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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君不见-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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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连城垂眸道:“我派去的人只暗中护送他到了杭州,便回京来了。”
  刘连曦皱了皱眉,道:“你放下了他,可舍得?”
  刘连城摇摇头,道:“我放不下。只是我生来便该高居宫阙,他生来便该快意江湖,我若执意不忘,便是自寻烦恼。”
  殿中一时又陷入沉寂,两人各自沉浸于各自的心思之中。
  刘连城以手支额,心绪飘渺,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漾起了秋江的波光。
  令狐……令狐。
  我已登上尘世之巅,你可看见?
  七月十六,令狐冲最后一次喝下解药,体内的毒已完全清除,内力也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他望着窗外,想来也有十几日不曾离开梅庄了,便独自出庄去散散心。
  傍晚,西湖畔,夕阳余晖泼洒于水面,天光云影,涟漪璀璨。晚云边的大雁携着南屏暮钟清越悠远之声而来,转瞬又展翅而去,不见影踪。令狐冲在湖边一座小酒馆里坐下,要了壶最普通的酒,独赏湖上佳色。
  忽然,邻桌两人的谈话随着晚风飘过他耳畔,一人道:
  “昨日是北越新君登基的日子吧?”
  令狐冲拿着酒碗的手蓦地一滞,有几滴酒水溅出,染湿了袍角。
  又听另一人接道:“不错,是昨日。要说邻国这位新君也实在奇怪,自小便天资聪颖,成人之后更是才略过人,只是如今已二十五岁了,竟仍未成家。”
  先前那人道:“他不是早与湘云公主定下了婚约?”
  另一人嗤笑道:“这婚约已定了两三年,你可见他有迎娶公主的意思没有?”
  那人道:“他不来迎娶公主也罢了,东宫中竟连一个侍妾也无。你说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我哪懂得这些。”
  久久,邻桌相谈之声不复再闻,令狐冲却早已柔肠百结。
  一别数月,恍如隔世。
  他们口中那神秘冷厉的君王,曾抚琴高歌笑靥明澈,曾执他之手伴他左右。如今,离了江湖,入了朝堂,他尽可负手而立,睥睨天下,比之当初江湖上的寂寂无名自是强上百倍。
  然而,如今的他,已不属于他。
  令狐冲闭上眼睛,将泪水和着酒咽下。一壶复一壶,酩酊竟不知。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跌跌撞撞回到梅庄客房中,倒头便睡。
  在他沉于梦魇的时候,有一个人影轻轻走进他的房间,从他床边拿起了那把云鸠剑。那人一身黑袍没于夜色之中,柔婉语声亦如他身形一般,难以察觉:
  “借你长剑一用。”
  令狐冲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揉了揉因宿醉而强烈疼痛的太阳穴,挣扎着爬起身来,只见帘卷清风,吹拂得琴案上一张纸条落在了地下。хвtxt.сοм
  他弯腰拾起纸条,明洁如雪的纸张衬着银钩铁画的淋漓墨色,分外刺眼:
  “前院相候。”
  任我行端坐于逼仄冷暗的囚室之中,尽管那熟悉的脚步声已愈来愈近,他依旧不动如山。
  脚步声停在了铁门之前,油灯再一次亮起。
  “铁门的四把钥匙,我早已拿到了。现下连斩断锁链的利刃也有了。”沉吟片刻,“你的后半生是枉死牢狱,还是叱咤江湖,只在你一念之间。”
  任我行眯起眼睛,道:“好,我便和你做这桩交易。”
  门外那人一声轻笑,紧接着是一串响声,不多时,铁门便开了。那全身罩在黑袍之中的人手中握着一把剑,走到了他身前,缓缓拔剑出鞘,仿佛有寒冽之气隐于迷蒙水雾间。
  这几日,任我行经过深思熟虑,愈发肯定此人不可信任。能在防守如此严密的梅庄地牢之中来去自如,此人可说是智计无双。但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却心比天高,必不能长久为他所用。
  既不能为他所用,不如,杀。
  任我行暗暗握紧双拳,只待他出剑斩断铁链,便一掌击出,让他横尸当场。
  那人却收剑,从怀中拿出一条布巾,道:“任先生久居地下,想来一时无法适应外面的光线,只得先蒙上眼睛,由我带任先生出庄了。”
  任我行一惊,心想:“我竟忘了这一节!看来此人尚有用处。”便缓缓松开拳头。
  那人用布巾蒙住他双眼,拔剑“铮铮”几声斩断了铁链。任我行只觉周身一轻,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快意,忍不住仰天长啸,久久不绝。
  终究是自由了!这江湖,仍是他的天下!
  杨莲亭将面罩取下,随手抛在地上,瞧着任我行欣喜若狂的模样,冷冷一笑。
  令狐冲依约等候在庭院之中。院中梅树已被那夜的火熏烧得枯黑,他望着梅树,便想起那夜杨莲亭邪魅的笑容,逐日积累的不安化作千钧大山,压得他无法呼吸。
  正在此时,有两人缓缓从内庭走了出来。令狐冲定睛一看,登时心神巨震,仿佛被一道雷电劈中,竟连话也说不出来。
  杨莲亭一袭黑袍,携着须发散乱、眼蒙黑布的任我行,停在了离他不过数十步的地方。杨莲亭左手握着云鸠剑柄,任我行则抓着剑鞘,将剑当作了手杖。
  令狐冲震惊之极,望着杨莲亭,无数疑问就要冲口而出。杨莲亭却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出声,眸中有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更有难以掩饰的兴奋。
  仿佛就在一瞬之间,杨莲亭抬起右手,伸到了任我行脑后。极轻极细微的一个动作,便使任我行倒在了地上——
  他解开了任我行的蒙眼布。
  任我行感到蒙眼布一松,心道不好,伸手去拦已是太迟。盛夏强烈的日光化作一把利剑,狠狠刺入他的双目。他只觉双目剧痛,眼前飘过一片猩红,紧接着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痛苦地哀嚎,倒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愤怒至极的低吼。自己终究还是上了当,原来那人……竟会这么快就对他施加暗算!
  任我行毕竟是曾只手翻覆起江湖腥风血雨的人物,反应极快,虽已双目失明,仍是迅速站起身来,挥舞双掌,向记忆中杨莲亭所站的位置拍击而去。丹田之中内息急提,去势狠辣无比,这一掌,定要叫他立时毙命!
  杨莲亭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如一朵开在疾风中的明艳的花。他微微笑着,看着任我行的手掌拍向自己胸口,那掌心每贴近一寸,他的笑便更妩媚三分。
  杨莲亭胸有成竹,令狐冲却心急如焚,早已出手。他手中没有剑,但依旧毫不犹豫地向杨莲亭冲了过去,势必要将他从任我行掌下救出。只是任我行出掌极快,令狐冲离二人又有一段距离,杨莲亭眼见着便要死于任我行手中。
  任我行的掌风已到杨莲亭胸前,杨莲亭乌发与衣袂齐飘,却没有丝毫后退的意思。令狐冲明知已是无法挽回,仍用尽全力疾奔而去。
  就在此时——
  任我行的手掌,停滞在杨莲亭胸口前一寸,凝住不动了。
  紧接着,他竟跌坐在了地上,口中鲜血狂喷,面现紫黑之色,似是中了毒。
  令狐冲被这一幕所震惊,将目光投向了杨莲亭。杨莲亭望着再次倒下的任我行,缓缓的道:“我早知你要杀我,你却不知我早已决心杀你。”
  任我行躺在地上,胸中腹中皆是剧痛无比,加之双目失明,声音极其虚弱:“杀了我……你如何得到……你想要的……”
  杨莲亭蹲下身去,直直地瞧着目光涣散的任我行,道:“我接近你,便是为了杀你。至于什么长老之位,我从不瞧在眼里。”
  任我行剧烈地咳嗽起来,衣襟已被血迹染红:“我的饭食之中……并无异样……你是如何……如何……”
  杨莲亭挑眉,道:“梅庄后苑之中种着不少草药,其中不乏剧毒之物。我翻了翻书,发现苑中一味名叫‘寒柯’的药,点燃之后所生的烟雾可使人内息滞碍,久而久之,便在人的丹田之中积下毒性。一旦这人催动内力,便会……”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冷笑了两声。
  任我行道:“那……那盏油灯……”
  杨莲亭站起身来,赞许地点点头:“不错,‘寒柯’正是下在了那盏油灯之中。毒性积累得多了,你的左肘内侧便现出一点墨色,只是地牢里十分昏暗,你自然不曾发现。”
  任我行大笑几声,悲愤无已:“想不到……老夫纵横半生……竟败在你这……你这……”
  他说到此处,便再也接不下去,吐出最后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曾经江湖中人人望而生畏闻而变色的魔教教主,就此殒命。
  杨莲亭望着任我行的尸体,叹了口气,捋起左袖道,“为了骗过你,我自己也得中这寒柯之毒。唉,真是麻烦。”他莹白如雪的手臂之上,有一点漆黑如墨,乍一看便如溅到臂上的墨汁,又有谁看得出,这是致命的毒药,余生的烙印?
  令狐冲难以置信的道:“你……你为了杀他,竟不惜毒了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莲亭转向他,那一双本该清亮纯粹的眸子里,笑意妖冶深浓,又似乎有着丝丝期待:
  “我杀了他,你开不开心?”
  令狐冲诧异道:“我为何要开心?”
  杨莲亭脸色忽沉,恨恨的道:“那日地牢比武,他伤了你,是他该死。”
  令狐冲回想起那日,杨莲亭曾对任我行说道:“你伤了我哥哥,我必定取你性命!”没想到这无人放在心上的一句话,如今竟成了真。
  令狐冲只觉背脊发冷,望向杨莲亭的目光之中满是失望:“我不是睚眦必报之人。”
  杨莲亭皱眉,面色阴冷,一字一顿的道:“你是说,我是睚眦必报之人?”
  令狐冲定定地望着他,不发一语,却神色决绝。хвtxt.сοм
  正在二人沉默僵持之时,“吱呀”一声,梅庄大门被推开,四个人走了进来。
  这四人,正是江南四友。黄钟公于十几日前被日月神教派遣出庄,今日方回。其余三人则是收到黄钟公归来的消息,提前出去迎接。四人回到庄中,一推门,便见到任我行横尸庭院,而令狐冲与杨莲亭就站在尸体旁边。
  令狐冲转过头,见四人一字排开,望着庭中景象,皆是面色惨白。他深知这祸事是因己而起,心下十分愧疚,躬身道:“四位庄主,我……”
  黄钟公惨然一笑,摆摆手道:“不必说了。二位光临敝庄,竟是来取任先生性命,老朽难以预料,防不胜防。”
  令狐冲正欲辩解,杨莲亭却一挑眉,高声道:“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位前辈藏铁门钥匙的手段可不怎么高明。那夜我在院中放火,借机进入你们房中,我一提失火,你们便都慌了起来,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你们最珍视的物事。我想,你们眼神所到之处,不是什么书画,便是藏钥匙的地方吧?”
  丹青生咬牙切齿的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卑鄙!”一挥袖子就要动手,却被黄钟公拦住了。
  黄钟公道:“再一个月便是中秋了。”其余三人听了这话,面上都是一片死灰,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一般。
  令狐冲不解其中缘由,依然在试图挽救:“我知道四位庄主奉命在此处看守任先生已有十余年,从没出过差错。或许……或许可以瞒住今日之事?”
  秃笔翁道:“每年中秋时节,神教都会派特使下崖前来查看任我行的情况,若无事,我们便能得到‘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可如今任我行已死,我们兄弟四个,那是必死无疑了。”
  令狐冲惊道:“三尸脑神丹?”
  秃笔翁道:“不错。与其一月之后尸虫噬脑而死,我宁愿……”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用意已再明显不过。三尸脑神丹中的尸虫一旦脱伏而出,入了人脑,这人便会如鬼似妖,见人便抓咬,最后将自己面孔也抓得血肉模糊,方才死去。江南四友想到这一幕,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握紧了拳头。
  四人对视几眼,点了点头,心意已通,各自运起内力。令狐冲只道他们要一齐出手杀了自己,高声说道:“大祸既已酿成,我愿以命抵罪,绝不还手!”
  黑白子冷笑道:“你剑法之高举世无双,我们如何是你的对手?”
  丹青生斜睨着令狐冲,惨声道:“我真是……我真是看走了眼!”
  黄钟公长叹一声,道:“不用多说了,大伙这就去了罢!”话音一落,四人齐齐出掌,竟拍在了自己胸口!
  令狐冲吼道:“不要!”一切却已太迟。四人不愿尸毒发作而死,出掌自戕之时自是不留一丝余地。四掌齐出,口吐鲜血,纷纷倒地。
  令狐冲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耳中阵阵轰鸣,震得脑中眩晕。
  孤山梅庄,掩映于西湖畔香风雪海之间,本是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如今竟成了修罗之场,人间炼狱。庭院之中,尸体横陈,满地血迹,一片惨状。凄凉肃杀之气凝作了浓重的云雾,将院落笼罩。天空中阴云密布,很快便下起了雨。
  令狐冲伫立在庭院正中,一动不动,任细雨打湿了衣裳,任寒风冰冷了心魂。他望着那五具尸首,眸子里盈满了震惊与悔恨的泪水。五条性命,皆因他的过错,须臾之间,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杨莲亭忽开口道:“不过是死了几个不相干的人,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声线清冷剔透,语气淡然而残酷,仿佛一把浸在鲜血中的利刃。
  令狐冲转过身凝视着他,双眼通红,面庞的棱角因牙关紧咬而清晰起来,脖颈上青筋毕现。杨莲亭被他这般神情所震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令狐冲一语不发,蓦地举起右手,狠狠扇了杨莲亭一巴掌!
  这一掌,竟不遗余力。
  杨莲亭狠狠跌坐在地上,左颊剧痛,已经红肿了起来。他捂着左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令狐冲,声音颤抖:“你……你为什么……”
  令狐冲决绝的道:“我若早知道你心肠毒如蛇蝎,绝不会答应与你同行。你听好了,我令狐冲从今日起与你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良久,良久,寂然无声。
  杨莲亭记得与他初见,他昏倒在河边,面色苍白。自己将他带回家中,日夜照拂,闲暇时常常望着他的睡颜,呆呆地出神。
  杨莲亭记得自己执意要同他一起闯荡江湖,他无奈地笑笑,道:“你要是给我添什么乱子,别怪我把你撵回开封去!”。
  杨莲亭记得那夜自己第一次杀人,心惊胆寒,难以入眠。自己与他秉烛长谈,他曾道:“有我在,你不会再孤单了”。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孤独。或者说,是再也无法忍受,身边没有他。
  此情拼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然而如今,他手执长剑,斩断了这千尺游丝。
  令狐冲,你可知道,违背誓言,将会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杨莲亭缓缓站起,微微仰起头,直视着他,道:
  “总有一日,我要让你悔不当初。”хвtxt.сοм
  杨莲亭与他擦肩而过,向门外走去。这一擦肩,便埋葬了笑靥如花的纯稚少年,青春韶华全付流水;这一擦肩,便成就了残忍嗜血的阴冷魔鬼,满腔爱意皆化作致命鸩毒。
  这一擦肩,再相见,便是七年。
  七年以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曾经亲如兄弟的二人,也将各执刀剑,相对无言。
  令狐冲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过颊边。
  天地之间,仿佛只余这凄凉萧瑟的梅庄,在风雨中呜咽。

  第十六章 禁断六街清夜月

  将任我行与江南四友安葬之后,令狐冲孤身一人,离开了梅庄。此时已是黄昏,西湖畔仍是满堤杨柳,如轻烟,如碧雾,舒卷婀娜。只是这景色在他眼中,已不复从前美丽。
  他沿着长堤向城外行去,想到身畔之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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