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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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既然我们一起来到京都，那么回到江户也应该一起。”大石的声音唤回了乾的心绪。
“这些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四年后，他回来了，在家主最需要他的时候。
藉此得以最完美无缺的阵容，去往江户三千町。
——“只要大家还可以像从前这样在一起就好了，不是吗？”
注：
①山之手，是江户西部地势比较高的地区，以将军的住所江户城为中心，集中了大名、旗本武士的屋敷。可以说是上流社会的集中住宅地。
②官职名称，相当于管家的意思哦。
手冢的调职令状顺利到达，乾也回来了。众人大动干戈地准备行装，齐心协力地眺望着即将展开的江户之行。
这一天，京都下起了细雨。夹带着寒意的雨丝飞入纸伞下面，濡湿了遮挡在他肩头的衣袖。
“呐，手冢桑，茜殿看上去好像很高兴。”从近卫家府邸回来的路上，不二抬起晶亮的眸，望着河原大街两边延伸向远处的灯笼。
“啊。”
“经过这件事，她在近卫家的立场会不会……”
“不二，”手冢扶在他肩膀上的手紧了紧，“你的脑袋看上去不大，为什么能装得下那么多东西？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需要你去担心的。”
“那就请旦那桑不要再做出让我担心的事情了。什么闭门思过啊，降职啊……”
手冢冷冷地横了一眼心生抱怨的孩子，暂时任由他数落吧。即便再多沉重的负荷压到身上，按照不二的个性，也会不吭一声照单全收。这一点坏脾气，倒是是和他这位师匠同出一辙。最近这个孩子又不动声色地为他分担了诸多重量，惊喜过后又不免有点担忧。孩子长大了，他也越来越看不透那张日益令人动容的笑脸后面，究竟藏着些什么不为人知的心绪。
在第一次遇到不二的那个初夏，他就希望可以带着这个孩子远离是非，还给他安定的生活。然而这个心愿从八年前一直拖欠到如今。
“旦那桑？”
“嗯？”手冢低头看着转向自己的明眸，渐渐弯成了月亮的形状。
“你在发呆呢。”
“啊，在想一些事情。”
很少会去参拜神社，因为忙碌，也因为向来不热衷神事。在这个细雨霏霏的寒夜，手冢却诚心希望远在出云①的神明可以听到他的祷告。
然而此刻满心缱绻的手冢没有想到，他所期待的宁静生活还远没有来到。
回到番所，甲贺的忍者带回的一封书笺让前一刻近在眼前的梦想再次变得那么遥远……
因为冒雨赶路的关系，海堂的黑色忍衣已经湿透，急着前来报信连帽子也没有褪下，帽檐低落的水滴很快在走廊上形成了一个小水塘。他的头埋得很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手冢慢慢站起身，走近海堂的身边。“你刚才说……不二由美子……”
单膝跪地的海堂没有回答，只是更深地低下头去。
“海堂薰！”
海堂从怀里抽出一个血迹斑斑的旧信封递到手冢的面前，“她的身上只找到这样一件遗物。”
摊开薄薄的纸页，上面满是熟悉的字迹，像穿越遥远时光而来的梦魇。
姐姐，
你好吗？听说你又外出修行去了，那么收到这封信应该是在新年之后了呢。
前一阵京都不太宁静，好在现在已经恢复如初。年底了，大家都在准备着过年，所以从番所到河原町都像往年一样忙碌着。我还是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京里的人家都在团聚的时节，很想念只身在路途上的姐姐。算起来，我们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呢。
周助一切都很好，手冢桑和大石桑也是。
你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总是不停地游历四方，收到来自你的信笺也都是从全国各地发来的。这样的生活虽然很让人向往，也会非常辛苦吧。姐姐和我真的是很不同，从小时候起似乎就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你的脚步。总之，现在的生活能让你感到幸福的话，我也会很高兴。
这一次是去西国吧？会不会经过大坂呢？如果能顺路到京都来就好了。
那么，请好好保重身体。
周助
元和七年十二月
第二十一回 完
注：
①十月又叫神无月，传说全国各地的八百万众神在此月全部汇集到出云大社，因此除了出云一带用“神在月”之外，别的地区都用神无来称呼十月。
之二十二 远飏
幸村精市初次见到不二周助，是在春樱正浓的时节。
弥漫着草药香气的房间里光线充足，那个孩子却在明媚的暖意中满脸茫然。生命慢慢耗尽的时刻，没有半点恐慌或者绝望，纯净到缺乏世人该有的情绪。
他身边的京都城番大人看上去不慌不忙地端坐着，却双眉紧锁无法从奄奄一息的孩子身上片刻移开目光。为了救回他的一条命，这位顽石坚冰一样的武士放弃了近在眼前的敌人和真相。
虽然已经知道不二是丰臣家最后的希望，是真田珍视的誓言，但同时也是一个不确定的危险因素。有了他的存在，真田要走的路注定要布满伤痕和牺牲。本来以为只需要花费一点心力，就可以让丰臣这个已经成为多余的姓氏彻底从真田的世界里消失掉……没想到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他却无论和也跨不过去了。叫手冢国光的人捏住了他的弱点，而真正让他决定放弃的还是真田的一句“如果不二再有什么意外，就算是你，我也不会轻饶”。
真田第一次用这种带有胁迫的生硬语气对他说话，嗓音不自然地打着飘，还故意转过身去避开他的视线。
幸村并没有反驳什么，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代两位最强的武士会甘心为之放弃骄傲。
明明只是一个孩子而已啊……
被纸笼中一阵跳跃恍惚的灯光打断了冥想，幸村一边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衣一边起身走到窗前。外面的天色已然半黑，面东的窗看不到夕阳，已有星子早早爬上天际。临海的江户比起三面环山的京都降雪要晚，秋凉却要早一些，所以说秋季会很长。等到京里的红叶都落尽了，这里的银杏正是灿烂得耀眼。
这种挺拔修长的植物有形状漂亮的叶片，让初到江户的他着实吃了一惊——“山之手”一带竟然种植着数量如此之多的银杏树，完全不比古松势弱。风起之处毫无畏惧地飘落，满地的鹅黄让人不忍践踏。与墨绿的团松交织在一起，美丽得摄人心魄。
如果说真田像是苍劲端稳的松树，那么能够用银杏来形容的就只有手冢了吧。一个经历过不堪潦倒的岁月，即便大雪覆盖依然四季苍翠始终如一。另一个出生名门懂得应时落叶即景新绿，用不同的姿态品尝四季。虽是完全不相同的植物，栽种于一处看上去却是如此浑然一体——那么如果这两人能够站到一边，想必也是一番美妙的景色……
“咳，咳……”一阵腥甜的燥热攀上胸口，幸村从怀里抽出手绢捂住嘴轻轻地咳了几声。除了紧蹙的细眉，他的表情平淡得找不到一丝不适。深吸一口气镇定下稍乱的气息，他察觉到走廊上的脚步声，快速地把手帕放回原处。
“抱歉，打扰了。”移门被推开后，出现的是一袭橘色华服，丝缎的光泽让淡素如水的房间一下子暖意充斥。
观月薄施脂粉的脸看上去姣好明媚，就像和服裙摆上几朵洁白的小野菊一样清洁而健康。最近几个月一直和他的小徒弟阿一负责江户内的情报搜集，整天琢磨着变装成各式各样身份的人物混迹于大街小巷。暂时远离了与杀戮有关的人物，他的目光也平和了许多。静静地跪坐在纸门前面，丰姿绰约。
幸村半倚在窗边，面带微笑地欣赏着面前这个男子。
“听说手冢国光就要被调任回江户了。你有什么打算？”观月脸上闪过一阵不自然的颜色。
“你认为我应该怎么打算呢？”平时总是有意无意躲开自己的观月很少会这样主动拜访，尽管如此，幸村还是一下子就猜到了对方的心思。
“手冢回来的话也就意味着……不二周助也会一起。”
“是的。”幸村笑着点点头。
“你准备什么都不做站在一边吗？”
“是的。”幸村继续笑着。
观月将信将疑地抬起头看他。
“现在一期一振也找到了，以后他会是你我的主君，甚至……也是真田的主君，我不但不会动他，也不允许别人碰他。听到我这么说，你失望了吗？”
“你指示切原杀了由美子，你认为不二周助会原谅你吗？”
“不需要……只要他愿意原谅真田就行了。”幸村轻描淡写地说道。
住在松代藩下屋敷①的他接到美作藩传来的“好消息”是在一天前。切原完成任务之后回复的信函上满是牢骚，幸村知道，千里迢迢让这个骄傲的孩子去杀一个女子，的确是难为他了。
不二由美子秘密寻访了数年终于先他们一步找到了战乱之中流落到西国的神社大祭司，也要回了丰臣太阁的传世之刃，之后却没有回到江户，也没有去找弟弟周助，而是一下子消失了踪迹。直到一个月前幸村得到她的行踪并派切原赶去的同时，他给出的命令只有一条“只留刀，不留人。”
虽然这件事情完全按照他的意愿收场，幸村却依然猜不透由美子玩失踪的目的。她走遍整个本州岛到处寻访目的难道不是找到一期一振然后交给弟弟，让他上交幕府然后得以扬名立万吗？为什么要在得到之后又连人带刀隐居山野？
每次遇到想不明白的事情幸村总免不了觉得烦躁，不平稳的呼吸波动牵扯起喉咙里异样的不适感……他轻按住胸口，手扶窗棂坐了下来。庆幸观月也正沉浸在自己的考虑中而无暇注意他这边的失态。
“为什么不让阿一代替那个人，他也是丰臣家的子嗣不是吗？”沉默了一会，观月问道。在确实了阿一的身份之后，对于同是出身丰臣一氏却境遇截然不同的兄弟无法释怀。哥哥不但避开了大坂灭城的大火，还被江户的名门收养，在京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而弟弟被观月从废墟里拖出来后，已经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唯一的纪念只有浑身的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之后的八年忍受着忍者不见天日的残酷训练，小小的年纪，却只有茫然和愤怒的表情。
上天是如此不公，人又何尝不是。裕太没有记忆，所以不会去憎恨当年把他舍弃在火海里去拯救他哥哥的人们。但是观月可以代替他去恨。
幸村叹息。他知道观月在想什么，有些话看来是不得不对他说明白了。
“不二裕太在父母被秘密软禁两年后才出生，除了跟随秀赖和淀殿一起赴死的近臣，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当年大野把一期一振托付给稻荷神社之事，虽然知情的人也不在少数，实际上并没有人见过这对兄弟。而完全继承了父母亲容貌的周助就很有说服力了，可以省我们不少事情。况且更重要的是……”幸村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观月，“你的阿一已经完全不记得那段历史了不是吗？”
观月赌气地沉默着，原本绕在发梢的手指紧紧握成了拳头。
“阿初，”幸村忽然换了一个语气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你和阿一牵涉得太深。他的身份，还是保密着吧。”
“下令杀死阿一亲姐姐的人还有权力去关心他么？”
幸村没有立刻接观月的话，发现烛火渐暗的他摘下纸笼，用灯座上的小铁棒拨正了一下灯芯。借着烛光的暖色，不见平日病态的白皙，浮现出薄如蝶翼的好气色。
“由美姬也不是非要死，如果留下她的命说不定还可以让不二很听话。但是她太聪明了，知道的事情太多，我不喜欢不受掌控的人。”一边拨弄烛光一边悠然地说出这些话的幸村让观月不禁全身一凛。
他看着他随意垂落肩头的乌黑发辫，烛光映照下流光婉转的眉目，披在雪白单衣外面的浅紫长衫上绣着几只莹蓝的蝶，窗前的微风习习，蝴蝶跟着翩然飞舞。身后轩窗树影，竹帘流苏，不像是驻留在凡间的景。
虽然不甘心，观月清楚地知道眼前的人比远远比自己更够格站在真田身边。不用花心思打扮自己，不用考虑怎么讨主人欢心，他是真田最好的谋臣，也是真田最在乎的人。可是这个被称为“神子”的人，是注定了不能久留于世的吧……沾染了时世间泥泞的蝴蝶，是不能再次振翅飞翔了。
注：
①各藩的大名在江户都拥有几处属于自己的府邸。其中上屋敷是各地大名到江户“参勤交代”时居住的府邸，也是作为人质留在江户的正室夫人的住所。另外具有接待和日常事务的功能，同时也是一部分在江户有任务在身的家臣的落脚地。而中屋敷和下屋敷一般是备用的宅邸，规模和华丽程度远远不及上屋敷。
从西之丸①回来之后，真田马不停蹄地回到位于城下町隅田川边的屋敷。虽然作为世子家光近侍的他在山之手有自己的府邸，也可以自由进出自家藩邸的上屋敷，但是幸村为了避人耳目坚持要住在修葺不善的下屋敷。
作为火灾临时避难用途的下屋敷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异常萧索。又隐于平民商人们聚集的地带，不够清净雅致，绝对不是一个适于养病的地方。可是拗不过幸村的一再坚持，真田只好派人打扫干净屋子，又布置了几处暗哨，才放心让他入住。
进城当了几天差未能出来，路上他顺便去町集市买了了大包小包药材和食物走进幸村那间散发着药香的房间时，面前的情景把他的愉悦心情一下子打散成碎片。
“咳，咳……”痛彻心扉的咳嗽声被闷入手帕里，不住耸动着的瘦削肩膀和额头边密集的汗珠，幸村趴在桌案前咳得让人揪心不已，搭在肩头的外衣早已滑下，手里的毛笔震落在写了一半的信纸上滚到桌边，笔尖的墨汁沾染到了他胸前的发辫。
真田丢下手里的东西快步上前轻拍他的背脊，“你在干什么？不是让你好好休息吗？”
“我没事……被茶水呛到……咳……”幸村勉强撑起的笑容，微弱到难以察觉。
“不要再写了，快点去休息。”他拉过他的手，失去了手帕和衣袖的阻挡，苍白嘴唇之间的猩红一下子呈现在面前。被剧烈的咳喘折腾成微红的脸颊和鲜红的唇，竟然是像上了妆一样令人绝望的美丽。
真田愣住了，“精市，你……”
幸村却趁机抽身，面不改色地开始擦拭起嘴角。可是不一会，一阵腥甜的痛楚再度新涌上咽喉，于是白帕之上又染新红。
“精市，精市……对不起……”真田揽过那个微颤的身躯，语不成句。
跟着他一路从京都回到江户以来，幸村没有一天抛下琐事真正地休息过。在他面前云淡风轻的悠闲，背着他却是日夜操劳。这些年幸村说是隐居行医，其实是暗中忙于联络近畿各地的力量，两年前因为病情加重才抛下事务住进岚山疗养。然而就算是这段时间里，与外界的联络也从没有断过。
跟在他身边的幸村，从来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宁静。他知道他的病有多严重，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力气放他走。
“真田，不要说对不起啊。”静待气息平复后，幸村虚弱地笑了起来，“谁都可以对我说，唯独你不行。”
在纪州流放的那些日子，你就常常说对不起。你说对不起精市，我不能代替你生病。你说对不起精市，家里没有能力为你找个好医生。你说对不起精市，我必须离开……
你送给我一个背负着血泪的姓氏然后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去。尽管我是如此怨恨你，但是除了接受别无选择。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一句对不起，竟然束缚了我二十年。
若非对不起我，就是对不起家族和恩情，我不想看到你为难的样子。所以我总是乖乖地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