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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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该说这个孩子一向太过懂事,还是一种人格上的缺失。手冢常常在想,剥开花瓣一样层叠包裹着的外衣,不二的内心会不会是一株用世人眼泪浇灌出来的灯芯草。
动身去大津的那天,不二没有对他说道别的话,轻拍着菊丸的肩膀,揉了揉越前的头顶,他的“再见”是给河村,给海堂,给桃城,给番所里每一个来送别的人。唯独没有他。弯起眼睛暖洋洋地笑着,之后的那个转身却可以不带有任何的眷恋。
手冢停下了脚步。因为胸口骤然升起的寒意,也因为道场里亮堂堂的灯光。
从挥动素振带起的风声来判断,虽然力道不够强劲,挥断又缺少速度,但是节奏非常完美果断,每个动作都没有丝毫的犹豫。如果不是身体里残留的理智,他会以为自己回到了八年前的时光。
龙马大汗淋漓地放下素振竹棒的同时,也发现了双手抱胸站在道场门口的挺拔身形。
“手冢桑……”墨绿色的猫瞳瞪得圆滚滚的,随着转身的动作下巴上的汗珠“吧嗒”一声低落地板。
“多依靠手臂的力量,手腕只是用来控制剑身的方向。”很手冢的语气。
龙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手冢这是在指导他吗?虽然他不至于像那些被番代大人指教了两句就感动得痛哭流涕的队士,但是手冢的声线还是强烈激荡着周围的空气和他的心脏,以至于半天只回答上一个词:“是。”
然而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手冢踏上道场光洁如镜的地板,取下了墙面托架上的两支竹刀,“陪我练一场吧,越前。”
接过手冢递过来的竹刀后,龙马感觉到身上的汗珠虽然正在被蒸发,但是依然镇定地压低身体摆出了进攻的姿势。进入番所半年之后,第一次,手冢站在对面的位置向他发出对决的邀请。
今天的手冢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穿着银灰色的便服,腰间斜斜插着一柄蝠扇,华丽的口音,看上去听上去都很“京都”。但是一旦拿起了剑,浑身上下毫无破绽。这就是手冢国光,八年来保持不败战绩的武士。
龙马并不是没有感到害怕,而是被期待和兴奋的情绪像一阵海浪般吞没了。他握紧了剑柄,率先跨步上前。
“啪!”攻势的路线被对方同样来自左边的力量半路拦截。龙马翻转手腕,紧接着又是完全相同的奋力一击。
很倔强的剑路呢。手冢直起剑身,轻轻挡开了龙马的第二发刺突。
从这个矮小的身体里传递过来的气息,是犀利而且自信满满的,充满着不允许后退的决意。交手之后,才发现这个孩子的剑术和他记忆中的是完全不一样的,唯一的共通点是同样给予他不小的震惊。而随之而来的强烈的不适应的感觉,是因为自己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不二那种配合着对手进行的进攻方式么?
不二与他的初次交锋是在什么时候呢。隔着两支紧紧交叠着的竹刀看过去,是那一年中秋交织着明媚阳光的蔚蓝色。
——“呼!”被竹剑带起的风声告诉他,这是一击非常完美的挥断,从起势到落刀,如同音弦上轻灵流动的乐声,一气呵成。手冢看着对面的小小身体,被自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着,蕴染着水光的蓝眼睛里一片明净,纯洁得看不到任何斗气,只有玩耍一般的喜悦。
“看着不二练习,就好像在听三味线的演奏一样让人感到舒心。”大石常常这样说。
“只是觉得好玩而练剑的话,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手冢冷冷皱眉。
其实这话说得有多么违心,恐怕连一旁的大石都能察觉到了吧。那时他还不知道不二跟着自己学习剑术的初衷,但是孩子身上非凡的天赋已经开始慢慢显露。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可以把竹刀舞的那样漂亮,仿佛正在进行的不是打斗而是一场游戏。步伐和跳跃都有无与伦比的节奏感,攻守之间的切换如同拨弦时一个无意中的转调。
“呐手冢桑,再来一次吧。”即便是很快就败下阵来,孩子却这样笑眯眯地央求道。全然没有察觉自己双手上层层缠绕的绷带松散开来,而刚才被手冢击打到的肩头已经痛白了嘴唇……
“啪!”
等到他回过神来,就看到龙马一脸不甘地仰面躺倒在地上。“呼……呼……まだまだだね……”
手冢按住额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呼吸也已不再稳定。
“越前,你是为了父亲而挥剑的吗?”
“现在的我只想要变得更强而已。”龙马站起身,再次举起剑对准了手冢,“为了别人而练剑,那是小孩子的想法。”
小孩子的想法……手冢在心里重复着。
确实是这样吧。不二的剑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他自己而存在的。错手杀死樱是出于一个守护手冢国光的誓言,血洗清水屋是因为海堂受了重伤,和切原的一战是为了弟弟裕太。就连和白樱清光的缘分,竟然也是原于他对一把被世人称为不祥的刀动了恻隐之心。
剑是凶器,一旦与之结缘,一辈子也难以逃脱血雨腥风的命运。可是那个孩子可以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是因为从来没有动过仇恨的念头吧。别人的事情永远来的比自己重要,这种温柔的想法一直也没有被丢弃过。
“手冢桑,拜托,请再来一次!”龙马大声说道。他的对手是那么强大,仿佛一整片海洋般储蓄着无穷无尽的能量,深得望不到底。这种不把自己彻底超越几十几百次就没有获胜可能的感觉,是对阵菊丸,大石,是面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
“越前,今天是前夜祭,和菊丸他们一起去山鉾町吧。”
“诶?”龙马不可置信地望着番代大人脸上此刻的柔软表情。
“要努力的话,任何时候都可以。只园会每年都只有一次。”手冢把自己的竹刀交到龙马手里,顺手拍了拍他的头顶。这个到番所的第一天把他当作道场师傅一样称呼作“手冢先生”的家伙,也许再过几年就可以成为这里不可缺少的成员吧。他不必再历经战乱,也有强健的体魄和精神,可以像其他的同龄人一样,义无反顾地去走完一条武士之路。
突然想起了什么,龙马抱着怀里的竹刀,朝那个正走向外面走廊的背影深深地躬下了身。“谢谢指教。”
“啊。”手冢在敞廊上面顿了顿,今晚明亮的月光犹胜昨日。
从前有人对他说过,京都的月亮要比别处美丽。他在这里住了八年,才终于知道原因。
看着这轮洁白完满的光晕去想念一个人的时候,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景色更加让人难以忘怀。
龙马从懂事开始,就成天跟在父亲身边。被他成为“老爹”的人和那些战后失去主君的浪人一样,大部分时间虽然扛着锄头或者拿着镰刀。但是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取出武士刀,每到这个会时候,平日懒懒散散的父亲就像变了一个人般。家里不可能有素振或者竹刀,他就学父亲的样子挥舞着竹棒甚至是菖蒲叶子。
父亲死于强盗袭击村庄的那年,他还没有到可以领悟到什么的年纪。只记得那个深秋,他离开了出生的尾寮山。之后是在不同的亲戚家里辗转,直到五年之后在京都遇到了手冢……
只园会的山鉾町真的是人山人海啊。
龙马已经不记得今晚是第几次对着那些挂满灯笼、锦绳和大幅帷幔的高高鉾车赞叹到发呆了。除了发呆,剩余的时间就是被桃城还有菊丸拖着游走于夜市上的各种美食小摊之间。
他们经过一个出售团扇的店铺前时,龙马看到坐在高台上的乐队。那些穿着蓝色祭祀服的人整晚都在演奏着欢快的乐曲,太鼓,锣,还有三味线。
听说不二前辈很会弹琴,每年都被邀请参加只园会的演奏。可是今天晚上还有明天的山鉾巡游时,冲着京都天才剑客而来的人就要失望了。
“不二前辈应该已经到大津了吧……”
“嗯!说起来,那里是小不点的故乡呢。”
“诶?”龙马没想到自己随便的一句自言自语会招来回答,他转过头看了看一身清凉的条纹浴衣打扮的菊丸,偶尔不穿色泽艳丽的衣服,一头漂亮的棕红色长发反而显得更加引人注目了。而原本走在他右边的桃城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忍者的习性么?龙马叹了一口气,八成又被那个店铺里的香味勾走了……
“大津啊,听说小不点的老家就在那里不是吗。”菊丸一边舔着黑麦糖一边说道。
“虽说是大津,我家是在尾寮山的村庄里,和不二前辈去的地方没有什么关系。”
“小不点,不要随便反驳前辈的话……不二子一定和寂寞吧,他那么喜欢祭典的……虽然手冢样也是为了他好,感觉就是太不近人情了,明明可以再过几天等到只园会结束之后嘛。”
龙马没有接话,低下头盯着自己被磨破皮的左手。就在刚才,他用这只手握着竹刀接下了手冢的第一剑,令人发怵的速度造成的麻木感才残留在每一寸关节上面。这就是被将军赞誉为京都第一的实力吗……
虽然在御池通的宅邸已经生活了六个月,也和大家一起经历着很多事情,逐渐融入军番生活的同时,他发现番所里最有声望的两个剑客虽然经常被人们在茶余饭后谈论着,关于他们的种种传闻也像传奇物语一般神乎其神。一个是佩戴着妖刀的天才,一个是从战场上归来的王者,这两个人会成为师徒,本来就是一件近乎奇迹的巧合。
在龙马的生活范围里,手冢的命令就是说一不二的法度,在吉田神社的初遇,他是一个神明般的存在,没有表情,没有破绽,有的只是冰冷的、让人不由自主被吸引着却又无法真正靠近的气场。所有人都说他如何如何严格,如何如何铁面,但是每每看着这位主上的眼神又是那么毋庸置疑的忠诚。
就像现在虽然菊丸满口抱怨着手冢的铁石心肠,但是一个时辰前龙马还看到他一本正经地嘱咐新来的小姓如何泡制手冢喜欢的宇治茶。
“哟,英二前辈,你快来看这边的肉包很有名!”突然现身在小吃摊旁边的桃城武。
“呿,桃城,你是个小孩子吗?就知道吃。”
“哇,凉果子也不错!”
“诶~~~~~真的?哪里哪里?”
龙马瞪着被菊丸丢在他怀里的大包小包装糖果的纸袋,顿时觉得有点士气低落。
他不喜欢甜甜腻腻的东西,但是被这个气息所连接的记忆又是那样鲜明。在喧闹街市边的某块安静角落,是很适合想起那个人的吧……
每次那个人的手指轻揉过他的头顶时,常常能够闻到淡淡香甜的味道。
从他刚进入番队的时候开始,不二就像一个亲切的兄长一样陪在他身边,即便他只能提供关于不是在道场里练习就是打扫庭院擦地板这些琐事,不二也愿意坐下来听他诉说。这个人的笑容被菊丸称作京都名产,比凉果子更要深得人心。日子长久之后,他慢慢明白为什么虽然这个人从不和队士一起练习,也不用承担巡逻守备等等的任务,但是就受欢迎程度来说绝对是无人可及。每个获准回乡或者外出探亲的队士,在回来之后都会千方百计把手信递到不二这里。大家是像众星供月一样地回报着他的笑容的——当然,前提是在不二手里没有拿着竹刀或者白樱的时候。
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传闻,曾经有人在与他练习的时候受伤。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不二很少出现在道场里,而手冢也禁止一般的队士和他交手的原因。
除了乾的那件事,龙马知道一定还有别的他无从知晓的往事。从不二脸上无法被温暖如春的笑意所掩盖的角落,他看到的是挥之不去的落寞。
“龙马,剑术原本就是用来伤人的东西。”就像不二对他说过的,剑在伤人的同时也会伤到自己。
砰——
前夜祭的烟花终于明亮地划开天空。这是他有生一来第二次看到烟花,上一次是在初日祭典,当时他独自在一条小巷里迷路,靠着它们才找到了方向。
“呐龙马,你知道吗,烟花表演的时候最好看的不是在天上,而是在你身边呢。”只园会开始前的那天清晨,龙马正在院子里用力挥着素振,不二提着盛满水的小木桶出现在大石的花圃旁边,微笑着对他说了这样的话。现在想起来,如同一个诡异的预言。
龙马的视线从高处慢慢落下,他看到不远处的菊丸正要递给店主人铜板的手悬在空中,仰起的眼睛被烟火的光芒映照得亮晶晶的。桃城的嘴上还叼着肉包,也许因为这个原因,显得比平时都要安静。
他看到街上所有的人都放下了原来的动作,一致地向着光源把头抬起。
在漫天盛开的花火之下,“幸福的人看到感伤,悲哀的人看到希望。”那天,不二的笑容很浅,目光却很深。
你说的最好看的东西,就是这些人的表情么。你果然很狡猾呢,别人消遣烟花,你就消遣别人是么。龙马轻轻哼了一下,嘴边却带起了不自觉的弧度。
好奇的是,你又会用怎样的表情站在这片天空下面呢……
砰——
“烟花——盛开啦!”望着天空的人们跟着散开的火光忘我地欢呼着。
老爹,虽然你已经走了,但是我过的很好。你一定想不到我能在京都遇到这些人,本来我以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剑术之外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砰——
“烟花——盛开啦!”
远离京城的繁华喧嚣,大津的生活格外简单宁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让不二感到愉悦的,并不是月光下露天风吕的闲情雅致——而是在紧邻着湖畔的庭院里眺望群山环绕的琵琶湖,当身边的萱草开得正茂。
给手冢报平安的信已经寄出两封,当然,没有回音也是预料中的事情。尽管如此,每每到了信差造访的日子,他还是会乖乖坐在屋子里等待。哪怕只是一句“油断せずに行こう”,也是能让着平静如水的日子泛起一点浪花的吧。
驿站老板说琵琶湖边的天然温泉水除了可以治疗肌肉和关节疼痛,还有养护皮肤的功效。因此每年都有很多武家小姐和侍童冲着这里的水疗而来。“如果不是大人有伤在身,在下会以为大人也是来……”那天下午,老板又一次亲自送来新鲜的花束时忍不住说道。
“老板以为我是侍童么?”
“呃?……”老板有点难以启齿,但惊讶的神情分明是在说“难道不是吗?”自从这个极美的少年入住到驿馆以来,周围已经传遍了各种各样异想天开的猜测。甚至还有武士徘徊在驿馆附近只为了亲眼证实传闻中堪比森兰丸的美少年是否真的货真价实。
毕竟在这个时代,大名和旗本武士们宠爱身边的侍童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一般人一定认为,能支付得起租下整间驿馆的费用,又是大津最昂贵的一所,会为了一个侍童花费至此的,应该至少是大名手下正当红的旗本才能做到吧。
“嘛,既然老板这样认为,也没有什么不对。”不二低下头想了想,终究只是报以微笑。
“初次看到大人的时候在下几乎说不出话来了,传说中信长公的森兰丸殿下再现也不过如此吧。大人的主君是否也如同信长公那样出类拔萃的人呢?”
“如果一定要这样比喻,也许更像谦信公也说不定呢。”
“真是令人羡慕啊……”
看着老板心满意足地走出去,不二推开了面向庭院的纸格门。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湖面上潮湿的凉意,吹散了他脸颊上不知哪里来的暑气。
长长地舒出一口无奈。
他跟在手冢身边的时候十岁,就和那些侍童开始跟随主人的年纪相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彼此关照,切磋剑术;可以为了守护主君毫不犹豫地抛弃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