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物语-第3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而跟著他席地而坐的不二和菊丸对望了一下,从彼此脸上的困惑看出来家光的话中之意似乎只有他自己明白了。
“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和不二君见面,就像做梦一样。你的腿伤不碍事了吗?”
“虽然康复好不容易,现在已经痊愈如初。”不二伸手轻触胸前的衣襟,安放在衣内的御守符发出只有他听得到的细微铃响。
“不二君在鸭川边对我说的话,在下一句也没有忘记。”家光侧过脸看著不二笑弯的眼眸,只觉得一阵怔忡。纵使现在面前开了满满一个院子的富贵芙蓉,他却只想要湖边一支无人浇灌的燕子花──在入冬时节的暖阳里向他绽放的笑脸,还有将清蓝天色和流动浮云尽收眼底的眼瞳,任谁倾尽了德川家天守阁里的财富也栽培不来。
眼看著一边的菊丸不断加重的不解之色,世子决定把话题绕回园艺上。“除了牡丹,整个江户松树种得最好的地方就数真田家的上屋敷了。嗯……凤家的梅花,我小叔……呃……水户家的锦鲤鱼。和京都不一样,江户的好东西都是武士们自己关起来欣赏的。不二君既然搬到江户来了,以後我可以带你到处去逛,虽然这些景色未必及得上京都的一半,至少也算是在下的一点点报答。”当著菊丸的面,他没少用半个谦词。
不二欠欠身,“松平君太客气了。”
用半开半和的锦扇敲打了一下手心,家光再度迎向那双时不时避开自己的蓝眼睛,“听说不二君的主君很喜好山茶,可惜我一直没有机会拜访。”
“我家主人才不管那些,种花的人叫大石。事实上,他的俸禄就和旗本差不多。”突然插话的菊丸把家光逗乐了。不二则习以为常地移开了视线,这孩子就是有与陌生人其乐融融的本事。都说江户人醉心园艺,比起剑艺,反而是提及盆栽和庭院的时候更滔滔不绝。现在菊丸总算可以相信喜欢花花草草并不是大石的特有癖好了。
等他的目光从亭子边的银杏树转回来,不经意停留在家光侧脸上那个浅浅的、不易被察觉的笑窝。如此和颜悦色的世子,笑起来还像一个未经世事的孩童。把山之手的上屋敷如数家珍了一遍,一边还自欺欺人地隐瞒著身份,幸好他的对手是不知怀疑为何物的菊丸英二。
除去那一身华丽的紫色锦缎,除去金色的御葵纹,除去流苏玉坠的华美桧扇,不二面前的家光还是数月之前那个光脚踩著木屐、戴著滑稽假面的样子。如果这个人不是姓德川,他会很高兴在江户重逢一个好朋友吧。像这样坐在漂亮的池子边,说著不著边际的笑话,好像所有的心事都可以被忘却。然而当一片落叶轻擦过屋檐掉在身边,不二想起了另一张脸。
注:
(1)家康最小的儿子,德川赖房。也是後来水户德川家的初代当主。
(2)年寄是稻叶正胜的官职。
(3)家康死後被尊为守护江户的神明──东照大权现,供奉他的神社名为东照宫。
入冬时节,深夜里常常起风。卷起哗啦啦的落叶,外廊上的门晃动著发出轻微的碰撞声,有时候会持续整个萧索长夜。透过苍白月色投影在纸窗上的树枝在呼啸的风中剧烈摇晃,好像孩提时曾经很多次出现在噩梦里的黑影。
京都很少会有这样的天气。
不二披起外衣,推开门轻轻步入廊上。为了抵挡寒冷,缘侧已经被木门挡得严严实实,一丝月光也透不进来,只有几盏灯座,如同轻纱一样浮动的烛火。
转角後面书房的门半开,灯还通明地亮著。不二没有靠得太近,只是手扶著板门凝望被灯光映照在走廊地板上的剪影。偶尔,传来翻动书页的声音,还有开合扇子的响动。他闭上眼也可以想象手冢一手捧著书,另一手拨弄著桧扇的样子。
迹部邸的偶遇来的快,去的也快。回来之後不二只字未提白天发生的事情,害怕因为私斗而被手冢和大石责怪的菊丸也坚持守口如瓶。然而在水亭边告别的时候,家光的那句“回见”,反反复复地萦回在耳边。那时世子轻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缠绕在手腕上的佛珠擦过不二的脸。和他在鸭川边送给不二的念珠一样,鹅黄色的流苏,珠子触肌生温。不二每天祭拜由美子的灵位时,都会用到那串水晶念珠,现在看到家光也戴著,想起在京都曾听闻将军的次女珠姬(1)去世的消息,想必家光今天去德川家的菩提寺就是为了替姐姐祈冥福的。
“这都要感谢神明,若不是去拜佛祈福,我们的重逢不知要推迟到什麽时候。”说完这句话,家光便笑眯眯地转身钻进六人抬的驾笼里。
珠姬幼年作为人质离开江户时,世子还没有出生。当素未蒙面的亲人逝去的消息传来时,会是怎样的心情呢?陌生的面貌,熟悉的名字,因为一样的姓氏所以才有所羁绊。这不是很悲哀的事情麽。无从追忆,又不能忘却。
不二叹息。由美子死後,他自顾自地沈浸在疼痛里,放弃继续向前走的勇气。殊不知,人世间每天都有人在经历这样那样的悲剧。
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不去看那个摇曳在烛光里身影。
注:
(1)3岁就离家嫁於前田利长作为人质,1622年去世时享年24岁。
江户降下初雪的那一天,不二正走在通往浅草寺的参道上。冰凉的雪花穿过头顶上参差交错的枝丫,落在他的脸颊上。抬起眼,干燥的、大片的雪花,星星点点地从灰暗的天空飘落,直到落在台阶上消失不见。不一会,神社的大门就渐渐变得模糊了,隔著芒雪看过去,门前正红色的大灯笼像是被戳破了一样。听大石说,马上就要迎来一年一度的年末“岁市(1)”,到时候这条参道又该是如何热闹的景象呢。
在这里,他曾经目睹过“四万六千日(2)”祭典的盛况,传说在七月十日这天参拜一日,就会积累四万六千日的功德。那天本堂前的大香炉里青烟缭绕,豔丽的酸浆果和风铃排满了参道两边。入夜之後的锦灯笼照耀整夜,守护著前世今生一百二十六年的愿望。那天夜晚,他看到手水舍里火树银花的倒影,看到自己穿著木屐站在道顿堀边的样子,只是他的手心里空空如也。
一晃八年过去,等待他的手水舍澄净如初,水中的人蓝衣依旧。景色如故,只是这场突如其来的飞雪平添陌生。这许多变故不知从何诉说,他摇晃著观音堂前的铜铃,竟然一时想不到该许怎样的愿望。菊丸若是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吧。
“周助,你长大了呢。”依稀之间,那个白衣红裤的巫女就站在御神木下、洁白水引边,脸上带著神秘的笑容。白色的水干服,朱红色的裙裤,手里拄著一把红纸伞,这样的红仿佛雪白世界中的一汪鲜血,那样触目惊心,那样豔丽逼人。
──皱了皱眉,不二发现站在那里的不是由美子,而是一位年迈的巫女正在纸伞下朝他微笑。
“你回来了。”巫女抬起苍老却矍铄的眼睛望著不二。尽管已经很多年过去,这个孩子却一直停留在她记忆里。
不二记得这个人,八年前收由美子作为弟子的时候,巫女的发还是花白,现在已经是满头银丝了。他向她欠身,迎著雪花走进她的伞下。尽管时光在脸上留下痕迹,巫女的背脊依然是挺直的,恍惚中,不二看见的是八年前她在四万六千日的祭祀仪式上挥舞著长剑的样子。
他们并肩站在御神木前,面对著不远处的殿阁、香炉、手水舍,挂满了祈愿牌的木墙,空荡荡的神社里只有不尽的雪片在飞舞,地面上的浅霜结起延绵的一层,覆盖了刚落的残叶。不二听到雪花淅淅沥沥落下,发出安静且细微的声响。
雪落下的时候并不像花瓣那样悄然无声,听上去却更加寂静。
巫女叹了一口气,“今年江户的第一场雪来的似乎有点晚。”
“嗯,因为有个多事之秋的缘故吧。”不二笑著,嘴边微弱的薄雾转瞬消逝在空气里。
“由美子的遗物都已经整理好了,一直等著你来取。”
跟著巫女一起穿过庭院,登上了东面的缘侧。走廊还是不二记忆中的模样,没有丝毫改变过。他开始猜测一年前手冢走过这段相同的长廊时,是如何的一番心情;而由美子又是用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话语来迎接他。与手冢的这次见面之後,由美子便动身踏上了她的不归路……至於在那个隆冬,身处并不平静的京都的日子如今看来也像是值得怀念的──鸭川上飘起初雪的那天,手冢在黎明时分启程去往江户,不二听到手冢的脚步声里充满了担忧,番代大人要操心的事情总是很多,平民们暗中组织的基督教会,不知道什麽原因聚集起来的浪人,还有他没有痊愈的风寒。尽管如此,这个脚步声还是越来越远,最後和紫云香的气息一起消失在轻轻合起的移门之外……
“哢嗒”──
巫女推开了房门,而不二仿佛刚从一个梦中惊醒,又立刻走进了另外一个。
这间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依然氤氲著一股淡淡的、温暖的茶香。暖炉里火光隐约,墙角边的棋盘光洁无尘,桌案上的书籍插著纸签,好像屋子的主人从来没有离开过。
那年夏末,由美子和手冢的五十局棋是一个风雨无阻的约定。她从大阪到江户,也许就是为了这样一个约定。不二还清楚记得她在东海道上对大石说过的每一句话,那天分明是炎热的天气,他却在颠簸的旅途中一路浑身冰凉……
巫女取出一个黑色的包裹,放在榻榻米上轻移到不二面前。不二解开外面的丝绒布,露出一只黑漆木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叠书信,信封上的落款处都是不二的名字。还有一颗橡树果,一把白木梳子,一面梳妆镜,一串檀香木念珠──这只一尺四方木盒便装下了由美子在这世间留下的所有痕迹。
“巫女殿,对不起,可以让我单独待一下吗。”不二微笑著说道。
“请便吧。”巫女站起身退到外廊上,合上门之前,她望著不二低下头捧起那叠雪白的信笺,浅色的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巫女刚想开口说什麽,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门离开。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色白的发青。“看来……今年会是一个寒冬呢。”她看向天空自言自语。
不二轻轻展开一封信,一片细小的樱花倏然从纸页中落出,飘落在他的膝盖上。
日期是元和四年的三月,小小的、不够端正的字迹在信里记录著遇到妖刀白樱的经历,还有重复出现的是樱姐姐和手冢的名字。那时他每天在道场里不下千百次地挥舞竹素振,常常磨出满手水泡,裹了几层厚纱布之後连筷子和毛笔也握不稳。白樱是他第一柄也是唯一的一柄真刀,字里行间满是得到传说中“妖刀”的欢呼雀跃,也报复性地写了很多手冢对於这把刀的种种不满。当时他还不知道,一个多月後,第一个死在他刀下的人会是谁。
信里写的妖刀,此刻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的榻榻米上。和八年前一样系著白色的绳结,隔著刀鞘也能感受到剑刃的寒意。当初他初次见到它时产生的同情心,到朝夕相处的不离不弃,经历那麽多事情之後,如今看来,白樱也许真的是带来厄运的妖刀也说不定。然而这些年用它夺去许多生命的不二周助又何尝不是制造厄运的人呢?
都说对武士来说刀如其人,真是说得一点没有错。如果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不二折起信纸,把所有的信笺放回木盒子里,关上盒盖,系好丝绒包裹。不知道将来某一天,自己的遗物会不会也这样安静地躺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不知道那时的白樱会流传到谁人手里,後人说起这把刀的故事时,会怎样谈论他的一生。
如果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安排──不二终於想起了先前未能许下的愿望。他知道自己的心愿总是很自私,但是手里捧著冷冰冰的包裹时,他希望日後整理著不二周助遗物的人,希望这个人不会是手冢。
把白樱插回腰间,不二走出房门之前回头环顾著这间浸染茶香的屋子。很多回忆近在眼前,很多东西却带不走。但是,他知道这该是告别的时候了。
向巫女告辞的时候,不二拒绝了她赠送纸伞的好意,迎著漫天的大雪踏上了盖满厚霜的役石。
“那个孩子……”巫女的声音停住了不二的脚步,“那个孩子心里藏著一个秘密。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敢正视这个秘密的存在,所以过去的十几年,她从未获得过平静和释然。当你和手冢殿离开这里之後,我以为她可以放下前尘往事,专注於自己今後的人生。可是一切并不是这样……你们走了没多久,她就独自踏上了旅程。”
不二仰起脸,扑面而来的雪花让他想起了一年前清水屋。那天的雪没能洗净他身上的血腥味,那麽今天的呢?
“巫女殿下,姐姐她走了那麽远的路是为了找一个我不敢面对的答案。但是她的结局就是一个人在异乡凄凉死去。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人枉死了。不论发生什麽,我都会守护身边的人。”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我们无法看清,所以世人才会手足无措,才会互相仇恨甚至杀戮。遇到这些劫数,没有人可以帮助我们,答案只能依靠自己去寻找。不管付出什麽代价,用多少时间,不愿意向命运低头的人注定要走一条孤独的道路。”巫女看看怀里没有被不二收下的纸伞,抬起头时那个清蓝色的背影已经渐渐走远。
不论发生什麽,我都会守护身边的人。
这个少年的眼睛净若处子,身上有著属於神社里洁净泉水气息,未曾因为时光变迁和人世阅历而变得深沈浑浊。然而这样的少年,却在江户初降大雪的日子,带著沈重的回忆和淡淡的表情,寂静无声地隐没在苍茫雪幕中。
注:
(1)岁市就是浅草寺每年十二月下旬举行的庙会,以感谢神明一年以来的保佑。
(2)传说在七月十日这天参拜,等同於得到相当於参拜四万六千日的功德。这一天的酸浆花市和灯笼市是整个江户规模最大的。(日剧大奥SP也有说到江户城里关於这一天的庆典哦。)
数完最後一格参道上的阶梯,不二转身回望覆盖著白雪的朱红色的鸟居,他的足迹深深浅浅地留在身後,不断地有雪落在上面,远处的脚印已经消失不见了。他腾出一只手拍去蓄在怀中包裹上的雪片,继续向前走去。
经过浅草桥的石灯笼边,不二发现一个身穿黑色直垂衣,胸前扣著银色羽织纽的武士拄著伞朝他走过来。河面上骤起的风吹乱了武士纤长的发辫和衣摆,也送来一阵熟悉的香气。
“手冢桑?”纸伞同时挡去了风雪和铅灰的天空,不二有些意外地迎向一个深邃的凝视。大石不是说他今天要进城议事去的麽?
手冢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拂去了不二头顶上、肩膀上的积雪。他低头看著不二紧紧抱著怀里包裹的样子,脸色更显凝重。
“手冢桑,对不起。”一时之间,不二的视线有些迷惘,手冢略带愠色的表情变得一片模糊。
“为什麽道歉?”
“因为你在生气。”
“没有人生你的气,我只是来接你回家。”手冢把那片被雪润湿的肩膀揽近一些,自己站在向风的一边走上木桥。他注视著前方飞雪弥漫的町街,注视著行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