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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元和物语-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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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失礼了。”走廊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线,温糯柔软的京音。然後房门被移开,一抹蓝衣带著晨曦一般的颜色轻轻地进入。“龙崎先生说你差不多该醒了,所以我来看看。你的伤不严重,过几天淤血散了就不会痛了。”合上门後,不二微笑著跪坐在迹部身边。
  
  少年的蓝眼睛里蒙著潺潺的水光,脸孔很苍白,留著通宵之後的倦容。然而看著这满脸的风平浪静,迹部反倒感到莫名的焦躁袭上心头。胸口真切的疼痛提醒著他刚才看到的情景并不是什麽梦境,手冢隐忍著疼痛微微泛白的嘴唇,和隔开几丈远都能清晰察觉到的紊乱气息……越来越沈重的不祥之感像一只巨手扼住他的心脏。
  
  “这是怎麽回事?你家主人呢?”
  
  “家主他旧伤复发,”不二顿了顿,用水气蒙蒙的眼睛望著迹部,“医生说休养一下就会没事,不过短时间之内是不能再拿剑了。”
  
  “不去陪著你家主人倒来看我,这样没关系吗?还是说,你是来替他出气的?”抬起下巴嗤笑不二的迹部又回到了平日的样子,但是他埋在被子里紧攥住身下被褥的手指却不知不觉松开了。
  
  不二摇头浅笑,“迹部殿,如果家主有伤你的意思,你还会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和我说话麽?既然他不想你受伤,我们又怎麽会违逆他的意思呢。”
  
  “你等一下!”
  
  “迹部殿如果没有大碍,请尽早回去吧。昨天晚上大石桑派人去府上报信说你来参加宴席的时候喝醉了,今天一大早一定护送你回程。门外的藩士会帮你打点梳洗,在下先告辞了。”
  
  不二指尖点地,略一躬身後正欲起身,迹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给我说清楚,手冢为什麽要这样做!?”顾不得失态了,顾不得只穿著单衣、长发散落肩头的样子,他掀开锦被翻身坐起。
  
  没有立刻回答他,不二只是微笑。
  
  “你笑什麽?”
  
  “我笑的是神之目一旦被蒙蔽,原来是连普通人也不如的。”
  
  “你……”
  
  如果换作从前,迹部会让每一个胆敢在自己面前出言不逊的人用余生来後悔犯下的过错。可是这一天,他从不二的苍蓝眼眸中看到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迹部景吾。这一切都是拜手冢国光所赐,七年前给他一个挣脱不掉的梦魇,七年後,他以为可以梦醒了,谁知道等待他的却是加倍的耻辱。
  
  迹部很想大笑,可是涌起到嘴边的唯有一阵阵强烈的苦涩。
  
  
  
  
  “迹部殿,上一次在你的府邸,我和菊丸不是有心冒犯的。我想还是有必要当面向你道歉……”送迹部走到前庭的长廊上,不二停下脚步说道。
  
  迹部转过脸看他,表情似笑非笑。甩了甩袖子走向玄关前等候著的驾笼。
  
  晨光下,那个身著锦衣的背影耀眼依旧。金线绣制的牡丹花,一朵一朵,明晃晃地映在不二的眼前。
  
  还有反复萦绕在身边的,那浓到化不开的香气扑鼻。
  
  
  
  三十一回  完




之三十二 枷罗木(後篇)
  
  
  
  如果主使人是忍足侑士呢?
  
  
  
  说起来,已经多久没有再听人提起这个名字了……
  
  “停下。”
  
  从御城回来的路上,迹部突然低声喝停了驾笼。
  
  隔著栅栏窗抬眼望过去,对面的大街上是一块金漆的“丹波屋”招牌。看奉公人里里外外忙碌的样子,还有店门前排列著镶有形形色色家徽的驾笼,店铺的规模可见一斑。短短几年之间,从一间小小的店铺发展到在武家府邸聚集的地区稳稳站住脚跟的商贾,店主人的发迹史似乎也成为了所有来江户打拼天下的商人们交口相传的奇迹了。
  
  要不是托手冢的福,迹部也不会知道当初被他一手驱赶出武士世界的家夥,竟然凭著自己的方式又再次回到了山之手。
  
  想到这里,他的怒气就不打一处来。连带过去种种原本已经深埋起来的记忆也悉数破土而出,如今带著忿恨和些许不堪来面对这些回忆的迹部景吾,咬牙切齿地後悔著为什麽当年没有狠下心来杀了那个家夥──对他做出那种事的不肖混蛋……
  
  “主公?”驾笼外传来随从的询问声。
  
  “去传个话,就说我要见他们店主人。”
  
  “是!”
  
  望著侍从的背景进入店堂里,迹部皱起眉收回了视线。
  
  今天在江户城里他抽空去二之丸拜见了忠长。显然骏府城城主对他们目前的处境还十分乐观,“景吾,你放心,我会请父亲答应让我带著你一起回领地去。不管父亲大人他做什麽决定,我一定会保护你的。而且还有母亲在不是吗?”拍著肩膀这麽对迹部说的忠长还是一如常态,看上去颇有大将之风。
  
  从小就得到父母万般宠爱,身体和口才又都比哥哥优秀,如今这些在迹部看来不知道是福是祸。把喜恶都挂在脸上的忠长认为自己还能像以前一样站在御台所的羽翼底下随心所欲地呼风唤雨,单是这一点,就已经输给他哥哥一成了。
  
  但是现在不指望忠长和御台所,他又能妄想得到谁的帮助呢?在他生存的世界,向来只有树倒众人推,曾几何时有过雪中送炭这回事。好在现在整个德川家的首要大事是筹备家光四月上洛接受圣上敕封一行,将军忙著接见前来道贺的各地大名领主,根本没有空闲来理睬别的事情。他这颗人头至少能安稳地度过今年夏天也不一定……
  
  “主公,店里的掌柜说店主人不巧外出了。”回来复命的侍从附在窗边轻声说道。
  
  “留下话就说本大爷在府里等著他,现在给我掉头去手冢的藩邸。”
  
  迹部冷冷地吩咐道,末了,发现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
  
  随行的人众依照他的意思调转方向朝位於御城西南面的小田原口走去。当佐云藩邸肃穆的桀形门出现在眼前,又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心境。就算手冢没有主动邀请他今天会面,迹部也会选择上门拜访的。上巳节过去数日之後,手冢因病向幕府告假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御城本丸的各个角落。当然,没有人会知道他旧伤复发。至於其中原因,那就更无从猜度了。
  
  驾笼的侧门被打开时,迹部犹豫了一下,还是踏上了玄关的木地板。但是迹部现在并没有考虑这些细枝末节的心情。然而藩士并没有把他引到会客间,穿过层层叠叠的走廊後,面前是一间隐没在庭院中的茶室。
  
  这间小小的茶室装帧得如同一本古朴的典籍,瓷瓶里的兰草细叶纤幽,墙壁上悬挂的书法长轴落著近卫前久的款──经这一提醒,迹部才想起这位前任关白是手冢的外公,而这样一支青莲院流名士亲笔书写的卷轴在江户应该可以算收藏家眼中的珍品了。地炉上的水釜冒出雾白的蒸汽,熏陶出沈淀在每一寸草席、每一格纸门里宇治茶特有的醇厚浓香。
  
  在地炉边枕腿而坐的手冢距离他不到一张榻榻米,银灰色的丝缎外袍,胸前露出一截蝠扇,黑木白纸,全然家常的装备。迹部看著他按住一边衣袖,缓缓打开茶叶罐取出一勺茶粉,用长长的柄勺从地炉上的水釜中舀起清水注入陶瓷茶碗,修长的手指捏著茶筅(1)轻柔而熟稔地扫抹茶汤──任迹部仔细地观望著他一系列优雅安逸的动作,完全没有看出任何受过伤的痕迹。
  
  最後,一盅香气四溢的翡翠色抹茶被轻轻摆到面前。迹部来不及思考什麽,向茶室主人微微颌首之後双手捧起了茶碗,按照礼仪转动三次之後举首细品。荡涤口中的青涩甘香比浓茶清和,比薄茶馥郁,分明是蒸青玉露的味道,却又与从前的口感有著微妙的差别──就如同现在的手冢,看上去平心静气,与端庄清幽的茶室浑然一体。即便共处在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空间里,非但不曾感觉一丝一毫的拥挤,连带先前的不愉快似乎也被一扫而空了。
  
  但是这样的手冢也让迹部倍感难以名状的陌生。
  
  手冢国光,你今天又想玩什麽花样呢?
  
  “你的伤怎麽样?”迹部问道,一边将空茶碗双手奉还。
  
  “啊,没有大碍。不过今天是不能再陪你过招了……”顺手接过茶碗,手冢答得轻描淡写。长勺入釜,一片嫋嫋的水汽轻染衣袖,清水成柱,润物无声地洁净著方才使用过的茶具。
  
  迹部静静地看著手冢清洗茶具,不知怎麽的,纵使知道对方话语中的揶揄却也生不起气来了:“虽然我不认为你找我只是为了请我喝一杯茶,在你开始正题之前我倒是有一件事要亲口问你。”
  
  “请说。”
  
  “那天为什麽要出手想让?如果是出於同情的话,本大爷是不会接受这种结果的。”
  
  “迹部,我为什麽要同情你呢?因为你就快要大难临头成为别人的替罪羊麽?很遗憾的,我也不会接受这样的理由。”手冢冷冷说道。而他脸上所有的表情成分也如同留在茶碗上的茶叶末一样,被那几勺清水冲走得干干净净。
  
  迹部无言以对。
  
  他们从来不曾是盟友,对於彼此的立场也向来只是心照不宣。表面上不和归不和,倒也没有过原则上的冲突。总体上来说,应该还算是非敌非友的关系吧。若是说到同情的话,无论如何迹部也不相信手冢会以牺牲自己的代价来保全他。
  
  只能握紧了拳头,怒目而视对方那双深不可测的瞳──难道事到如今你还认为我迹部景吾有可以被利用的价值吗?
  
  手冢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轻缓地站起身推开了面向庭院的纸隔门。
  
  耀目的光线跃进茶室中,搅乱了追随著手冢身影的一线目光。迹部迎著日光眯细了眼睛,微风潜入,那个背影变成一片互相交叠的幻景。院中的山茶开得正盛,豔红深绯,满眼春意。手冢弯腰捡起一朵堕在阶前的落椿,托在手心里,完好如初的花朵仿佛依然拥有炽烈生命般地绽放著,开到极盛的时候扑通一声坠落,所以保留著最美好的姿态落入尘埃。
  
  “迹部,我打算让御青流在我这一代销声匿迹。”
  
  “什麽?”迹部心里一惊。
  
  “即使是竹刀,御青流的拔刀术依然可以用来取人性命,而我却把这样的剑术教给了一个连虫子也不忍心杀死的孩子……”手冢神色安然地低头望著掌中的红椿,一抹沈甸甸的鲜红色刺进他的眼中。“我和不二死後,世上便不再有这一门杀人的技术。从下一任继承手冢家的当主开始,需要学习的剑术应该是为了守护家园而存在的。”
  
  听他平心静气地说出这些话,迹部只有再一次愕然。突然觉得此刻背对著自己的那个人,和他之间的距离变得那麽遥远。他经历过真正残酷的战场,他没有;他的肩上背负著无数人的未来,他没有;他拥有一生的挚爱,他没有。
  
  忽然想起不久前土井利胜说的话,“那些大名们是身在别处心里却记挂著江户城,我们的佐云藩藩主是身在江户城,时时刻刻想著外面的世界啊。”曾经迹部以为在江户城里站稳稳站住脚跟的自己就可以所向无敌,可是走出了幕府的保护圈之後,才发现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锦袖渐渐垂落到身侧,迹部无力地笑了出来:
  
  “现在再来忏悔是不是晚了一点了呢?”
  
  “啊。”手冢漫应。
  
  “而且我看你的忏悔也不是那麽真心,如果时间倒退回去,你会作出不一样的选择吗?算了吧,别人都有可能,唯独你手冢国光不行。”
  
  “……”
  
  “至於那个孩子,他并没有因为学会了剑术之後就变成嗜血的狂人不是吗?他照样还是那个不敢杀虫子的样子不是吗?你觉得把什麽都扛自己身上就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了吧,这种愚蠢有狂妄的想法是谁教你的?”一口气说完,迹部“啪”地抖开了折扇,挥去一身酣畅淋漓。
  
  沈默了些许光景,手冢转过身看著迹部。
  
  ──“要真正了解你的对手,就用手中的剑去确认吧。”这是过去父亲在教授他习剑时说过的话,後来他又重复给了不二听。
  
  七年前,用竹刀结识的迹部景吾,如今还是完全没有改变。幕府里的乌烟瘴气丝毫没能折损这支牡丹花的光彩,反而以更加肆无忌惮的姿态盛大绽开。如果他此生注定要有一个宿命的对手,这个人可以是面前此君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迹部,公方大人要治你的罪,我帮不了你。但是现在似乎已经有人向你伸出援手了……”
  
  “开玩笑,本大爷什麽时候要你帮忙了?”
  
  “他就是派人刺杀世子的忍足侑士。”
  
  
  
  
  上巳节那一夜,肩伤因为他的蛮干举动像沈寂多年的火山再次爆发了。恍惚中,耳边充斥著大石和菊丸慌乱的声音,然後是龙崎医生。被灌下的药剂散发作用之後,延续著昏昏沈沈的漫长睡眠。等到意识恢复,天已经蒙蒙出亮。
  
  睁开眼睛,手冢第一个见到的人出乎意料是守了一夜的龙崎。为了防止活动时再次牵动伤处,他的手臂被白布牢牢地困定後挂在胸前,而他坐起身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著手拆卸掉这些令自己看上去惨不忍睹的累赘,当然立刻就严厉被阻止了:
  
  “大人,你要是再这样胡来的话我就天天给你喝迷药一直到伤好的那一天了!”
  
  手冢皱了皱眉,随著他醒来後一并苏醒的疼痛虽不严重,却让他的心情不由得烦躁起来。稍稍环顾四周,房间里静籁无声,竹帘外面空荡荡的,不见蓝衣的身影。
  
  “不二他一直和我守在这里,刚才说想去看看迹部,马上就会回来了。”龙崎一边替他披上外衣,一边善解人意地说道,“我对他说其实迹部他只是轻伤休息一晚就该没事了,可是这孩子还是执意要去。”
  
  “啊。龙崎先生你也辛苦了,下去休息吧。”
  
  “那麽饭後我再来给你换药。”
  
  龙崎掀开竹帘,收拾起地上的药箱後推门走了出去。手冢听著她的脚步声渐渐走远,静坐在被褥上一阵喟然。他这样一倒下,不知要害周围的人陷入如何的不安中……正在想著,房门被轻轻地拉开了,怀里抱著一捧白山茶的不二拨起竹帘而入。
  
  “在走廊上遇到龙崎先生,她抱怨说手冢桑不配合治疗,正在生气呢。”把还带有露水气息的新鲜花朵插进窗前的花瓶里,不二笑呵呵地说道。
  
  “迹部已经回去了吗?”手冢问。
  
  “嗯,外面的事情大石桑会处理好的,不用担心这些。”坐回到被褥旁边,依旧是满面春风。
  
  “不二,累了吗?”伸手触摸到被晨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手冢再度拧起眉。
  
  “呐,手冢桑,想了一个晚上,我似乎也稍微明白了你的心意呢。你为了迹部殿受伤,让我想通了一件事情。”
  
  “哦?”
  
  “忍足侑士命冥户刺杀世子,我在想我们总是从牟利和害人的出发点去衡量他的心思,可是从来没有换个方向,用善意的心情看待这件事。也许这样才会比较合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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