀婉:Sterben,achsterbenSollichallein!
直译是:死啊,啊死,我便是孤单一人!
这也是我的译文,干巴巴,没有什么文彩,没有一丁点动人心魄的色彩。
但郭沫若的译文却十分妙绝,既忠实原文,又有意境,营造了诗的氛围:死啊,啊死,我便独葬荒丘!
德文allein是〃 独自一人〃 的意思。〃 独葬荒丘〃 则是郭沫若的再创造,妙不可言,超过了德文原文!(一个正宗的惊叹号)
我意识到,光学好德文是不够的。那只有一条腿。还要有文学功底和驾驭汉语的能力,获得另一条腿。两条腿才能走路。
1957年,郭沫若院长陪同法国著名演员钱拉。菲立普参观北大。在未名湖畔我遇到郭院长,陪同他走了一程,并有段对话:〃 我看过郭老您的译作《茵梦湖》,译得真好,尤其是' 独葬荒丘' 这一句,超过了原文!〃 〃 我是在日本学医时学的德文,翻译的时候,经常要参考日文,一个人的理解力和驾驭汉语的能力同样重要。〃 (大意)
我想起三位同班同学,他们都是高材生:潘子力(福建厦门人),文学修养很好,崇拜郁达夫和郭沫若,还有殷夫。诗人气质,伤感。常写诗。我的德文水平(指理解力、语感和发音)不在他之下,但他的译文水平远在我之上。这是为什么?他对我的触动很大,相比之下,我发现了自己的短处。毕业后,他分到天津大学任教。不过后来在翻译界他并没有什么大动作。按他的才华和功底,他理应有动作,比如译出《歌德全集》,超过郭沫若的译作《浮士德》。
毕业后,我和潘子力失去了联系。人生是马拉松赛。开头一圈遥遥领先者并不是冠军。要坚持,要看最后几圈。
丁有为(杭州人),文学修养好,擅长写古体诗,且思路开阔,涉猎面广。
德文不如我,但译文和在其他领域远在我之上。他成熟,有自己的世界观。当时我没有。1957年正因为他有自己独立的世界观而划名右派。他仅比我大两岁。
毕业后分到贵阳医学院图书馆。意志一直消沉,人生观很灰很灰。1980年平反后,他来北京找过我。我送了一些布票和粮票给他。我看他的精神一直不振。
恶劣的环境把他压垮了!
他理应拼搏,杀出一片天地。出身老右的著名作家王蒙、张贤亮和从维熙不正是从厄运中冲杀出来的吗?
一个人的坚强意志同才华横溢是两个轮子,缺一不可。我为丁有为(我们同窗4年)自暴自弃而惋惜。他理应像他的名字——有为——那样响当当,一往直前,名符其实。康有为便是意志、志向和才华卓绝结合的产物。
第一部分我的〃 茵梦湖情结〃 和〃 俄罗斯情结〃 (2)
潘海峰(东北鞍山人),文学修养远在我之上,但德文不如我。毕业后分配到外交部。长期在驻奥地利使馆工作。70年代初,周总理接见外宾,照片上有他(但不是主要翻译)。
在德国文学方面,他理应有大动作。
读完一年级,高教部选派留德学生。据说德国专家曾推荐过我。但那个年代政治条件第一。也许在第一轮我便被除名。我一直想去德国留学,但只是一个白日梦。
2003年9月,德国总统访华。他说要加强德中文化交流,使中国留德学生的总数超过中国留美学生的总数。
我羡慕今天的青年一代,家庭出身和政治条件不再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我是生不逢时。那是一个处处、年年月月讲阶级斗争的年代。我想起莎士比亚的一句话:〃 我们命该遇到这样的时代。〃 (辛白林)
丁有为同学的命运不是比我更惨吗?
1956年9月,进入新学年。
我开始构造、建立另一个轮子:提高文学修养和驾驭汉语的能力。我读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尤其是背诵欧阳修、王安石和苏东坡的散文。再就是三十年代中国作家的作品。西方文学我也大量阅读,一本接一本,劲头很大。
一年级我的同屋是英文专业的马喻亮(内蒙人,回族)和李盈科(湖南人)。
有一天我拿起他们的讲义,居然能看懂百分之七十。我对英文突然开了窍,无师自通。
我开始自学英文。半年后,我读到屠格涅夫《贵族之家》英译本。不久,我自己买到一本(1949年,莫斯科外文出版社)。译者是艾萨克斯(B。Isaacs)。他把《贵族之家》译成《ANestoftheGentry》。
当年苏联的出版物特别便宜。小说的结尾给我一种人生的根本惆怅感。今天我还背得出来:〃 WhathappenedafterwardstoLavretsky?andLiza?〃 ……Whatweretheyboththinking,whatweretheyfeeling?Whocanknow?Whocansay?Therearesuchmomentsinlife,suchfeeling……
(〃 后来拉列茨基怎样了?丽莎呢?〃 ……他们两个人在想什么?他们的感觉呢?谁能说得清,道得明?在人的一生中的确有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感情……)
我发觉我悟出了英文,如鱼得水,豁然开朗。奇怪的是,初中的时代,我为什么那么怕英文?我发觉我对英文的领悟能力很强,有语感,能进入角色。
我成了屠格涅夫小说迷。我喜欢他的优美文笔和笔下的情调。2001年我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还专门去寻找他当年留下的足迹。在一幢老屋前和一座老桥上,我曾久久地徘徊。
尤其是苏联出版的俄罗斯文学经典英译本,里面的插图艺术水平非常高。比如《贵族之家》的几幅插图,令我着迷,沉醉。这些插图同小说结合在一起是锦上添花。它引导我对绘画艺术世界(包括木刻和铜版画)发生了浓厚兴趣。《贵族之家》的几幅插图进一步为我开启了艺术王国的大门。作为一种副产品,它出乎我的意料。
直到今天,我仍然崇拜这些高水准的插图。
不久,我开始迷上了英文诗和德文诗。尤其是雪莱的名句,千古绝唱:IfWinteres,canSpringbefarbehind?(如果冬天来了,那末春天还会远吗?)
6年来北大周末的电影(尤其是苏联片)我从不放过。从中我得到了许多许多,弥补了我的不足,进一步驱赶掉了我的平庸、无知和浅薄。我特别感激苏联电影艺术家把古典文学作品搬上银幕,对于我,这是绘画艺术的第一课。对于我这样一个晚熟的青年,北大给了我多个〃 第一课〃 (LessonOne),包括初恋。
比如《罗密欧与朱丽叶》《奥赛罗》《牛虻》《苦难历程》(三部曲)《漫长的道路》《复活》《贵族之家》《父与子》《带阁楼的房子》《革命的前奏》《但丁街的凶杀案》《上尉的女儿》和《第41个》……这些影片大大提高了我。
它们是我的启蒙读物。其思想性和艺术性是无与伦比的。它们给了我不少的感叹号和惊叹号。
幸好,我是在这些优秀的影片中渐渐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如果我是在美国好莱坞电影中长大的,那是什么结果呢?我还是今天这个样子吗?
是的,苏联电影有力地塑造了我,苏联电影教给我的东西是全面的。对我的成长,这些优秀影片就像母亲的乳汁一样营养了我,壮大了我。避开或跳过这些影片来谈我6年的北大生活是个严重残缺。
看这些电影的地点是在北大。这个特殊的地点很重要。如果在南昌,效果会很不相同。恰如同是一块奶油蛋糕,如果你站在杂乱的菜场吃和在巴黎一家很有情调的咖啡屋去品尝,味道会截然不同。
这些影片的〃 美的构成〃 (包括背景音乐和插曲)是无与伦比的。如果有人要我列举外国电影最打动我的10部作品,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把8部苏联电影算上。《音乐之声》和《简爱》是第9、第10部,卓别林排不上。印度电影也难排上。《流浪者》仅仅是娱乐片。
2001年我第二次造访俄罗斯。我曾打算去寻找一些大导演和功勋演员的墓地。后来放弃了计划。因为他们的影片就是永久性的纪念碑。它们作为我的启蒙老师和生活教科书永远活在我的记忆中。这样的墓地才是最好的,风雨岁月无法剥蚀它。
前苏联(尤其是斯大林时期)在许多地方是个很不人道的秘密警察国家,有过一堆罪恶,但在文学艺术、戏剧电影、音乐、绘画、建筑和科学技术领域,它创造过辉煌。这是令我百思不解的谜。
苏联歌曲(包括电影插曲)也培养了、壮大了我的艺术细胞,有助于驱散我身上的平庸和浅薄。大一和大二,我只做了一件事:彻底驱散、冲刷掉从少年(中学时期)带来的无知和浑浑噩噩,为迎接〃 脱胎换骨〃 时期的到来作了思想、感情上的准备。罗德庚作曲的《山楂树》和阿鲁秋年的《心儿在歌曲》(电影插曲)都陶冶过我,为我走进西方古典音乐王国铺平了道路。当时我参加了北大合唱团。该团不定期地邀请中央乐团合唱队指挥来指导训练,包括波兰歌曲《左边是桥右边是桥》。
当时北大10多间钢琴房练琴的时间排得满满的,日夜琴声不断。宿舍,特别是浴室,歌声嘹亮,其中也有我的嗓子。傍晚,未名湖畔飘荡着优美的歌声。
手风琴和吉他这两种乐器最为突出。
不过说来也奇怪,在1957年冬天之前,我还没有接触莫扎特、贝多芬和勃拉姆斯的作品。
在我们这个地球上,没有一个地方比大学更为充满灵性。埋首灯光通明的图书馆;湖畔小路两旁的杨柳和隐隐约约、古色古香风格的街灯;恋人的窃窃私语;学生宿舍熄灯后还在不着边际的神聊和高谈阔论……
所有这一切都在悄悄地为我的〃 脱胎换骨〃 作前期准备。(当时我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
一所大学最最重要的是她的精神气魄。北大是个大染缸。这我有发言权。
北大的神和气是并举的。它究竟是什么?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80和90年代北大校园流行〃 一塔、湖、图〃 的一句幽默语。乍一听以为是〃 一塌糊涂〃 ,其实是指未名湖的湖光塔影和图书馆。它们是北大精神气魄的组成部分,但远不全面。比如它没有把圆明园遗址包括进去。文理科的相互交融,互相渗透,应是北大神和气的核心部分。
我便是北大神和气的小小产物。所以才叫〃 母校〃 ,有一层母与子的养育关系。这里既有自身的努力,也有母校冶炼依我今天的眼光看北大的精神气魄,应包括抗战时期由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组建而成的〃 西南联大〃 兼容并包精神。
——这才是北大精神气魄的核心所在。
具体来说是北大的激情,清华的严谨,南开的质朴。三者相互渗透,在西南联大时期各得其所,五色交辉,不同声部和谐地协奏,交响。当然,在这里我要说句公道话:燕京大学和司徒雷登功不可没!因为北大燕园是原燕大的地盘。要尊重历史!
这里的一切,让我咀嚼不尽。于是我才萌念主动留一级,为的是多在这里咀嚼一年,品味出囊括宇宙的宏伟气魄,方可毕业。这是后话。
第一部分现在可以说出的绝密在课堂上,讲台下的学生偷偷爱慕讲台上的老师也是人生一道绮丽的风景。没有这类风景,人生不是更枯燥、更单调吗?但只能是珍藏在心底里的爱,不能浮出水面。
事情过去了将近半个世纪。高名凯先生的风采和讲课时的潇洒至今我还记得很清楚。——是的,一切的一切,既遥远又清晰。
毕业后,法语专业一位女同学才告诉我当年的秘密:有些女生挺喜欢高先生的。只要有他的课,便提早走进阶梯大教室,坐在前排,挑个好视角,为的是把先生的风采〃 一网打尽〃 ,大饱眼福。
高先生约莫四十七八,福建人,法国留学,一级教授,著名语言学家,波兰科学院通讯院士,著有《普通语言学概论》,曾翻译法国小说多部,但先生的译文我却不敢恭维。读他的译文,好像是吃夹生饭,且有沙子。
讲课时,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