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行计-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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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那么湿,她跪了那么久,会不会……?”
“不会。”
“我记得前天她是会跑的,现在怎么又只会爬了?”
“她喜欢爬。”
“嘘!她钻到花丛里去了!”
花菱草中夹着几团白色的木香花。那胖胖的小手一捋,就抓开来一把花瓣。她所爬之处,花瓣纷飞。
“唔,没法子,她好象特别喜欢拆东西。”荷衣笑着道。她坐在一张藤椅上,正看着慕容无风沏茶。大约因为昨天服了药的缘故,他手上的风湿又有所缓和。
花园里有风,并不大,却有些冷。
他坚持要来这里坐一会儿,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为什么她的头上只有几根黄毛?牙齿都长了三颗了。”慕容无风沏好了一杯茶,递给荷衣,道。
“你小时候大约就是这样的罢?”荷衣呷了一口,微笑地象他挤挤眼。
“你发现没有?她的脑袋特别大。”慕容无风看了半天,又道。
“不是你说的么?脑袋大的人聪明。”荷衣慢悠悠地道。
两个人经常象这样坐在花藤架下看着婴儿爬来爬去。
子悦是一点也坐不住的,她只要往慕容无风的书房里走一遭,里面摆着的几盆兰花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叶子。她见到一个新鲜的东西,一定要把它先从原来的地方弄下来再说。
“你能不能把她拉出来?草丛里……也不晓得有些什么,上次她就被蜜蜂蛰了。”慕容无风总是不放心。
“不要紧,她正高兴呢。”
他们听见草丛里露出一个乱晃的圆脑袋,婴儿咯咯地笑声传过来。
“看来草丛里真有好玩的东西。”听了这笑声,他也不禁跟着莞尔。
“我想她是在挖蚯蚓。”
“蚂蚁窝不掏了?”
“改了,估计是掏腻了。都是你出的坏主意,教人家拿着蜂蜜找蚂蚁。结果蚂蚁没找来,倒先让蜜蜂蛰了一口。”荷衣数落起他来。
慕容无风只好不吭声。
果然,大头婴儿从草里跑了出来,手里攥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她奔到慕容无风面前,伸出手给他瞧。
半只蚯蚓在她手上痛苦地挣扎着。
“这……这……”她指着它道。
这是她会说的一个字。
“蚯蚓。”慕容无风盯着她的眼睛,道:“跟我说,蚯……蚓。”
婴儿迷惑地望着他。嘴中正咀嚼着什么。
“荷衣,你刚才可曾喂了她什么?”
“没有。”
他愣住了,道:“她正在吃东西!”
荷衣吓了一跳,跪下来,看着婴儿的嘴。
她嚼得很起劲。
“乖宝宝,吃什么呢?吐……吐……”她哄着那婴儿道。
子悦笑眯眯地看着她,完全没听懂她的话,一点吐的意思也没有。
她却发现她嘴里嚼着一个黑色的东西。
“她不会……不会吃的是那半截蚯蚓罢?”她皱起了眉头。
“什么?”慕容无风也弯下腰来:“我来瞧瞧!”
她一把扶住他,道:“你别弯腰。”
她将子悦抱到他面前。
“乖宝宝,张嘴给爹爹看!不张嘴爹爹可要凶你了啊!”
慕容无风一个劲地笑。
“喂,你把脸板着好不好?没瞧出来咱们女儿软硬不吃,挺难对付的么?”
婴儿把嘴死死地闭着,一副愤怒的样子。
“我想她吃的不是蚯蚓,不然她早就吐出来了。”他摸了摸婴儿的脑袋。
“你抱着她,我进去找颗糖将她嘴里的东西哄出来。”荷衣将婴儿往他怀里一放,正欲回屋。慕容无风拉住她,道:“不用了,我这里有。”
他果然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棒棒糖,哄着婴儿道:“子悦,吐……吐了就有糖吃……”
“扑!”她将一片黑乎乎的东西吐了出来,仔细一瞧,却是一块黑色的葡萄皮。
两个人面面相觑。
“昨晚上我给她吃过葡萄……剥了皮的。”荷衣道。
“不用猜了,她趁你不注意偷着吃了一颗。喜欢那皮上的酸味,一宿都含在嘴里。”
“能含那么久么?”
“嗯,是久了点儿。”
“这捣蛋鬼……什么都往嘴里送,吓死我啦。”
婴儿有了糖吃,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口水浸湿了胸前的小布兜。她的腿上身上全是泥。
“我去给她洗个澡。”慕容无风道,将婴儿放在腿上,转动轮椅要离开。
“小孩子都是这么脏的。”荷衣只好跟着他:“你的洁癖不要无处不在,行不行?”
慕容无风顿了顿,道:“不行。”
“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很霸道?”她苦笑。
他不吱声,看着她裹着纱布的手指,道:“手上的伤还痛么?”
伤口微微发肿,一时还不能碰水。
“不痛。”
“好了之后,戴上这个。”他递给她一只翠绿的戒指。
“为什么?”她先将它戴在右手的小指头上。指头很细,戒指很小,刚好合适。
“镇邪。”
“什么邪啊?”
“这么大一个人,一生气还往自己身上动刀子,不是中邪是什么?这种江湖作风,一定要改,明白么?”他板着脸,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哦,好的。”她垂着头,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2)
天色还早,笼中的那只白鹦鹉却已在扑腾翅膀了。
“起床啦起床啦!”它叫道。
菊烟早已起来了,喂了鹦鹉两粒小豆子,在清晨的寒气中呵着手道:“笨鸟!人家早起来啦。说来说去只会这一句话。”
鸟吃着东西,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
“姑娘,那个人……昨天那个人又来啦!”小葡端着一盆水跑了进来。
“你对他好一点,行么?昨天你骂了他,他一气之下,打输了。”小葡悄悄地在她耳边添了一句。
她掀帘而出,看见小傅握着刀,静静地坐在窗子旁边。
“找我有事?”她问。
“没有。”
“找我下棋?”
“不会。”
“又没事儿,又不下棋,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这里安静,而且我也交了银子。”
“嗤。”她哼了一声。
他很少被别人这样嗤过。垂着头,干脆不理她。
看着他半天没有动静,她只好又问:“你昨天输了?”
小葡在一旁暗想,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问的尽是些刺心的问题。
“嗯。”
“为什么?”
“技不如人。”他居然很老实。
“至少你也是天下第二。”她说出了一句看起来象是安慰他的话。
“我对第二不感兴趣。”
“你还年轻。”
“他也很年轻。”
“唔,这种感觉一定不好,这人肯定会象一朵乌云一般,一辈子罩在你的头上。”她很同情地在他对面的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他抬起头道:“你说的不错!”
“不过我还是没明白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又开始冷笑。
“没有关系。我不过是想在这里坐一会儿而已。”他道。
“砰!砰!砰!”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一个穿着华服的公子,很斯文,很秀气,手背在身后,一步三晃地踱了进来。
“安公子早!又来下棋了?”小葡赶紧迎了上去。
“叮!”一把刀脱手而出,钉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安公子吓得连忙退了出去,一边走一边道:“你们聊,你们聊。”
“既然你一定要坐在这里,我也不反对,但你不能影响我挣钱。”她有点生气。安公子的棋一向很臭,却自命清高,杀他一盘只用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
他一言不发。
她只好道:“你准备在这里坐多久?”
“不久。”
“唔。既然这样,我正好问你一个学术问题。”她忽然道。
“学术问题?”他吓了一跳,来来回回地打量着她。
“你跟我来。”
她款款地走在前面,将他引到自己的书房。
她的书房很乱,墙壁上贴着一大堆碎纸。一卷卷的书堆在书桌上。
“你读很多书?”他问道。
“我是妓女,当然读书,你难道不知道很多妓女都很有学问?”她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道。她的眼中有一道凌厉的光芒。
他吃惊地看着她,怔了半晌,只好问道:
“你研究什么?”
“江湖经学,你听说过么?”
他不是读书人,大约也就认得些字而已,只好道:“我只知道这四个字分开时的意思。”
她浅浅一笑,拿出一本书,道:“这是焚斋先生的《江湖旧闻钞》,想必你一定读过。”
他点点头。
这是一本人人都会翻一翻的入门小册子。江湖上没读过它的人还真不多。就是远在天山的他也曾仔细读过。
她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一行字,道:“这上面写着:‘傅红雪,天山人氏。一足跛,有癫痫。然刀快如电,行江湖二十载,无人出其右。故老相传,此君年少出山,与飞刀叶开为友。然性颇冷僻,惜言如金,四十之后即退隐江湖,不知所终。’”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又打开别一本书,道:“这是江信辉先生的《武林遗事》,这一页里,他写着:‘傅红雪,天门人也,左足微跛,少精刀法,断石裂日,亦不足以形其猛,电掣风驰,亦不足以称其快。十八岁入江湖,同年即破关东万马堂。号称天下第一刀。’”
他觉得有点好笑,却克制着自己没有笑出声音来。
那么个经历复杂、性情矛盾的人,其侠肝义胆激动人心、传诵四方。写到纸上,不过是寥寥的数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苍白得不能再苍白了。而无数热血青年,却能在这极简单的几行字里,凭着自己丰富的想象,重构着每一个细节,然后提着刀,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江湖这条不归路。
刀尖上的滴血,烈酒下的狂啸,爱人尸旁的痛哭,和远山小屋中的激情,似乎注定要消失在这冷静且四平八稳的文字中。
——只怕街头说书的瞎子讲出来的故事也要比这个好听,比这个有趣。
他的思绪飘了出去。
“咳咳,”菊烟故意清了清嗓子,将他的眼神引了回来,喝了一口茶,又翻开另外一本更厚的书:“这是当前试剑山庄的庄主谢梵写的《江湖奇闻》,上面说的是‘傅红雪,天台人也。幼染重疾,至右足微废,然轻功天下独步,刀如闪电,无人窥其真面,世称第一刀,异哉!’”
小傅不耐烦地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她笑了笑,道:“你说,傅红雪究意是哪里人?天山?天门?还是天台?还有,他究竟跛的是哪一条腿?左腿?右腿?”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飞色舞,很纯真,好象是个喜欢做恶作剧的孩子。眼睛月亮般地弯起,嘴抿成一个大大的弧形。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笑容很美,充满智慧。
他淡淡地道:“这上面写的只是些江湖传闻,和你有什么关系?”
“和你没关系的东西,那才是学问。”她歪起头,眼光闪闪:“我感兴趣,不行么?”
小傅道:“可是,我想不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菊烟道:“他们说你与傅红雪有关系,不是么?”
“这个你不必知道。”
“你若肯告诉我答案,今晚你就可以留在这里。”她突然道。
他皱起了眉头,大大地吃了一惊:“你愿意?为这种事情……?”
“为学问献身,有何不可?”她回答得满不在乎:“我怎么想并不重要,你若觉得这个理由不可信,随便给个理由也行。反正这世上,也不会有人在乎我怎么想。”
他听了这句话,忽觉得芒刺在背。沉默片刻,他缓缓地道:“他是天山人,右足跛。”
“多谢。”她甜甜地,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却又不放心地添了一句:“你真的见过傅红雪?亲眼看见他右腿是跛的,亲自问过他是天山人?”
“你为什么要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摸不清这个女人的头脑,不免有些发窘。
“因为我是个认真做学问的人,对每一个细节都要仔细研究。”她抬起头又瞪了他一眼:“将来我或许能写出一本《武林考信录》来。”
做学问的妓女?从没听说过。
他嘴上泛起了一丝嘲讽:“不错,是我亲眼所见。”
她指着一道门,对他道:“卧室就在隔壁,请。”
他迷惑地看着这女人,跟着她穿过珠帘,来到卧室。
那是一个女人的房间,软帐流苏,桌案上一个古铜的镜台。房子算不上整洁,地上掉着好些棋子。在东墙的窗下放着一个精制的棋桌,上面端正地布着些黑白棋子,好象是一副残局。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
她却忽然大声道:“别碰那个棋盘!”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的眼神显得悲伤,却故作轻松地指了指那张床,道:“你是想现在?还是想晚上?”
他吃惊地看着她,不知该说什么,张口结舌地道:“你……你……”
——她昨天还说他是天下第一垃圾,高昴着头,摆出一副绝不与楼下同流合污的样子。现在却又看上去,与楼下的人没什么区别。
他彻底地糊涂了。
“你大约是想现在?”看着他没反应,她又问了一句,扑了过去,十指纤纤,去解他的腰带。
“不……不……下一次,再见!”
他脸“刷”地一下通红,一把推开她,握着刀,夺门而逃。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小葡看着他的背影,吃吃地笑道:“他怎么这么快就跑了?”
菊烟缓缓地将一片凤仙花瓣贴在自己的指甲上,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3)
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照了进来。
临窗的花桌上放着一盆怒放的海棠。紫蓝色的花瓣卷着浅黄的花蕊,仿佛一团乱飞的蝴蝶。有几朵落花掉在毛绒绒的绿叶上。
他将枯黄得近乎透明的落花一朵一朵地拾起,埋入花盆的黑土中。
在书房里专心写了近两个时辰,他已觉得有些累,便放下笔,摆弄了一下桌旁的几盆兰花。
——他每天只有早晨起来的那两个时辰还有些精神,剩下的时间,他浑身酸麻,不论干什么事都不能坚持很久。
手虽还能勉强写字,各处关节却已不甚灵活,亦无法用力,出诊是绝对不成的。他咬咬牙,忍住一阵突然袭来的疼痛,将身子靠在椅背上,歇息片刻。
漫长的冬季还没有开始,他已时时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
铜炉上煨着一锅冰糖莲子。清香四溢,弥漫了书房。
他端起桌上的一杯水,想喝一口,手却颤抖得厉害,竟无法将杯子拿稳,“哗”的一下,茶杯歪了下来,水全泼到了稿子上。
“砰!”他恼怒地将茶杯往墙上一砸,顿时摔得粉碎。
回头看时,水却已迅速地浸进了那一叠厚厚的宣纸中。
一只手飞快地伸了过来,将纸稿拿到一边,垫在一层干燥的白布上。三下五除二地擦净了桌上的水渍。
“你没烫着吧?”她搬过椅子,坐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道。
“没有。”他沮丧地叹了一声。
“别写了,到屋里去躺一会儿。”她担心地看着他。
他勉强地笑了笑,道:“我不累。只是打翻了一杯水而已。”
“别那么要强,行么?”她拉过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又叹了一口气,苦笑着道:“我不是已了听你的话,告诉他们下午不去澄明馆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微微发紫的嘴唇,道:“你的脸色不好。”说罢便要将他推到内室里歇息。
他固执地拽住轮椅,道:“我不去,我没事!”
——近来他的脾气很坏,白天里谁只要劝他休息,他就气得要跳起来。虽然对自己的妻子已极尽克制,但脾气就是脾气。
自己能控制的东西还算是脾气么?
她松开了手,任他将自己移回了桌旁。转身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
他拾起笔,顺着方才的思路,一口气写下两页:
“瘴气者,山岚郁毒之气也。春夏之交,乍寒乍热。其气忽然蓊郁,忽然发洩。更衣不时,感冒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