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猫-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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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螺岭群山环绕,当中抱着一块盆地,自古便有个偏僻的镇子,称为“青缧镇”,雁营的队伍经山路进来,翻过了岭子,就已望见山坳深处,一片片苍松翠柏,古木盘龙,树丛掩映之中青砖碧瓦,屋宇连绵,赫然是个古镇模样。
雁营本打算避开青螺镇,直接穿岭过去,但山里的天气是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凉风一起,转眼间吹动乌云,遮得昏天蔽日,云层中霹雳滚滚,眼看着风雨就下,雁铃儿对张小辫说:“听天上的雷声响得不善,看来这阵暴雨必然不小,雨中的山路陡峭湿滑,恐有意外发生,咱们全营走了整整一夜,都疲乏得紧了,不如先到青螺镇里稍事休息,避到雨住了再走不迟。”
张小辫也正有此意,他向来偷懒耍滑惯了,眼下虽然军情紧急,但回头只要推说“途中遇到暴雨难以前行”也就是了,便说道:“妹子所言极是,看来这有智的妇人,果然是胜过男子。”招呼左右道:“弟兄们,都随三爷到镇中歇脚去也。”说罢便告之各哨哨官,指挥着雁营掉转行军方向,迳投隐在深山中的青螺镇而行。却不料这一去,竟是:“猪羊拱进了屠户门,一步步自投死路来”毕竟不知青螺镇里究竟藏有什么古怪凶险,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卷 截妖寺 第二话 方良牛
且说山中雷雨将至,张小辫就命雁营的两千多兵勇,都到青螺镇里避雨,但一旁的雁排李四是个常在厮扑丛里行走的,最是敏锐机警,他在高处下望,看那古镇里寂静异常,毫无人烟踪迹,想来那些居民因为战乱天灾,早都逃得一空了,可是深山古镇里边又黑又冷,阴气森森,怎么看都不是个善地。
雁排李四心念一动,就告诉张小辫说:“这青螺镇四面环山,地形险要,咱们都到古镇中安营歇息倒不打紧,可万一附近有粤寇出没,肯定会趁着风雨交加,居高临下地攻打过来,到时候‘雁营’难免要吃大亏,却不如把大队人马都留在岭子上,只带一部兵勇前往镇里探明情形,如此上下分兵,就可以形成相互照应的犄角之势。”
张小辫不想冒着风雨随大军留在岭子上睡帐幕,就派前哨探路,又带着雁排李四兄弟和一队团勇,直奔山中的青螺镇而来,渐行渐近,却不见镇中有半个人影,天上密云不雨,四周愈来愈是阴暗,除了滚滚闷雷作响之外,偌大个古镇,竟然空荡荡的连鸡鸣犬吠也听不到。
只因当时天下大乱,官司王法形同虚设,无论是造反的贼寇,还是清廷的官兵、团勇,都和山贼土匪没什么两样,在营时饮酒吃肉,出路时抢劫金银,杀人放火之类的勾当更是家常便饭,不管是到什么地方,百姓们无不望风而逃,地方上十室九空。
所以雁铃儿等人虽然那镇中空寂,一处处死气沉重,却也并不感到太过意外,知道镇子上纵然有些逃不开的老弱妇孺,此时见了清军,也早都关门闭户躲了起来,于是让跟随的团勇们各持刀矛抬枪,紧紧护在营官两侧,仔细提防戒备。
张小辫随军而行,他根本不去理会青螺镇中的动静,自顾盯着那长面罗汉猫,只要此猫不曾开口,天塌下来也砸不到张三爷半根毫毛,可一旦它见着凶兆开口出声,自已这条小命也就快到头了,却不知能否躲得过去。
张小辫外边戎装披挂了,内穿能避水火的黑蝉轻甲,暗藏了利刃火枪,他虽然外松内紧,仍是难免流露出心神不宁忽喜忽忧的模样,跟在身边的雁排李四看个满眼,就出言相询说:“咱们雁营兄弟多是响马盗贼出身,时时都被官府防备猜忌,而那些粤寇也是恨咱们入骨,不过三哥不必挂怀,只要教兄弟们还有一口气在,管他来的是明枪还是暗箭,都能替三哥挡了。”
张小辫知道雁排李四义气过人,但林中老鬼之事诡异难言,无法如实相告,便推说并非是担心自身安危,只是一进青螺镇,就想起以前的旧事来了,虽然时隔数年之久,可回想起来,至今恨得牙根儿发痒。
雁排李四和雁铃儿听得此言,心中更觉奇怪,不知是件什么旧事?其实这话倒不是张小辫信口胡编的,原来灵州是千年繁华之地,鱼龙变化之乡,自古以来便有“七绝”之称,头一件极有名的,当属云中塔影,以前塔王寺高入云霄,每到城外远山雾气凝聚,日影照射之下,就会出现群塔来朝的异象,民间有“塔市”之称,向来与登州海市齐名,不过随着灵州塔王毁于战火,塔市奇景早已经不可复见了。
其次是灵州城里的猫仙祠,想国朝上下,大江南北,关内关外,虽然地大物博,但是拜猫为仙的奇风异俗,也只有灵州才有,故此才称得上是一绝。
这灵州七绝有的是指古迹,有的是风俗,各不相同,其中最后一绝,指的是“青螺烧饼”,在灵州地界边缘的青螺古镇,出产上好的五香牛肉,以及牛油酥麻烧饼,把烧饼夹了牛肉,合在一起吃更不得了,那可真叫回味无穷,镇子里有许多烧饼铺子,各家都有独特的民间手艺和祖传秘方。
头两年张小辫还未发迹之时,曾到过“青螺镇”里偷鸡摸狗,他嘴馋了想从烧饼铺里顺点吃的,结果被人家揪着辫子当场抓住,人赃并获,不但烧饼没吃成,还吃了一顿好打,至今回想起来,还是耿耿于怀。可他对雁排李四和雁铃儿就不能这么说了,三爷可丢不起那分人,只说当年英雄末路,穷困潦倒,途经此地遇到有个烧饼铺子,有看那老板子做烧饼的手艺,确实是得过些传授的,于是对他好说好求,想要讨几个烧饼回去,好养活家里那八十岁的老娘,谁想那做烧饼的吝啬无比,又是狗眼看人低的小人器量,非但不肯施舍,反倒举拳就打,三爷的肋骨也被他踢断几根,到现在只要赶上天阴雨湿,骨头缝里就疼得难挨。
雁排李四听得恼火:“这厮实是欺人太甚,要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三哥你可还记得是哪个烧饼铺子?待兄弟们寻上门去,先杀他全家良贱,再放把大火,烧他一个干干净净,片瓦不留,才算出了这口恶气。”
张小辫故作洒脱道:“时过境迁,还理会那些旧事做甚?只是触景生情,想起当年四处流落,忍饥受饿,总以为将来发迹了,就可以衣食无忧,终日地逍遥快活。可到了今时今日,虽是一身混入公门,正三品的顶戴花翎扣在脑袋上了,再也不用为了吃穿用度发愁,谁知却又有了许多以前连想也想不到的苦处,看来人生在世,活这一辈子,真是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众人说着话就到了青螺镇街心,这古镇当中是个千年古刹,当年繁华鼎盛的时候,也是在灵州境内有名的一座庙宇,唤做“瓦罐寺”,里面供的是城隍老爷,如今早也已荒废多时了,只见庙门颓败,堂上泥塑的“小鬼、判官、牛头、马面”,一个个东倒西歪,缺胳膊少脑袋。
正在这时,半天里一个霹雳炸雷响起,震得古刹屋瓦颤动,满天布乌云,电闪又雷鸣,狂风发怒吼,大雨就来临。初是濛濛细雨,继而如倾盆覆瓮,恰似翻江倒海之势,雨雾蔽野太空迷。檐前垂瀑布,陆地把舟行,街市涌波涛,屋舍泡洪流。河道条条溢,溪港处处通,须臾暴雨如注,顷刻悬河注海。
雁排李四急忙带这众人避入瓦罐寺,行军打仗之辈没那么多忌讳,到了庙堂里席地而坐,看这雨势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就命营中团勇烧水造饭。
张小辫心里有事恍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正焦躁间,他见庙里还有后殿,想要图个清静,便信步走去,雁排李四兄妹恐他遇到刺客,形影不离地跟在左右,三人带着几个亲随,从廊下转到得后殿门前,忽听从门里传来“嗡”一声牛鸣,不禁觉得古怪,这镇子里的百姓早就逃了一空,哪里还会有牛?何况又是在这座荒废的古刹之中?
张小辫道:“这牛多半是哪个酒肉和尚偷来养在此地的,在破庙里杀生吃肉,正是野僧的本事,既被三爷撞上了,正好给营中兄弟们炖锅牛肉,岂不强似啃那些粗硬干粮。”说着抬脚踢开殿门,往内一看,只见殿内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满地积尘,遍挂蛛网,神龛里五道神君的泥像,早已没了面目,门口的柱子上栓了一头青牛,角落里还搭着锅灶面板,锅里是生牛肉,旁边的箩筐里堆满了烧饼,看这摆设,倒似是个屠牛打烧饼的铺子。
这种铺子往常在青螺里里再是寻常不过,可不知为何藏在寺庙里,而且更奇怪的是屋中停了一口油亮漆黑的棺材,张小辫等人都觉诧异,因为莫非是棺材里的僵尸成了精,在这开了间铺子宰牛炖肉打烧饼?
雁排李四出身绿林,胆智超群,从军以来杀人如麻,出生入死都不放在心上,哪里会在乎这些怪事,他冷哼了一声,就叫左右上前,把那头青牛牵出来,就地宰剥了吃肉。
张小辫学过鬼仙所传的《云物通载》之术,不仅能够相猫辫狗,连各种牛马也都识得,要论起名马良驹,往往价值巨万,其中的名目,无非是“乌骓马、胭脂马,艾叶青、干草黄、火焰驹、青鬃兽,白龙驹、玉顶骥”之类,日行一千,夜走八百,古时候伯乐就懂得“相马”,这些个事体,倒也不在话下。
但要说起这“相牛”之术,想来其中只不过青牛、黄牛、水牛之分,体形虽巨,却多是用来耕田拉犁,“相牛”岂不是有名无实的屠龙之术?其实牛中也有吉凶丑恶之粉,张小辫看见屋里拴的青牛极是怪异,原来凡是温顺健硕之牛,必定是“歧胡横长,膺庭欲广”,也就是要额宽、角长,但这头无主的青牛,却是毛少骨多,舌冷蹄高,额底珠泉处都是旋毛,睫乱角偏,怎么看都是个触人的“鬼相”。
那青牛看见有人进来了,就昂起首来,目露凶光,打着响鼻不断低鸣,雁排李四动了杀机,对张小辫说说:“三哥,李某见得牛马多了,可从没看过这等不知死的孽畜,此牛可杀不可留。”
张小辫也奇道:“据说老牛常鸣,多半是腹中有宝之兆。”说着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牛背,想看看此牛究竟是衰末之牛,还是正值健年,凡是青牛,三岁生两齿,四岁生四齿,五岁生六齿,其后每一年,便接脊骨一节,不料刚把手放到牛背上,却触到一片片肉麟,张小辫心下猛然一紧,才知道眼前这青牛根本就不是牛,他急忙低头去看地上跟在身后的“长面罗汉猫”,那猫正自张口欲叫,这真是:“千惊万吓心俱碎,肠断魂销胆亦飞。”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第六卷 截妖寺 第三话 蛇母
在旧时的民间传说里,牛为通冥通天之物,阴司里就有吃鬼的牛头恶神,名为“方良”,在阳世间也有种体生肉鳞的怪牛,此牛专吃人肉,它可以驱鬼起尸,令死者自解其衣,脱光了之后才上去啃吃,驱鬼起尸之事虽然未必真有,但美身鬼相的“方良牛”生性反常,穷凶极恶,不食草而食腐,自汉代以来,就是早已绝踪灭迹之物。
张小辫识得此牛,或许是塔教余孽所留亦未可知,心中顿生厌恶之情,正焦躁间,忽见那“长面罗汉猫”张开口来,顿时惊得头顶上飞去三魂,脚底下走掉七魄,慌得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就是赶紧打开竹筒,接照其中所藏的“回天之策”救回自已这条小命。
可他刚要拆开封着竹筒的火漆,却见那罗汉猫懒懒的地打了个哈欠,并未作声,张小辫知是虚惊一场,觉得脚都有点软了,重新揣好竹筒,抬手在猫头上敲一个“爆栗儿”,随后就喝令左右,把瓦罐寺后殿的这头青牛牵出去宰了,但肉不能吃,抽筋扒皮,牛尸大卸八块,用牛皮裹住,找个猪槽装了,然后挖地埋藏。
几名亲随答应一声,就要上前动手捆绑那牛,就听屋里的棺材盖子“嘎吱吱”响了一声,外边大雨如注,炸雷不断,众人吃了一惊,还道是有尸起之事发生,纷纷拽出腰刀来,护在张小辫身前。
雁排李四骂了一声,抬脚踹开棺盖,提刀便剁,谁知棺内却躲着个披麻穿孝的女子,叫道:“军爷不须粗鲁,奴家还是活人。”说话声中已从棺材里爬了出来,给雁营众人道个万福,自称是本地人氏,出身于书香门弟,奈何生来命蹇,嫁与了青螺镇烧饼铺的赵六为妻,夫妻两个起早贪黑,辛苦经营烧饼铺子,虽然只够度日,倒也过得安稳,稚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赵六被贼寇所杀,连铺子也一并毁了,没了安身之所,只好搬到荒废的瓦罐寺后殿孀居,打些牛油烧饼,托人到镇外贩卖,换了钱粮为生,独自伴着放置亡夫衣物的空棺守灵至今。
那孀妇又说:“这青螺镇里的人大多逃难去了,镇子里只剩下些孤儿寡母,老弱病残之辈,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大伙早都成了惊弓之鸟,远远望见有许多人马在岭子上出没,便急忙卷了家当躲避起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慌不择路,就藏进空棺材里。如今举家产业,仅剩这一头青牛,听见军爷们要将此牛牵出去杀了,故此惊出声来。”
雁排李四见这女子妖妖娆娆的,形迹十分诡异,便逼问她说:“咱们雁营都是官军,又不是山贼草寇,兵甲旗号甚是鲜明,你们这些贱民都不带眼睛吗?看见官军为何躲藏,莫非暗地里敢与贼寇相通?”
那孀妇低着头,轻声细语地求告道:“军爷切莫见怪,咱们安分守已的良民百姓,赶上这么乱的年头,不管是山里来的还是水上走的,可都是惹不起的,猛然见山里来了这许多手持刀枪的兵勇,怎能不慌?”
雁排李四见她对答如流,处处遮掩得滴水不漏,话中竟没破绽可寻,但如此镇定自若,哪里像个守寡独居的孀妇,这番鬼话瞒瞒旁人也就罢了,又怎瞒得过雁营的四爷,心想:“我若现在一刀剁翻了你,却坏了雁字营的名头,四爷倒要看看你如何兴风作浪。”于是假意理会了,收起出鞘的“秋水雁翎刀”,冷眼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雁铃儿和其余几名亲随,也都是心明眼尖的人,知道这小寡妇果是蹊跷,不免暗自提防起来,此时就见那赵氏孀妇两手捧起一钵烧饼,缓缓递上前来,要请雁营的诸位军爷享用。
雁营众人剑拔弩张,只要那孀妇胆敢轻举妄动,就能当场将其乱刃分尸,而张小辫看罗汉猫并未开口,自知劫数未到,暂且不会有什么凶险,胆气也随即壮了几分,就问道:“小娘子这烧饼,可是青螺牛肉馅的?”
那孀妇道:“先夫传下的手艺,是上好的拆骨牛肉馅料。”说着就将青螺烧饼捧到众人眼前。
张小辫看到烧饼中的肉色黑紫,连皮带骨剁得稀烂,全不似牛肉成色,虽然酱汁浓重,却盖不住隐隐约约的一股尸臭,他偷看一看脚旁的“长面罗汉猫”,那只斑玟如画的大花猫,正自蜷伏在地上,蹙眉瞪目,颇有厌烦之意,凡是通灵之猫,最憎恶吃死尸腐肉的东西,张小辫见了罗汉猫的神态,已知烧饼馅是人肉作的。
张三爷断定那妇人必是漏网的塔教余孽,正要喝令手下发难,岂料那始终低着头的孀妇忽然抬起脸来,露出一张厚施重粉的惨白面孔,两眼含恨,似是要流出血来,张开口吐出一条长舌,舌尖分为两叉,“嘶嘶”作响,竟像是毒蛇吐芯一般,直奔张小辫激射而来。
好在雁营众人早有防范,雁排李四最是眼明手快,怎能容她刺杀营官,骂声“妖妇”,一刀挥去,说时迟那时快,雁翎刀早剁在她肩胛骨上,砍翻在地,抬脚踩住,其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