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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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冢桑,你回来得晚了。”不二轻推开环在肩头的臂弯,也顺势远离了那个吹拂在他耳边的气息。
“啊。”
“最近……出什么情况吗……”
“不二,有什么想要买的东西吗?我带你去河原町。”
“诶?”
“走吧。”不由分说,手冢牵起他的手。
——从今以后,心里只想着你的旦那桑不好吗?
刚想反驳的不二垂下目光,活跃在头脑中的一连串思绪一下子消散在了秋风里。这几天手冢又开始形色匆匆,常常召集海堂和大石不知为何事奔忙着。不明原委的他自然插不上手,也实在想不通在离开之际还有什么比收拾行装来的要紧呢。
而想起乾一反常态的样子,他的心情反而平静下来。那是因为用陌生的语气和神态对待他的乾先生,很少有地流露出了真实的内心——那张毫无保留地、真诚地出现在他面前的脸,就是乾不会轻易向别人展露的温柔吧……都是刚才太过惊讶的关系,甚至忘记要道一声谢了。
不二看着自己被紧握住的手,此刻的温暖是那样真实而直接地传递到他这里。也许从现在起他可以试着去相信他爱的人会就此驻留在他身边。不离不弃地、风雨无阻地驻留自下去。
“呐,手冢桑,你很累了吧,还是别去河原町了。我不需要买东西……”被手冢拉着走上庭院里的廊桥,不二伸手拽住了对方袖子。
“今天晚上在吉田山附近会有庙会,想去看看吗?你没能赶上今年的祇园会,启程之前算是补偿吧。”手冢没有停下,反而是一把揽过了他快步向前走去。
“手冢桑,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他询问的目光没能找到他的视线,只有被紧紧攫牢的手臂开始隐隐作痛,不二微皱了下眉毛。他的旦那走得那么急,就好像拼命想要带着他逃离这里一样。
不曾想过抵抗,从灵魂深处升起的恐慌比手冢更加剧烈地抓住了他的身体。
“旦那桑,你在我身边的话,我什么都不怕。”虽然眼中带着迷惘,他的声音淡定而悠远。手冢顿了一下,终于不再压着他走路,转过身拥他入怀。
他的旦那拥抱他的姿势总是这般盛气凌人的——用右手按在他的脑后,左手环住背脊,让他除了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完完全全地沉溺在自己的气息中,将他全身心藏匿起来的姿态。
因此不二没有办法寻找他的眉目、猜测他的心事,只能乖乖闭上眼睛分享他的体温和安抚。
如果真的能够像乾希望的那样,安心躲在这个臂弯里避开外面的一切风浪,就可以幸福轻松地度过此生吧。
“对不起,周助。”响起在头顶的声音那样沙哑并且疼痛着。
是什么事呢,旦那桑。
什么事能够让你惶恐至此。
“对不起,周助。由美子她……已经不在人世。”
西墙的另一端夕阳尚未退去,还能听到搬动东西和谈话的熙熙攘攘。可是这一边的不二,眼睁睁地看着好不容易攥在手心里的温度再度振翅飞离。
一切正如同乾所说的,离开之前需要做的尽是一些告别的事情。
注:
①大坂、奈良等近畿地方的人习惯称关东为东国。江户的武士也被京都等地的公卿们称为东国武士。
不二周助在世间的十八年,曾经亲眼目睹过很多次死亡——在大坂的熊熊火光,在京都的花如雨下。相识的人,陌生的人。武士,平民。目送他们失去灵魂的身体慢慢坠落,悄无声息。他的脸上是一片死水一样的寂静……
河村和乾动身启程后的第七天,不二一身素白的衣袍,低头穿过房门上方卷起的竹帘和洁白的流苏。
从门口到佛龛只有四张榻榻米的距离,他却感觉自己用了将四条大街走几个来回的时间。
他在佛龛面前跪坐下来。在轻微晃动的视线里看到大束大束的白菊花边,一块小小的灵牌和一连串陌生而繁复的字迹。人死后就不能再使用生前的名字而必须用一个法名来代替,所以他望着这个指代不明确的称谓一脸的茫然。
如果不是桃城从美作藩护送回来的灵柩和手冢交给他的信笺,他一定会以为这块木牌子属于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他不用为它伤怀,也不会由它联想到任何人。为了尽快让逝者入土为安,手冢让他们把她就近安葬在京都。
不二没有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除了临终前还放在怀里的信纸,她没有留下任何遗物。
已经不记得七天前是如何从墓地所在的菩提寺回到家里,也不清楚葬礼上见到什么人或者他们说了些什么话——他的世界好像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虚无。
“呐,姐姐,你终于来京都看我了。可是,看样子你并没有听周助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呢……”
昨夜的秋菊凋落后,细细的花瓣散落下来,盖满了灵牌周围的佛龛。不二撷起一瓣白菊,放在自己摊开的手心上。生命就是如此脆弱不堪,久经不易才能出现在世间,消逝却只需一瞬。香气也好,盛开的身姿也好,不待缅怀便已全然不见……
跪步上前,伸手轻抚着灵牌上烫金的字迹,他伏上佛龛的木案,伏上满满的白菊花瓣,让柔软的清香紧贴着脸庞和他干涩了一整夜的眼角。灵前轻盈缭绕的香烟消散在空气里,不似紫云香的透彻澄净,有一股檀香独有的氤氲安定。
北方的天际里,哀戚的雁鸣渐渐远离。它们是在敦促他的迁徙之期么?
房门缓缓推移,带着一身秋意走进来的手冢发现了趴在佛龛上静静睡去的孩子。发丝中缠着细小的白菊,手指握着灵牌不愿意松开。
手冢走过去,褪下外衣覆盖住他衣裳单薄的背脊,然后在灵龛边坐了下来。
从见到由美子灵柩的那刻起,不曾流过一滴眼泪。
——“我夺走过人们最心爱的亲人,所以现在姐姐要离我而去,并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在葬礼上,如同梦呓一样说了这句话的不二,当时的表情空洞得让人感到战栗。仿佛被埋入尘土的人并非他的至亲,而只是生命里的万千个过客其中之一。
由美子的死应该归咎到谁的身上,手冢至今无法知晓。甲贺的忍者纵使再神通广大,也只能做到在第一时间把死讯传递到京都他的手中而已。他只知道那个用五十盘棋局挽救了手冢家的巫女,死于一个一刀致命的伤口。而制造这个伤口的凶器,是一把被她紧紧握在手里的匕首。
她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是呈现向着京都的方向拼命爬行的姿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带着封印了十八年的秘密和心中唯一放不下的眷恋,在西国陌生的山野之间孤独死去。
这到底是为什么……失踪了九个月之后,你给不二的回音竟然是你的死讯。
手冢低头注视着不二苍白的睡颜,依靠在姐姐身边做梦的孩子一脸安详甜美,晨光之中闪耀着不属于尘世的清决。正欲伸手捻去一片坠落在不二脸颊上的花瓣,可是他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不住地颤抖着。
经过了那么多不幸,手冢开始害怕隐藏在不二身后的真相被揭开的一天到来。他可以要回不二的性命,却不能斩断一切羁绊带着他远离。他的日月则实不能,由美子的匕首也不能……
“手冢桑?”不知何时醒过来的不二,迷离潋滟的眼眸正对上他紧锁的眉结。“乾先生和隆他们已经平安到达了吗?”
“啊,刚刚收到江户来的报文。”
不二起身走到房门前面,轻推开纸格滑门之后满室落入明亮的光线。庭院里的竹筒“咚”地一声,叫醒了他还停留在梦境中的心念。
“你的身体状况不好,延期几天再动身吧。”手冢拾起了滑落在榻榻米上的外衣,走到不二身后重新替他披上。表面上平静如初的不二其实已经整整七天没办法好好吃饭睡觉,眼看日渐单薄得如同一片叶子,只有手冢知道他比谁都要坚强的外壳下面其实已经支离破碎的内在。
“旦那桑,你这是去赴任呢,不可以耽误的。”他依然浅笑倩兮。
手冢叹息。幸好龙崎先生会跟着他们一起去江户。
“和手冢桑一起来京都时候,姐姐决定留在江户。现在我们要回去了,她却走了。”凝望着走廊外面的山石泉水,不二的脸上浮现一缕淡然的笑意。
记得离开大坂的时候,他站在一片焦土的稻荷神社边用一朵桔梗祭典他的弟弟裕太。而如今,给姐姐由美子的是凋零的白菊和一颗冰凉疲惫的心。在他眼前浮现的是番所白雪纷飞的庭院里堆起的雪人,水道边有萤火虫飞舞的茂盛草丛,守望了整个冬季的枝头开出的第一朵樱花,还有通往八坂神社的参道上枫叶如血……多少个四季过去,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纯白清浅的少年。
不二微笑着执起手冢的手,“旦那桑,以后姐姐和我们都会在一起了。”
呐,手冢,如果周助没有出生在世上就好了。
如此一来姐姐和裕太就可以好好地生活下去吧。你也会娶善良的女子,然后安稳地继续你的仕途。板仓家,近卫家也会迎来完全不同的命运。
可是,明知道这样,我还是希望能与你相遇。
所以……手冢,请你千万不要走远啊。
元和八年十月二十四日,不二周助开始了他的江户之行。挥别京城的两千多个日夜,他在伊势的长野津渡口登上了前往东国的船。
他看着陆地越来越远,并不知道这是又一次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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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十三 重逢
——“银杏?手冢桑?”
“是啊。周助不觉得吗?”俊秀挺立的高大乔木旁边,是她白衣红裙的背影。
那一年十岁的他看不懂姐姐脸上洋溢着温暖的感伤是什么含义,只能微微歪了一下脑袋以示不解。
可是她并没有回答他的疑惑。“周助,如果有来世的话,你想做什么呢?”
“星星。”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为什么?”
回应她询问目光的,是他无限神往的笑容。“我可以保佑姐姐、裕太……还有很多向我许愿的人。”
“傻瓜,星星其实是很狡猾的哦。它们不会保佑我们,只有每天夜晚总是告诉我一些讨厌的故事……”
“那姐姐来世希望做什么?”
“一只小鸟就好了。”
“鸟?”
“我想一只能够停留在银杏树枝头的鸟。只活一天也好,这样就可以了……”
……
第一次抵达这座都城,龙马卷起窗上的竹帘后望见是满目的绿荫。墨绿的是团松,芳翠的是栎树,鹅黄的是银杏。明晃晃的,近处成团,远处成片。
虽然还没有离开过手冢的府邸,但由于整座宅屋和庭院坐落于高地的关系,不二卧房里的这面圆窗收入了无比广阔的景色——整个“山之手”地区汇聚了德川家的御屋敷、全国各地大名的上屋敷、以及上级武士的本屋。出了江户城的城门,七成的面积是庭院水池和掩映在苍翠松树之间的华丽宅邸。往远处江湖凑①的方向放眼看去,隐约可见的一抹海蓝色渐渐隐没在水天线附近。而西面的天守阁俯瞰着整座都城,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发出白光的海市蜃楼。
在这座由幕府将军一手经营的领地里,树木和建筑有着磅礴宏大的气息。这些与京都的极致和纤细是那么不同的。就好比他身处的这间屋子——虽然房门换上了最精致的京都锦绘,白檀木竹帘和丝线流苏是近畿的手工,甚至连榻榻米绲边的锦缎也是从京产的。只是窗外的景色已经大不相同,听不到五重塔上钟声的漫漫长日,时时刻刻在提醒他身处异地的事实。
坐在他近旁的人——衣袍是远处海天相交的色泽,浅葱色的下袭,雪白纸带束起秋日茜草般的发丝,倚坐于窗前淡定闲适的姿态。龙马突然感觉一股熟悉的气息悠然浮动在这个秋日晴朗的傍晚。
“不二桑以前来过这里吧?”
“嗯,是啊。”房间的主人看上去若有所思。从龙马站立的角度看过去,被浅色发梢掩去半边的脸显得很神秘。只能洞悉上扬的嘴角,不得瞥见眼神的形状。
在临行前接到姐姐去世的消息至今,不二便是如此平静的样子。面对任何人,脸上的笑容丝毫不觉得勉强。谁也无法想象他彻夜守在亲人灵龛前是怎样的表情……无休无止地笑着,这是世间最独特的表达悲伤的方式吧。
不二有一双仿佛用水做出来的眼睛,眼泪却少的可怜。而放任那些无处可去的情绪慢慢消耗自己,不给旁人看见一点脆弱。但是龙马知道,他一觉醒来又会是满面春凤的样子。如果说世上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坚持下去,那就是手冢国光这个名字吧。
他和手冢是怎么样的一种感情呢?从别人口中得知,不二的剑术是手冢亲自教授的,也是手冢从大坂之阵中捡回来的孤儿。对于彼此来说应该是像亲人一样重要的存在吧……龙马想起那天菊丸大惊小怪地对他说手冢已经是不二的“旦那桑”,他倒是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反而觉得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拖到今日才能坦诚相见是一件多么无奈的事情……
“龙马,你喜欢江户吗?”不二突然问道。
“嗯……无所谓吧。不二桑呢?”龙马是个孤儿,没有家人之后自然对家也已经没有概念。这种心情别人是不会明白的。他看向不二,他知道不二能体味此刻在他胸口涌动的空荡荡的酸涩。
“上次来的时候我才十岁,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不二桑,江户真的有很多像手冢桑一样的人么?”龙马想起番士们议论中的种种传说。包括被手冢击败的迹部景吾,还有胜过不二的真田弦一郎。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和江户的柳生流一起,好像富士山一样可望而不可及。
“这些日后用你自己的眼睛去证实不是比较好吗?”不二抬起头微笑。他面前的十五岁少年还处在成长阶段,相比刚到番所的时候要老成了许多。比同年龄的孩子都要沉稳的个性,冷着一张脸整天也见不到一个笑脸。这么别扭倔强的个性,每每想起,心中便一阵熟悉的疼痛。
十五岁……他常常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摸他粗粗硬硬的头发,然后在心里一遍一遍联想另一个孩子的脸。那孩子还存活在这个世上,成为一个被他小心收拾起的温暖知觉。
“龙马和我们一起生活原来还不满一年啊……感觉已经相处了很久似的。”再度把脸转向窗外的不二像在自言自语。
“啊。”龙马沉默地压低了视线。
顺势把手臂搁在窗台上,不二让下巴枕着衣袖然后轻轻地笑出声来。“龙马,什么都可以学,千万别去学手冢桑说话啊。人际关系会变差哦……”
龙马有点不自然地把目光游移到窗棂上方的竹帘。一直认为,不二前辈的经历就像他的笑容一样,应该可以用神秘来形容吧。有时候是童叟无欺,有时候悲伤清决,有时候……就像现在这样让人脊椎发凉。
“龙马,别急着长大吧。现在的江户需要的是龙马这样的孩子,而不是我和手冢桑。”
一阵清风扬起,扫落满地的杏黄叶片。飞入水渠,飞入窗棂。
江户的秋天没有红叶呢。
不二瞪着擦过眼前的落叶——小小的、扇子一样的形状,高贵而纯净的颜色。江户是个很特殊的地方,虽不陌生也不熟悉。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他真是吓了一跳,远方的战火刚刚熄灭,这里已经歌舞升平。到处都是带着长剑的高大武士,他们快步走路、大声说话,好像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后来他只逗留了短短一期,却曾经留下极为重要的回忆。千头万绪,从何说起——他在这里和手冢重逢,也是在这里与姐姐由美子分别。
“龙马,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