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蒂如斯-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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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蚂蚁顺著蜿蜒开来的血迹爬来爬去,密集的黑红渗得人心慌,直觉得不适。
光是这滩血泊,就足以想象此人惨死的情状。
村人们挤在村门口,对著空地指指点点,唏嘘不已。
“康老头真是好苦的命……过两天可就是他儿子娶媳妇了啊……”
“可不……康老头操劳了大半辈子,一个人把那不成器的儿子拉扯长大,好容易到了享清福的年纪……竟然就这麽一声不吭地去了……”
“他这一生真的太苦……老天爷也看不过去了……”
尸体大约已被清走,空地上站了几个青年,除那个穿一身不合时令的马褂外披个灰裘的,还有三三两两的中年男女,其余一律打扮,冷著脸孔在四周来回走,像是在调查什麽。
最中央的青年正与他们交谈,面孔略显灰败之色,应是村人口中所说“康老头的儿子”。
“嘎吱嘎吱──”
浑厚的车!辘碾地声由远及近而来,打破了这凝滞的气氛。
月析柝与村人齐齐扭头,闻声而望。山路拐弯那头驶来一辆四轮马车,横长车身绘展翅大鹏,轻便迅捷,不一会,便稳稳停在村口。
车上下来几个锦袍男子,为首一个外披一件白毛狐裘,一脸焦急地走来大声问:“人呢?!”
“……表兄,”那青年愣了一下,小声唤了一句,“你们都来了?”
狐裘男子大步走去,身後那些人也疾步跟上。
那雍容的气度和华贵的打扮在这小村庄是极少见的,一时间,人群再度窃窃私语起来,康家竟有这等富贵的亲戚?还真应了康老头给儿子起的“富贵”这个名字。
“舅舅呢?”
那中年男子嗓门不小,与康富贵和那几个黑衣青年的交谈也可听闻一二。
村人又是一阵讶然,这个衣著光鲜的人竟然是康老头的侄子?那一班锦袍的男子,也都是他的亲戚们。
印象中,与康老头来往的人中,是没有他们的……
“什麽?!!”
一记厉声喝斥响起。
月析柝一愣,这一怒喝著实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只见那狐裘男子赤红著脸面,对康富贵大吼出声:“你就这麽让他们把他抬走了!?”
这一声乍响引得人群一滞,随後也引来了愈来愈大声的交谈,那声音充斥著耳膜,几乎盖过了一切。
“是啊……康富贵这小子让他爹在那躺了那麽久……”
“他到底在和那帮人说什麽……爹没了半个时辰才到……”
“这孩子大概是吓傻了吧……”
寥寥数语便将月析柝心头愤怒尽数激起,再联想到青年毫无所谓的呆愣神情,怒火就噌地窜了起来,他一手拨开人群就要跨出去。
“你都不知道帮他整理下遗容就这麽让他躺在那里?!”狐裘男子的头顶几乎冒烟。
康富贵被说得理亏,低了头嗫嚅著开口:“……我、我不知道……”
他身後那三两的中年男女赔笑著凑了上来:“他还小,没有经验,没有经验。”
“没有经验!这种事也讲经验?!要他老子死几次才够?!”狐裘男子几乎连鼻子也气歪,吼得一干人都煞白了脸,他扭头对那群黑衣人道,“你们把舅舅的尸首送去哪里了?”
“前村义庄。”
狐裘男子转身就走,那一班锦袍人也摇摇头作无可奈何状。
身後是方才被骂农妇无力的声音:“前村太远,你们不能在天黑前赶到那里,太危险了……”
狐裘男子充耳不闻,对身旁的几个锦袍男子道:“你们留下,把事情调查清楚。我去义庄就行了。”
岂料他才要登马车,那车夫惨白著一张脸,战战兢兢地说:“老爷……我我我、小的上有老母下有儿孙……实、实在不敢──”
“滚下去!”
狐裘男子怒叱一声,凶狠的视线将车夫吓得连滚带爬地掉下马车,他一把抢过皮鞭,气势汹汹地跳上马车,挥鞭即走。
月析柝怔怔瞪著空地上一群显是被惊吓到的人脸,胸腔忽地弥漫起莫名惆怅,正要转头说些什麽,腰上突然一紧,竟是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後的离冷揽住他高高跃起,稳稳落在那疾速驶离的马车上。
月析柝一时反应不过来,呆呆回头望,离冷面无表情地看著那惊诧不已的狐裘男子,声调冷然:“我等护送。”他狭长的眼眸宛若柳叶,瞳色纯黑,如波澜不惊的深潭,几近诡秘。
狐裘男子一惊之下倒也应得爽快:“好。谢谢二位。我叫康庄。有礼了。”话毕,又是几下皮鞭,马车飞快地奔驰起来。
月析柝怔怔望著离冷,他只是冷著脸看著前方蜿蜒的山路,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猜不透他心中究竟在想些什麽。帮这个康庄一把,月析柝自是乐意。只是师兄的举动中却透漏著古怪,他直觉有些不妥,但又说不上究竟什麽地方奇怪,只是迷迷糊糊觉得不同寻常,早先心头的不安又似更凝重了些。
康庄的驾车技术很好,并不像穿著看起来那麽一副大老爷的模样。
赶了蜿蜒曲折的半里山路,天色就稍稍暗下来了,康庄还趁著闲暇点起一支烟,吸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口气,又叹了口气,说:“我那表弟……还真是不成器啊……”
月析柝先前就听得疑惑,此时便再也按捺不住,顺著话头道:“的确看上去没什麽担当。”
“担当?”康庄斜来一眼,嗤笑一声,道,“何止没有担当?就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罢了。”他那口气不好,说的话也不好听,但却实在,饶是月析柝这个外人,也没有要帮康富贵反驳的想法。
“也只有舅舅一直宠著他才把他宠成那副无能的样子,要是没有舅舅一直护著,他那样的人……”康庄没有说下去,但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了,他吐一个大大的烟圈,周身烟雾缭绕,颇有腾云驾雾的仙气之感,“我这人心直口快,得罪过不少人,但也就因为这快人快语才发了家,说话难听小兄弟不要介意。”
月析柝摇摇头,感觉到离冷不著痕迹地将他搂在怀里,一臂搭在他腰上,牢牢钳著,不知为何,就有种离冷也想要知道这件事的直觉。
“无妨。江湖中人,不讲究。”
康庄笑了笑,道:“恐怕再对著那臭小子那蠢笨的傻脸我就要动手了,这口恶气,不说说我是怎麽也消不下去的,小兄弟就当我胡言乱语好了。”
“舅舅是中午给新房擦窗的时候摔死的,就是那臭小子新婚的房子。我接到消息已是两个时辰以後,到刚才才赶到,最後一面都没见到。那小子知道爹死了竟是半个时辰後才到的,谁知他那时去了哪里。没有叫大夫,没有给舅舅换身衣服,擦一擦满头满脸的血……他二十八的人了,连给亲爹收尸这种事也不会做,这不是身为人子天生就会的吗……”
“没有经验?都说这种话了,还有甚好说!”
康庄又狠狠抽了一口,道:“我就说舅舅太宠那小子,明明是个没用的货色,宠到天上去,快而立的人还什麽都不会,成天就要老头子帮这帮那,真不像话。如今喜事便丧事,我都不想帮他办婚事了,可毕竟舅舅拜托过我好几回啊。”
天色更暗了些,迫近薄暮。
山路调转了个头,直直往令一山头去了。康庄挥了几下鞭子,便听那车!辘声和马蹄落地声此起彼伏。
“舅舅年轻时候是个教书匠,真的是满腹经纶博学多才,哪像我们浑身铜臭的……但偏偏时运不济,受了迫害吃尽苦头,落个凄惨狭长。後来境遇总算好一些,讨了个老婆,那女人也算是个妙人,大户人家的千金,究竟是谁舅舅没说,他们过了很短一段日子,给他生了个儿子就被捉回去了,这场婚姻也就这麽完了。舅舅搬到这个破山村,说是想修身养息,但谁都知道是他不想给那女人名声抹黑,嫁过人的女人总是不清白麽。”
“他给儿子取名富贵,康富贵──健康、平安、富贵就都有了,其实是个烂俗的名字。一个人把富贵拉扯长大太不容易了,就靠那麽可怜巴巴的一点工钱,还不要我们接济。我生意忙,每回来看他们都不忍心,舅舅骨头硬,怎麽都不肯开口说困难,每次撑不下去都是穷困潦倒到饿死的地步。”
“舅舅太宠他了,给他过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长大就是那副样子,什麽都做不好什麽都做不了。这种没用的人谁会愿意嫁给他?直到现在才讨到一房老婆。本应该是开始享清福的日子了,可谁能料到,竟然会是这样。”
“舅舅这一生,真的太苦太累了。”
康庄重重长出一口气,那烟也吸到了头,夜色彻底笼下来,不远处的义庄在漆黑的夜幕下悚然矗立著,飘著长长白绫。
但却不觉得可怖,他要去见的是亲人最後一面,为他整理遗容,总要让他体体面面地离开。告诉他,会好好完成他的嘱托,照顾他的儿子,办好那场婚宴。
马车停在义庄前,马儿被那森冷的气氛骇得有些不安,嘶嘶喘著气,康庄安抚地摸摸鬃毛,笑一声:“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哪怕鬼敲门。”
说著便是大步流星地跨进义庄去了,那破败的牌匾在他背後摇摇晃晃发出凄厉的声响,却没能撼动他稳健的脚步分毫。
月析柝和离冷随後跟进去,进了内堂便见到康庄站在一块木板前,定定立著,一动不动。
那板上横躺著个人,以可笑的姿势歪著颈仰著面望天,手脚裹在黑褂里,全身骨架都折了,摔得血肉模糊,只能够依稀辨出是个老翁的模样。
那残破的面相已看不出究竟和康富贵、康庄有多少相像。
月析柝愣愣瞪著尸体,半天没吭声。离冷不动声色地圈著他腰,力道很柔和,两臂浅浅搭在他腰际。
“连眼都摔瞎了啊……”康庄喃喃自语著以手覆上老翁面上的血窟窿,又缓缓摩挲著而下,“手脚都断了……”
接下来康庄便未再开口,只沈默著取出了一套干净的衣物和绸布,慢慢擦去老翁面上凝结成血块的痕迹,再给他换上新衣服。
月析柝不忍看这一副横死的惨相,微微低垂了眼,离冷将人一把扳过身来,按著他的脑袋扣在身前,带著安抚的意味,一遍一遍拂著他的背脊。
“舅舅。永别了。”
深沈的夜里,万籁俱寂。
第十九章下
丧事三日之後,便是喜事。
嘴上说是冲个喜扫掉不吉利,这话听到何人耳里,都未免太过假惺惺。
康富贵的过门妻子是城里姑娘,照村里人的话来说,不知这愚笨的傻小子走了哪门子狗屎运,竟给他讨到一个大户人家千金当老婆,他岳父很是厉害,往後的日子就又是不愁吃不愁穿……大约康老头,也能死个瞑目了。
月析柝隐匿在人群中,身旁耸著个看不出表情的离冷,他向来是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但此刻心里只有凉意,看到宴席上康庄的眼神中不自觉带了怜悯。
康庄不是个善於隐藏情绪的人,从康富贵领著新娘出现起,他就铁青著脸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坐於旁侧,瞪著中央那一对新人。
康富贵面上带著赧然的微笑,小心翼翼地牵著妻子的手来到堂中,在一片热闹的贺喜声中跪了下来,堂上坐著的正是岳父和……他爹的灵位。
他的视线扫过那块牌位,很自然的浅浅一瞥,未作片刻停留,便转开去了。
接下来的各种流程,康富贵面上都是高兴到羞红的表情,全然扮演了个心花怒放新郎官的角色。
康庄的贺礼送得很是贵重,一只硕大的金扣木箱,只叫在场的人都看直了眼,连那据说见惯了金银珠宝的老丈人也在一瞬间睁大了眼。
“恭喜。”
康庄只说了两个字,没等康富贵来谢就自顾自坐下了,叫新郎官碰了一鼻子灰。
但这话却不是口是心非,无论对於康富贵有多大的不满,这“恭喜”二字倒是出於真心,月析柝没来由地这麽想。
他想起昨夜做的一个梦,正是一对父子,那牙牙学语的孩童轮廓与康富贵很像,那弯腰的父亲却不知是否长得与康老相似了。
梦中好似经历了康老匆匆的一辈子,短短凄苦一生,到头来,什麽都没有。
末了,他心头忽地涌起难以言喻的恶气,那团堵塞之物化了形,硕大的窈冥黑影冲著那粉雕玉琢的婴孩低语,依稀记得明白。
从今往後,你将遍尝这世间疾苦。
再没有人为你顶天立地撑起一片天;再没有人包容你无理取闹的任性;再没有人宽厚仁慈著你的懦弱无能。
这些痛,他曾经为你背在身上的痛,会在以後的岁月里加倍加诸於你之身。
片刻怔忪,身後的离冷忽然握住他的手,月析柝愣了愣,扭头去看,却只见离冷撇过头,将他带离了人群。
康庄在那头递了个眼神过来,月析柝点点头,便随离冷出去了。
离冷一路不出声,月析柝也不好发问,只一头雾水地被他牵引著走。
至了目的地,才发现便是最初来到这座山坳中小山村的那条山道,隐匿在层林叠嶂中。虽是穷冬,但仍是一幅山木葳蕤,青翠茂盛的模样。就像走进一种不真实的幻境,被困於其中不可自拔。
“……师兄?”离冷领他跃上了一处树干,稳稳坐在婆娑的绿影间,仍是一言不发,月析柝忍不住唤了一声。
离冷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将他整个人侧身抱过来,紧掴在怀里,像要嵌进身体的力度。
腰上的力道大得不可思议,月析柝听到颈项後长长的呼吸声,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不安,听起来竟像是叹息一般,他本来红著脸想要挣脱,转到半途就仍由离冷抱著了,小声地问:“师兄……怎麽了……”那话语中带了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惊惶。
颈间的长发挠得他很痒,他忍著没有回头,但依然没等到离冷的回答,只感觉他微微贴著他的後颈,这个触感,竟像是整个人都靠在他身上了,显得……那麽的落寞。
是了,从头到尾,离冷都给他一种落寞的感觉。
月析柝不由地想回过身去抱住离冷,但这个姿势并不好转身,反而是他被离冷整个圈抱在怀里,连手臂都被按著,动弹不得。
“……你做错过事吗?”
离冷蓦地开口问了一句,这一把嗓音凉得陌生,月析柝一呆,道:“当然了。从小到大,数都数不过来。不然长老师伯也不会一直罚我去伏念崖……师兄,你怎麽突然问起这个来?”
回答他的只是更紧一些的拥抱,他都快要喘不气来了。
师兄这……究竟是怎麽了?
月析柝来不及想更多,就被强硬地扭过头来,接受铺天盖地的吻。显得有些急躁,有些蛮横……并不像平时的离冷那般温柔,有不一样的地方。
但月析柝没有办法思考,这个稍显霸道的深吻几乎将他所有一切都夺走了,空气、思绪、还有更多。心底的那份不安让他不顾羞耻地迎上了这个绵长的吻,竭力地配合激烈的索取,将自己整个送到离冷面前,任由他在口中掠夺肆虐。
月析柝很快就失了气力,软绵绵地靠在离冷身上,几乎全身都倚到了他身上。
离冷一手揽著他的腰,一手抚著他短短的黑发,那直愣愣的一头刺毛硬得会扎到手,却一点也不会感觉到疼痛。他狭长的宛如柳叶的眼瞳,墨色纯黑,黑得泛出了异色,神色在略显苍白的肤色下些微漠然,那一副冷冷淡淡的样子有著怎麽也脱不去的疏离。
月析柝是没有罪的人。
他竟如此蠢笨地忘记了,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在泥泞的沼泽里,月析柝也不会在他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