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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元和物语-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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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对方则用更讶异的目光看了回来,“太一君……你终於说话了呢。”
  
  太一腼腆地低下头,已经很久没与别人说过话的他有点不适应此时的情景,来自不二近在咫尺的注视让他的脸颊一下子升起了浅浅的红晕。他看著映在那两泓粼粼波光中的自己,一时间愣在了那里。
  
  “呐,太一君,跟我一起回去,好吗?”不二笑盈盈地托著下巴,饶有兴致地凑近太一面前。
  
  “对……对不起。我要在这里等他,所以不能跟你一起走。”太一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脱口而出说出这句话,他被自己的举动吓呆了。
  
  “太一君要等的人,是亚久津桑麽?”不二轻轻捋起男孩低垂的额发,寻找著孩子因为恐惧而闪烁躲避的视线,“没关系,你可以告诉我。我不怕,也不会对你生气。”
  
  “嗯。”第一次,在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没有人指责或者惩罚他,太一的脸从过度惊吓的惨白中慢慢恢复了生机。“你不讨厌他吗?”
  
  不二笑著摇头。“可是太一,他已经……”
  
  “我知道的,他已经死了。那天傍晚他在河对岸被斩首的时候我就站在这里。亚久津桑说让我待在这里等他,他不会走远,等到天黑了他就会回来的……我不能离开,万一他的灵魂回来见不到我的话……”太一的声音越来越小。三年前,他把这些话告诉父母之後换来的是哭泣和鞭打,他担心地绷紧了身体,等待著不二的反应。
  
  在这个崇尚佛教的国度,人们对於那些被诅咒的、无法登入极乐世界的亡灵抱有有一种极度的恐惧心,相信被神明放弃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下场。所以那个时候被处决的人不能随意安葬,他们的尸体被集中到特定的神社里,不能立墓碑,不能被探望,由僧侣日夜诵经超度,尽管如此,世人的恐惧还是不能被消除。
  
  他因为收留罪犯受到家人的责问打骂,又因为对那个人的念念不忘被众人疏远畏惧。从那时候起,他以为除了哭泣、愤怒或者冷漠的脸,不会再看到任何别的表情了。
  
  可是……
  
  太一揉揉眼睛,此刻眼前像晴空一样的笑脸是什麽?听他诉说完那些不被允许不被原谅的心情之後,加倍地朝他舒展开的眉眼是什麽呢?──手心轻轻地覆盖上他的头顶,它们是冰凉的、温和的触摸。
  
  “你知道吗,亚久津桑是绝对不会变成恶灵的。只要你还活著,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值得报答的啊。”
  
  男孩再也抑制不住委屈的眼眶一下子变得通红。“你不知道他们对他做了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他是个好人,他对我说他会守护我的。可是他们用我做人质来逼他放下刀投降,亚久津明知道他们不会杀家老的孩子却还是照办了……後来他们把他拉到河原……我一直等著,等到第二天早上河原边他留下的血迹已经干了,他还是没有回来……”
  
  “太一君……”
  
  不二想要说些什麽,可是他只能无力地看著太一嘤嘤啜泣,看著积累了三年的眼泪,绝提一样从男孩清澈无垢的瞳中倾泻而出。
  
  当初被这双充满童真的眼睛所吸引,是因为不二见过太多武士的孩子由於种种原因,在这样不解世事的年纪便失去了天真和无辜的权利。充满仇恨和不安的深栗子色,坚强并且自律的墨绿色,从裕太和龙马身上,又或许是从自己身上没办法找到的、属於普通孩童的东西。救助浪人也好,守候约定也好,从头至尾,太一只做了一件事情。只因为他相信他。哪怕他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抑或双手沾满鲜血的罪人。他愿意相信他。
  
  如此而已。
  
  ──“不二殿,您还是离那个孩子远一点吧。”城门的守卫不止一次地这样劝说他。从军士的脸上,不二看到的是无法隐藏的排斥和恐慌。看著这样的人们,不二不知道是否该为太一辩解,又能辩解些什麽。三年前接受幕府的命令就地处决人犯的藩士并没有过错,为了禁教而作出判决的幕府也没有错,那麽向逃亡中的浪人伸出援手的太一呢?他又有什麽过错呢。
  
  那麽亚久津呢?如果他真的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他会向太一说出那样的话之後心甘情愿地去赴死麽?
  
  “恶灵啊……”不二在宇治茶热气腾腾的香气里眯起眼眸。
  
  “不二,你中邪了吗?”埋首在公文堆里的乾抬起头来说道,“需不需要我开贴药给你?我的药连恶灵都可以净化哦。”
  
  “呐,可是乾先生的药对我没什麽作用啊。”
  
  “不二,那是因为你比恶灵更可怕吧。”乾一脸受挫地回答。他原本把那些颜色诡异的药粉开发作为忍者特别武器的雄心壮志,早在八年前遇到不二的那句“好喝”之後彻底化为了泡影。每每想起,都要扼腕叹息“既生周助,何生贞治”啊……
  
  不二没有深究此刻乾脸上的怪异表情,心事重重地放下了茶杯。“乾先生,你找我有什麽事?”和太一分别後,一回到城中的他就被藩士请到了乾的房间里。
  
  “听河村说你在调查亚久津仁的事情?”乾扬起逆光的单片眼镜,折射的光线在不二眼前晃动了一下──带有金色细链条的单片镜手冢也会在阅读的时候戴,现在的乾先生不仅戴起镜片,也穿起了考究的直垂衣,并开始蓄头发,俨然一副大名家老的做派了。而藩内的经济状况也因为他的到来,在短短两个月内就有了起色,让这位城代大人在当地声名大噪。
  
  此时,即使隔著玻璃片也能清晰察觉那股犀利的视线直直地投向自己的不二放弃了拿乾开玩笑的念头:“说不上调查,只是不想放任不管。”
  
  乾不以为然地冷笑,“河村有没有对你说过,亚久津仁是关东一带有名的狂徒,专门和幕府作对,犯了不少严重的罪行。所以他在这里败露行踪之後,江户方面下达了不经过裁决就地正法的命令,怕得就是横生枝节再次被他逃脱。他在各大町所甚至御庭番中留下的犯罪记录很惊人,而且是雷田流刀法和使用忍术的高手。”
  
  “他都犯了些什麽罪行呢?”不二在乾报出的大篇官方资料中寻找著重点。
  
  “他杀了不计其数的人,长长的遇害名单上包括幕府大臣、大名、武士,甚至是平民。不二,这个人是重刑犯。”
  
  “若是拿杀人的数量来说,我又何尝不是。”与乾的沈重语气相反,不二耸耸肩膀自嘲道。
  
  “不二……”
  
  “乾先生,亚久津已经死了。不管他生前犯过什麽样的罪,并不是人人都必须去憎恨他的啊。”
  
  “那如果这个人与伊贺的观月初是一夥的呢?”
  
  
  
  
  不二感觉周围的声音一下被抽离了──乾的话语,暖炉里劈啪作响的火焰,全都在瞬间一样消失。这个名字,像一个很久之前萦绕在身边的噩梦一样,再次鲜活地出现在面前。被海藻一般的长发缠绕住的妖娆男子,连同这个记忆一起被唤醒的还有裕太的脸,以及手冢手腕上那个一直无法消褪的疤痕。
  
  他是恨著观月的吧。变成一具杀人武器的裕太奋力守护的观月初,是不二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刻怨恨著的人。
  
  “乾先生,请你继续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的不二艰难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樱,久喜贵一,观月初,亚久津,他们表面上都是站在基督教徒那一边,打著信仰自由的旗帜反抗幕府,但是你不觉得他们的行动都太有规划了吗?”用手指调节了一下镜片的角度,乾面无表情地问道。
  
  “你是说,有人在指挥他们做这些事?”
  
  “不错。他们对幕府的憎恨似乎不仅仅出於‘冈本大八事件’(1)和种种由於驱教所引发的冲突。而且很不幸的,以江户和京都作为作乱据点的他们,不管目的为何,你和手冢都注定是他们最大的、最直接的敌人。”
  
  听完乾的总结语後,不二面色苍白地笑了起来,“就算是这样,乾先生,你会把樱当作敌人吗?”
  
  乾也扶著镜片苦笑,“你这个人,还是喜欢做那些多余的事情啊,跟著手冢这些年居然一点长进也没有。枉费我好心提供给你这些情报。”
  
  借著灯光,不二侧眼看向乾的手──缺少大麽指的残缺手掌在烛光的明暗映照下显得有些狰狞。当年乾当著众人的面亲自斩断自己手指的那一幕,在不二的记忆中是一些断断续续的镜头。乾拼命隐忍痛苦的扭曲的脸,从手冢手里惊落的折扇,还有冲过来捂住不二眼睛的大石……太多回忆在这个夜晚重新翻滚起来,忍不住眉头一紧,不二起身推开拉门走到外廊边。
  
  乾的房门前一小段敞开式的走廊,别处的缘侧都为了御寒而被门板遮挡,只有这很短的一截,因为连接著一个洁手用的小水池,没有办法装上门。水池里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连同放在边缘的长柄木勺也一并冻结成一体。有一些细小的雪片不断地从这块缺口飞入。这样的格局可以说是建筑的瑕疵吧,在江户的府邸中是断然不会见到的。只是这个古色古香的缺陷现在看来就像这座古老的城池深藏起来的一块伤疤,时间久了,也跟著不再刺眼了。
  
  透过雪地的隐隐反光,不二看到漆黑天幕之下的天守阁,它的白墙黑瓦近在眼前,远远不如江户城的那座来的雄伟,却一样美丽得震慑人心。
  
  手冢的祖父和父亲,不知道是否曾经站在这里仰望自己的城堡。他们一定想不到,他们的孩子经过了那麽长一段路才终於能回到这里。
  
  “呐,乾,在动身去江户前你对我说过,今後只想著手冢桑一个人活下去。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做到吧……”
  
  “依我看,你不是做得很好吗。”
  
  “诶?”不二回头看他。
  
  乾却只是笑笑,不置一词。
  
  
  
  注:
  (1)1612年,本多正纯的亲信冈本大八与天主教大名有马晴信勾结并收受其贿赂,事情败露後被处以火刑。为了防止全国的信徒进一步形成有力的政治势力,由此引发了幕府禁教的法令。可以说,这一事件是德川幕府禁教锁国的开端。  
  
  
  七草节第二天一早,被府中一阵骚动惊醒的太一看到金色山茶花驾笼的时候,心里突然雀跃起来。是他,那个穿蓝衣的美剑士……他顾不得穿上木屐就快步跑到庭院里。
  
  “到底怎麽回事?城主殿下竟然会主动接见这个孩子?”
  
  “是啊,是不是藩士们把命令搞错了呀?”
  
  “正月里的,太不吉利啦!”用衣袖掩住嘴凑在一起小声议论的女房们用狐疑的目光追随著经过她们身边的太一。
  
  在家人不可置信的目送中,驾笼带著他冒雪入城,又一路被几个藩士引进宽阔曲折的走廊,一直到一间明亮华丽的居室中。房间很大,摆著两座黄铜雕花暖炉,扑面而来的熏香和暖气让太一缩成一团的身体松弛了下来。四周的纸绘门上是气势恢弘的水墨山水,靠近主人坐席的方向有一座纸屏风,屏风後面有一道竹帘,点缀著正红色的流苏和绳结。
  
  太一不敢再继续探视,因为左边的纸门被推开,有人恭敬地说道:“城主大人驾到。”慌慌张张地埋下头,他听到门被轻轻合上之後,一片银灰色的衣裾出现在他低垂的视野中。
  
  “请抬起你的头。”落座之後,有个沈稳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太一记得这样的发音,与不二一样悠扬的节奏和尾音。只是现在这个嗓音中带有一股冰冷的威仪,彬彬有礼的,却自然产生出一段不能轻易逾越的距离。
  
  按照命令抬起头的太一立刻被上座的人惊呆了。乌黑发亮的长发在脑後束起,不像下级武士那样梳成高高耸立的冲天辩,也没有像年长的家臣那样考究地盘起,而是很优雅地形成一股笔直的泉水般倾注而下。他的脸看上去是出乎意料的年轻,仿佛冰雕雪砌一样线条形成这个国度中的人很少能够拥有的深邃轮廓。身上是用柔软的衣料制成的直垂衣,但是他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贵威严不曾因为身穿便服而有丝毫的折损。
  
  这就是城主手冢国光吗?太一定定地看著这个超越他心中根深蒂固的“武士”的定义、让女眷们极尽夸张华丽的形容都沦为贬低的人,他感到胸口一阵灼热的疼痛,猛然发现原来是自己的呼吸由於城主的到来後一直停滞住的关系。
  
  “你叫坛太一,是吗?”典雅的发音因为不带有任何感情而显得冷然透彻。
  
  “是……”太一吐出尚未平复的气息,回答的声音轻如蚊呐。
  
  “今年几岁?”
  
  “十……十四。”
  
  “你既然已经超过元服的年纪,就应该以武士的身份抬起头来面对我。”手冢瞥了一眼在榻榻米上缩成兔子状的男孩子。他看上去相当瘦弱,有那麽一瞬间,手冢好像看到了小时候的不二。只是这样的幻觉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深知那个孩子就算在心里再怎麽乱了阵脚,人前也要硬撑著背脊扮演强者的。想到这里,手冢不禁扯动了一下眉尖,也稍微放软了声调:“急迫地把你召入城来,是因为我有话要问你。”
  
  “是……”太一虽然因为手冢的话而稍微直了直身体,支撑身体的双臂却害怕地不停发著抖。城主即不粗野,也没有对他恶言相向,但是就是这样手持金色折扇,精致到让人不敢直视的城主殿下,让他在此刻温暖的室温中从头到脚凉彻入骨。
  
  “亚久津仁是你的什麽人?”
  
  “他……”这个突然降临的问题,让毫无防备的太一困惑起来。“是……很重要的朋友。”
  
  “你知道他的身份吗?”
  
  太一点点头。他开始希望城主大人会因此勃然大怒,然後把他抓起来,甚至是命令他去切腹。他不害怕死,如果是由於城主的命令而送命,他就不算是违背誓言了吧?
  
  “那麽……你想过为他复仇吗?”
  
  砰!──
  
  手冢的话音刚落,一把包裹在黑漆木刀鞘中的肋差被扔到太一的面前,吓得他连连向後退缩。
  
  “在江户四处追杀他的御庭番现在是我的属下,也就是说,现在你面前的人就是他的仇人。你如果要为他复仇,就拿起那把剑。”手冢把扇子插进怀中,从榻榻米上站立起来走到太一面前。“比起守著他的葬身之地,直接为他除去仇人更能安抚死者的灵魂。如果你对他的忠诚还存在的话,就拿起剑,站起来吧。”
  
  太一一边摇头一边继续向後退去。
  
  他恨的是那些用自己来要挟亚久津束手就擒的人,他恨的是那些一边围观亚久津被斩首一边大声欢呼的人,他恨的是三年来不断唾弃自己的家人……
  
  那个夕阳像鲜血一样映红天际的时刻,被人群重重包围著的河原却像在举办什麽庆典一样。站在雪里桥上的太一感到眼前一阵血红色的晕眩,他看到泥土和河水渐渐被血染红,鲜豔的花朵开满了河原。
  
  恍惚之间,手冢居高临下的脸被扭曲成一个个时而冷漠时而嘲笑的表情,太一拼命哭喊著:“他不是坏人,你们为什麽要这麽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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