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阙歌-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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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步,倒这个酱汁,对就是这样轻轻浇上去,好,大功告成!”
琅函馆的厨房中,秦炀听从乐无异的指导做完最后一道菜,深呼一口气,解下围裙将盘子端了出去。
石桌边上,闻人羽和十二都已坐好,瞳从屋里踱出来,轻嗅了嗅院中的菜香,满意地点头。
“不错,进步不小,闻起来能入口了。”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教的,”跟着秦炀出来的乐无异拍拍胸脯,“秦师兄基础不差,教起来也不难。话说瞳先生,那个赌约,真的只教秦师兄做菜就可以了吗,你确定?不会再有其他要求了?”
“这便足够。”看着旁边一脸黑线的秦炀,瞳嘴角又泛出狐狸般的笑,怡然地坐到了桌边。
“……咳,大家开饭吧。”秦炀与他对视,心情不可尽言,最后只剩淡淡纵容般的无奈。
乐无异嘿嘿笑着坐下,目光扫过院内某处,随机又跳起来大叫出声:
“哎,瞳先生,墙角那些木头——喵了个咪!金丝檀,铁梨木!万金难求的宝贝啊!谁解的,这么粗暴的斫剖手法,真是暴殄天物……先生,卖给我吧,随你出价!”
“不卖。若你想要,日后得了再给你送去。”
“咦?这不一样嘛,看你放在这里也没甚用处,卖我吧?”
“不卖,坐下,好好吃饭。”
“唉……?”
日间晴朗,又是美满的一天。
有狐·完
阿紫,狐狸别称。晋·干宝《搜神记》:“化而为狐,故其怪多自称‘阿紫’。”
二·青火
天气越发凉爽了。
秦炀晨间练功完毕,早雾浓重,再加上一套枪法舞下来,衣衫早已打得透湿,感受着丝丝的凉意,心里便不由自主冒出了这个念头。
“衣裳都打透了,还不回屋,是想在这里吹风得个病瞧瞧?”瞳慢悠悠踱出来,走到桌前把手中的纸张画具铺开,“我医术倒也尚可,你可以体验一番。不过在这之前,先去把早饭解决了吧,要鱼粥。”
“嗯,先生也多注意保暖。”自从瞳尝过一次乐无异教的红烧鱼,便对鱼类食品产生了狂热的兴趣,连续几天吃下来,秦炀已经见怪不怪,他找到十二嘱咐拿件衣服到院中,自己回去打理好便进了厨房。
饭毕,十二又照例出门采买东西,秦炀一时有些无聊,便拿了本兵书到院中打发时间。瞳身上多披了件衣服,还在桌旁聚精会神画着什么,他略带好奇地走过去看,纸上是幅完工一半的饮宴图,笔法精妙,栩栩如生。恍惚可见纸醉金迷的香艳和煦,主人盛情、宾客尽美,欢饮直到天明。
“回神,莫要入了幻境。”瞳把微微有些入迷的秦炀唤醒。秦炀微赧,默念几遍清心口诀,再仔细看去,画纸很是平凡笔墨也常见,落到纸上却掺杂了奇异精纯的灵力,似乎笔下是另一个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真实世界,正在慢慢地被一点一点勾画出来,荡漾着奇诡曼妙的生命力。
“这个,便是你那些书匣中的画轴么?”那些能构建幻境、留存记忆的奇妙玩意儿,秦炀到现在都还觉得不可思议。人世广阔,精妙的修仙功法亦是数不胜数,然而眼前这种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就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深深浅浅让人摸不着边际。
“商家机密,概不外传。”
“……”
“呵,真这么想知道的话……半个月的糖醋鱼片?”
“……成交,”秦炀咬牙拍板,鱼类有营养对人身体好,多吃些倒也不妨事,辛苦就辛苦点,自从“误入贼窝”,就没有哪天不辛苦,习惯就好……“那先生可愿意为我详细解说一番?”
“详细说了你也听不懂……”瞳抬头瞥他一眼,“用秘法将灵力凝入画中,使之构建成另一个空间,入境之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取决于他自己的所思所想、所忆所念,我不过是在两者之间架了一座桥罢了。”
那么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人的所思所想、所忆所念……秦炀想起自己那幅画中萤火,一时又恍惚起来,不再发问。
“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那些就真的无可奉告了,”瞳停下笔,将完成的画纸拎起展开,“作为对鱼片的补偿,给你讲讲这张画的故事可好?”
“哦,愿闻其详。”
“这个故事么……嗯,从主人公说起。”
*
“数十年前,长安有一位很是优秀的乐师,笛筝萧琴无不精通,而演奏技艺也十分高超,指下乐声如潺潺流水,时人称赞‘余音绕梁俪,三日不绝’,绝无夸大。乐师的名声传遍京都甚至更远的地方,皇帝听说后,也曾邀请他进宫演奏。于是长安及周边家境奢华又有名望的喜爱风雅之人,都以聚宴能请到乐师作宾客为荣。
美中不足的是,乐师早年患有眼疾,双目已盲不可视物。然而就算有所残缺,在这个灿烂绮丽的风流城池里,他仍然是各个阶层的小姐与贵妇们,喜爱谈论和追逐的对象。
一天傍晚,有美貌女子驾着精致马车到乐坊,言明自家主人坐画舫游历途经长安,早就仰慕乐师盛名,邀请他前往弹奏。还说自家主人也颇擅音律,以乐会友,更是雅事。
乐师欣然应允,选了自己最爱的琵琶,踏上马车跟随少女而去。
车轮辘辘行了四五里,有行船的水声传来,想是到达了目的地。时已入夜,并未听到白日里热闹的嘈杂,船员、船主、搬运货物的短工都已歇下。乐师下车与主人相见,主人大为开怀,称交游极广宾客众多,船内施展不开,故而在岸边摆开桌椅乐器,呈上琼浆美食,和风赏月听音而醉,正是一桩乐事。
夏末秋初,夜晚清风拂面,想来月色也是极美。乐师侧耳聆听,有秋虫低鸣,树叶婆娑,间或水声粼粼,让人从内心感到生命的幽美与欢愉。他斜抱琵琶,借所听所想即兴起乐,正如‘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风扬’,一时沉浸其中,不闻外事。
一直到三更时分,虫鸣间歇,夜风也更添几分寒冷。乐师方从自己构建的音律之境中醒来。闻听四周已杂乱落座许多宾客,男女之声皆有,谈笑喧哗间暗香盈袖,推杯换盏,又妙语如珠。听得他一曲已罢,纷纷击掌喝彩,赞美之声不绝于耳。
乐师谦逊以对,主人亦赐下重赏,更命人记录下刚刚演奏的曲谱作为珍藏。说到兴致高昂之处拍案而起,唤人拿来玉箫,当即按着曲谱即兴吹奏起来。
一时乐声四起,宴中宾客似都极擅音律,有女子抱阮而唱,嘤嘤小调吴侬软语;也有人抚琴相合,铮铮弦鸣复旋如缕。似乎都和着曲谱,却又于细微处有些许不同,宛如一场音乐盛宴,叫人入迷不愿醒来。
乐师自是十分欢欣,又重抱起琵琶演奏起来,他一直弹拨着沉醉在悠扬的旋律里,久久不曾停下。不知何时,耳边传来人语,似在唤他:
‘先生先生,怎么大清早的太阳还没起,就一个人跑到这乱坟岗上演奏?莫非是喜爱树下凉爽么?竟还带了白玉所制的萧出来,此地也偶有贼人,务必要注意安全啊。’
乐师这才彻底醒来,又细细问了来人,言明路过见他在这里闭目弹奏,极是入迷,身边放着刚刚刻好仍带有几根竹刺的曲谱,还有一管美玉所制的洞箫。他似是聊有所悟,以玉箫按曲谱吹来,正是昨晚宾主三方合奏之曲,婉转欢扬,闻之心神俱美。
一时之间,竟不知昨夜是真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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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秦炀听得有些入迷,不由开口问道。
“然后乐师回了乐坊,因为受凉生了一场病,但心情确是极好。他在后来的宴会上演奏过乐谱上的曲子,都称是天上的仙曲,而人间不得闻,经此更是名声大噪。再后来,他的眼疾也逐渐好转,觅得一门好姻缘,美满地过了一生。”
“世间还有如此的鬼事,当真……”
“后来去查,那处乱坟岗确是埋着前朝一位极擅乐事的官员,他还训养了一批才貌两全的乐师歌姬,在当时也是颇负盛名。大概是感怜合奏谱曲之情,悄悄帮了他一把,”瞳将晾干的画卷起,准备后续的装裱,“说来,明天便是中元之日了吧……”
秦炀算了一算,“是中元节没错,先生可是有什么安排?”
“秦百将,想不想进一趟鬼门,看看酆都民俗、鬼之众生,一览忘川彼岸、魂之归处?”
“如此……劳烦先生带我一游了。”秦炀看瞳眼神泛起狡黠,也不由跟着期待起来。
七月十五,鬼门开。
中元在民间也是极为重要的节日,这两日,长安城郊外早已陆陆续续去了不少的人。或以自家成熟的作物祭祀祖先,或是家中新丧,便要上坟祭拜,官府也照例出资请寺庙道观举行盛大的法会祈福,超度历年来战死沙场的英烈和无主的孤魂野鬼。晚上还有照例举行的放河灯,百姓们祈愿祷祝,让河水带着寄满思念的灯盏流向忘川彼岸,为想来探望的鬼魂照亮回家的路。
秦炀去了大慈恩寺观看法会,祭拜历年为百草谷奋战捐躯的将士,瞳也难得跟着他出门一趟。随便吃过晚饭,两人又到郊外逛了一圈,仍有百姓在摆祭品烧纸钱。更多的人在河边放灯,夜色中的河水被河灯照亮,犹如一条光带载着漂泊的灯火,自黑暗中缓缓而来,又不知去到何处。
“时间差不多,人们也该散了,”瞳随手拈过一片树叶低低吹了几声,曲调婉转,秦炀一时想起了前些天那个风雅曼妙的鬼故事,微微怔忪。今夜鬼门大开,百鬼出行,外面的人都要早些回去,避免多走夜路,怕惊扰了先祖或是沾染上什么邪秽,“我们还有些东西要买,也早些回去做准备吧。”
“还要准备些什么?”秦炀好奇,“说起来,总是听说七月十五开鬼门,这开的时间和地点,倒并没有几人知晓啊。”
“一些能在鬼界保护你的东西,”瞳手中把玩的扇子换成了那日施展术法用的短笛,“阴阳学派讲午时后阳气衰,阴气盛,但极阴之时其实不在黄昏,而在中夜;地点——自然是家门口,东北艮门阴气所聚,也是人间百鬼所居,你忘了那日逢魔,是如何进到我院中的么。”
秦炀想起那巷中潜伏萦绕的层层暗影,忍不住又为晚上的旅程担忧起来,瞳轻笑一声用笛子敲敲他的头,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当先向城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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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已至,街上早就没有了人迹,偶尔有风吹过,夹杂着些微细碎的声音,带来几丝凉意。秦炀站在琅函馆的小院中央空地上,看着十二在地上画出青色符咒组成的法阵。繁复的线条绘成后,瞳将灵力凝于右手,大幅度扬起划出个弧形,法阵随即泛起一层浅淡的光芒,东南西北四角燃起青色的灵火。院中也不知何时弥漫着薄雾,经风不散。
“拿好这个,”瞳递给他一个装着符纸的小布袋,“虽说你有修为在身,但鬼界凶险无比,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我给你的枪施了法术,如有意外,记得保全自己,我定会寻你回来。外间就交予十二,他会为我们护卫。”
秦炀点头一一记下,万事俱备,十二站于一侧默念咒诀。雾气渐渐变得浓郁,四周的景色隐去,还没来得及反应,瞳回身示意噤声,执起他的手,轻快地向前走。秦炀凝神盯住瞳的背影,脚下不知何时出现一条闪亮的青色小路,无穷无尽地向前延伸。
走着走着,雾气已经消失,耳边有冷风拂过。秦炀抬头看去,四周一片渺渺茫茫,脚下是发光的小路,面前一扇巨大的门,像是青铜铸成,上面刻着怪异扭曲的符号,有青色火焰流窜其中。
“再过一小会儿时间就到了,站在这里等,尽量不要出声。”瞳拉着他走到一边,又施了几个保温加持灵力的法术,两人静静看着前方。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门内似乎有什么东西推挤着,紧闭的门缝有了一丝松动。又过了一阵,动静逐渐大了起来,随着越来越密集的响动,夹杂着砰砰的撞击声,青铜大门似乎禁受不住冲击,轰然打开。
秦炀呆在当场,一时间忘记了呼吸。铺天盖地的魂灵从门中咆哮着飞出,表情狰狞,互相推挤撕咬,伴着狂风呼啸,整个空间充斥着阴冷的鬼气,他们发出尖利的兴奋吼叫,前赴后继地挣扎着,抓紧这一年中唯一的机会,到人界去了结他们生前的爱恨贪嗔。
不知过了多久,门中渐渐不再有鬼魂飞出,秦炀觉得全身都冻僵了,瞳握紧他的手,无声地催动灵力给他暖身。缓了一会儿,他们慢慢地顺着刚才鬼魂涌来的方向走进门内。
开始是荒凉的枯草地,四周都是迷雾,静悄悄的。又走了几步,有光从四周透出来,雾气散尽,天空昏红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金色,目及之处盛开着无数的火红花朵。秦炀看得着迷,刚想去碰触,左胸的符咒散发出一阵凉意,他猛地清醒过来。
“彼岸花,又叫曼珠沙华,是接引亡者的花朵,有毒,不要去碰,”瞳终于放开秦炀的手,指向远处示意他看过去,“你脚下的,就是黄泉路,那边那条河,就是忘川。”
一条十分明亮的河流幽然流淌在那里,星星点点的夹杂着无数魂魄,它发出近乎透明的光,照亮了上半部分无尽黑暗的天空,与彼岸花映衬的金红色交错,构建出这个美得好似幻梦一样的异间世界。
“没想到在活着的时候,居然有机会来到这里,”秦炀忍不住摇摇头,似乎要确认这并不是幻觉,“忘川……喝了这里的水,就能忘却记忆,从此轮回往生,前尘尽散?”
“对,忘川水里,有生灵的魂魄。”瞳带着他慢慢向前走。彼岸花渐渐变得稀疏,触目可及的是半人高芦苇荡一样的大片蒿草,脚下有沼泽一样的水洼,踩上去泛着阵阵涟漪。天空失去了彼岸花的映照,逐渐蜕变为深蓝色,点点魂灵星辰一般闪耀其上。忘川河依然流淌着,像一条巨大的光带飘浮在虚空之中,深邃幽暗。
“这里是忘川蒿里。”四周飞舞着碎片一样的光点,瞳伸手接下一片,它停留稍许,又重新回到了空中。
“那些是……”秦炀看到远处站立着稀稀疏疏的人影,那些影子步履轻缓,在这苍茫的空间中游荡着,不知在寻找什么。
“是困在这里的魂魄。他们执念太深,无法投胎而去,日复一日地留在这里,沉浸于往昔幻梦之中,慢慢再也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寻什么。”
沉于幻梦,耽于往昔……这世上究竟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能让人止步生路,甘愿迷惘其中。秦炀难得认真想了想,却发现自己过去二十几年的生活,并没有太过深刻的痕迹,除却严厉又慈爱的师父,懂事可爱的师妹,治军严明的将军与勇武热情的同僚——他不由转头望去,瞳仍然保持着手臂伸出的姿势,看着那些细碎的灵魂从指间溜过。背后静静飘动的忘川发出明亮的光,衬着他整个人融进星辰之中,好像快要消失一样。
秦炀鬼使神差伸出手去,抚上那银白色微微飘动的发梢。瞳似有所觉,转过来看向他,眼中先是淡淡疑惑,渐渐带上了一抹熟悉的笑意。他收回手臂,翻手覆上秦炀掌心,牵起他走回来时的方向。
“要关门了,我们尽快出去吧。在这里耽搁太久,没来得及去酆都里瞧一瞧,下次若有机会,我定带你再来一趟,了却你的遗憾。”
“能来到这里,已是难得的机缘了。麻烦先生为我大费周章,消耗这么多灵力,回去了要好好将养才是。”
“唔……既然秦百将都这样说了,鱼粥可好?”
“……好。”
漫天魂灵飘舞,背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