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韶天阙[洪武32 棣保]-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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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出海之举。传闻间隐约也说到帝王顾忌天意,才下令船队中途返航。
这些年来郑和以内官监太监身份领航出海,每每归来君王都大加嘉奖褒赏,再忙也抽得十数日与郑和单独聚首,同食同塌,不知红了多少双眼睛。所以当朱棣同意下达船队返航的命令时,自然也有人窃语暗笑,皇上到底还是顾念朝中文臣的面子多些的,看来这个郑太监的恩宠也将到头了。九月郑和归来京师之后,皇上一个多月都不曾召见,那些文臣面上不露究竟,私心底里是怎么想的,也就未可知了。
直到今晚马云突然来到内官监传召郑和到御书房觐见,倒叫郑和一时愣了一愣。本已睡下了只好又起身穿衣,跟着马云一路行往御书房。马云袖着手走在前头,郑和看着他的背影,但觉此人身上有几分模样看着极为眼熟。记得永乐五年秋天回到南京后,得知王狗儿改了名叫王彦,当了尚宝监的太监,而皇上身边随侍的内宫换了个叫马云的人。初见后王景弘还半开玩笑说这个马云倒是很像郑大人年轻的时候,不仅身形样貌有三分像,说话做事的样子更有七分像,倘若他也生了一双色目,岂不就是活脱脱郑大人的双生了。看来陛下啊,念郑大人念得紧啊……
当时只觉王景弘老大不小了,嘴巴还是这么欠收拾,郑和只如往常淡淡笑着,连话茬都没去接他。再后来王景弘不知从哪儿打听来的小道消息,说马云何止和郑大人相像,连遭遇都几乎是一模一样。洪武三十五年冬天那老小子窝在宫灯下读书,正好叫陛下撞见了,人都以为他惊了圣驾要倒霉,哪知陛下看了他手里的书非但没罚他,赐了他一本新书还叫翰林院侍讲给宫人教授认字。郑大人可知道那小子看的书,是本什么书?
郑和眼睛也没抬只是敷衍他:“什么书?”王景弘就一脸得意说这么明白郑大人还想不到,他看的是孙子兵法!后来王景弘走了,郑和细细想起前尘过往,嘴角但淡淡一笑。如今再看着马云的背影,才又想起来十几年前的那些末节来,不禁感慨。
马云听他问话,两人正好走到了书房外面。他站定了脚步回过身子来欠了欠:“陛下没说,奴婢自然也猜不着。等郑大人见了陛下亲口问一问,岂不是更明白?郑大人请进,奴婢在外头守着。”态度谦卑有度,说话却滴水不漏,当真是玲珑通透之人。那个人用的人,自然也是万里挑一的。
郑和点了点头,敲门进去了。关门的时候听得里间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眉宇不禁一皱。那人的身体如今一日不比一日了,却还当自己年轻力壮,日日点阅到这么晚。就不肯好好待自己一些么?他边往里走一手捻着衣袍下摆要跪礼,里头那人却已起身迎了出来,不等他下跪朱棣走到了他面前,一双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了他的:“三保可算来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十几年来两人聚少离多,以致郑和对那人的印象,只剩了每一次回朝看得他愈清减了一些,苍老了一些。只有精神还是十足,神态上更加积威凝肃,让人不敢直视了。时光在彼此身上流淌而过,将健壮的形象冲刷得苍白起来。唯一不变的是那人待他的情份,经年久远,即便如今两人都到风烛之年,他还是那样说话肉麻得很。自永乐二年他赐了郑和这个名字,如今还会再叫他三保的人,就只他一个了。
郑和也反手握住了他的,搀着他往里头走,边走边笑道:“三保如今也老了,还有什么好看的?陛下看了几十年,难道都不腻么?”
扶着那人在卧榻上坐下来,朱棣伸手抚了抚他的发鬓和眼角的皱纹,细细端详了他轻轻一叹:“是啊!三保的发根也都白了,都过了四十多年了啊。”年少相伴,纠缠着便是一生。光阴逝水般滑过,又短暂得叫人扼腕。这么多年,他却连好好看看他的机会都那么少。帝王曾经浓黑的胡髯如今霜白过半,盛远的目光对着他时,永远是那般仿佛长河倾泽的柔润。朱棣目不转瞬地看着他,微微笑起来:“好看自然是没有年轻时候好看了,可是啊,我就是喜欢。我的三保不管变成什么样,我都一样喜欢啊。”
他还像年轻时候那样口吻说着,倒叫郑和心头一窒,眼眶将将酸涩着湿润了。一生得此一人,他是何其幸运。当年他万里随他去云南,现在想来,他是多感激他没有放手。否则错过这么些年的陪伴,对这个人来说,是何其残忍啊!郑和只好作势捏住他的手指,开怀地笑起来:“陛下也知道老了,您还这个样子,是叫老不正经吧?”
惹得那人哈哈大笑:“没办法,我的三保就是喜欢我不正经的样子啊。”一边笑着伸手把他搂住了,让他靠伏在肩膀上,一手顺着他的肩臂上下轻柔地捋动。郑和抬起额头轻轻贴着他的下颌,听他间或又断断续续咳嗽起来,便伸手去抚弄着胸口帮他顺气。
两人相拥贴靠着彼此,呼吸轻缓,仿佛像是怕惊扰了彼此间最静美的回忆。沉默了一阵,郑和说道:“陛下,我想着往后就把船队解散了吧,船员都编入各营去。您如今身体不好,三保往后就多陪着您,好好照顾您。再者,我也知道臣下又给您出了难题,您就顺着他们一回,取消了出航的事宜吧。”这么些年都没有再找到那个人,帝位却早已稳固无撼,剩下的时间,他只想他能对自己好一点罢了啊。
“好。当然好!”朱棣抱着这个与他纠缠了一生的情人,听他说着这些心怀开朗起来。这个倔强的人一生如同翱翔的飞鸟,偶尔才愿落地寻个依靠的怀抱。如今他愿意从此留下,他当然是再欢喜不过了。“我也想着,等明年开春之后,找个合适的时机,就把皇位禅给高炽吧。如今国都已定边境已平,再往后的治理,就由得高炽去施展才能了。三保,我答应过你,这往后的几年,我就陪着你四处去走走看看吧。”
那人垂首点了点头,柔缓地笑了。“好。”
永乐二十二年正月,帝都接大同、开平战报,鞑靼部首领阿鲁台率军进犯,滋扰挑衅。朱棣闻讯大怒,调集山西、山东等五都司兵马于宣府,四月便御驾领兵北征。时柳升、陈英、郑亨、盂瑛、薛禄、谭忠、张辅、朱勇等分置中军、左右哨、左右掖,一同随驾出征,直捣阿鲁台所在的沽源。
五月的北京初入夏,气候宜爽。当此一夜却忽然狂风大作,下了一场猛雨。郑和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来关窗,方到得窗前半空一道纵雷劈下,正像直直劈在了窗户上。他本能地缩了缩手,待雷光过去,心里头猛然一窒但觉心神不宁起来。
那个人还在北境的野地里行军罢?本来就不够硬朗的身子骨遭逢这样的天气,真担心他的身体啊。他出征的前一天来与他饮茶,还在间或地咳嗽。那时,私心里是希望他留下的,所以他犹疑着跟他说了,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他说出了自己的要求。“陛下龙体欠安,不如别去了,派出几员大将去把阿鲁台擒获剿灭也就罢了吧,不一定非要您亲自去啊。”
“我知道啊。”那人把他的手握在掌心里一遍一遍抚着,长长一叹。“可是我想自己去了,会更快一些。这样我就可以安心了,三保,我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你就留在宫里好好休养着,等我回来,我便再不离你一人了。好吗?”
他那样说着,言辞恳切,让人无法拒绝。明知战争对他来说已是太过强悍的体验,却也无法不顺着他的心意。于是他只好微微点了点头,忍着心疼说了声“好”。但愿真主保佑他能顺利解决边境的问题,然后,快点回到他身边来。这么些年来,从没有像如今这般觉得自己这样强烈地需要他啊。
窗外雷光霍霍,时而纵劈过夜空,耀森然的白,令人心惊胆战。郑和关了窗,门房处有随侍来报,说尚宝监太监王彦的随侍来访。郑和愣了一下,叫随侍带人进来。
门口进来的人身上披了一件黑色斗篷,整张脸都隐藏在斗篷帽檐下,如鬼使一般只能隐约看得一双眼睛。随侍带了他进来后便关门出去了,屋内一时只剩了郑和与这人。郑和心里诧异,警觉地站在窗口看着此人。来人背对着郑和在门口停了片刻,才两手掀开斗篷露出了面目,转过身来望住郑和。
漆黑的夜空又是一道悍雷劈过,屋内白光一闪,照亮了那人魁伟身量和像极了朱棣的眉目。郑和讶然低低唤了一声:“汉王殿下?”
竟然是汉王朱高煦!早在永乐十五年就已受藩山东乐安洲,每年只是循例回京参加祭典和节贺之礼,除此之外不受召见不得入京的人,竟然趁着朱棣出征,私底下潜入宫里来了!郑和心里一震已猜得他来意,本已烦乱的心绪更惶然了。
面上如常淡笑,微微一礼:“汉王殿下怎会深夜来了此处?若是拜谒陛下,陛下如今却恰巧不在宫里,汉王殿下还是等陛下御驾归来再来拜谒吧。”出口就是给他一个台阶下,只望他为万全考虑,趁无人知晓快快离京。
然而朱高煦拂了拂衣衫的雨水,面上是堆起和煦笑意,眼神深处却隐约闪过一丝阴鸷狠绝:“本王这次来京都不为了父皇而来,乃是为了郑大人你而来。”
这副与那人年轻时候如此相仿的面容,连带那种志在必得的神情都如此相似。郑和只是站着望住了他不语,他要说的话,他不想听。然而朱高煦却似已下定了决心,高大的身躯缓缓靠近,在烛火的映照下将偌大的阴影投覆在郑和身上。“郑大人和父皇的关系,人尽皆知。郑大人难道不知道,那些文臣武将都是怎么看待你的吗?如今父皇安在,郑大人自可高枕无虞想尽恩宠,可一旦父皇驾鹤而去,郑大人会是什么下场,却又有谁还能知晓?所以本王为了你着想,想同郑大人你,做一笔交易。”
窗外闪电间续划破夜空,将屋内照射得忽明忽暗。郑和面色端肃一言不发,冷冷地望着汉王。朱高煦双眼亦直直看定他,深深打量着他的反应。然而那人面上如一汪死水,竟连半点涟漪都没泛出。汉王拧了拧眉,自顾说着他自己的:“郑大人在父皇身边说得上话,本王想请郑大人在父皇那里为本王求一个位置,本王可以答应你,就算日后父皇驾崩了,本王也会善待你,给你享不尽的富贵。郑大人不一定非要现在答应我,在父皇回京之前,你尽可以慢慢考虑。”
郑和心念一转,想起朱棣出征前与自己说的话。看来这些话语已传出去了,才逼得汉王狗急跳墙,想到了如此下策。
朱高煦见郑和冷然站立一句话都无,乃将斗篷拉起仍旧罩住了脸面,转身欲走。他手扶在门闩上顿了一顿脚步,好言道:“今日本王与你说的话,万望郑大人好好考虑。就用一句话换后半生的荣宠,怎么说郑大人也是受益人,自然是划得来的。你说是不是?”
门闩悄然一松,就在朱高煦要开门的一刻,突然听得身后人轻轻笑了起来。郑和长长一叹,仿佛这才从他的话语里清醒过来,缓声说道:“汉王的好意,郑和心领了。若然汉王真想要那宝座,但可以使尽手段去夺取。至于郑和本就是贱命一条,荣华富贵对我来说一文不值。若然陛下去了,郑和但求随陛下一同归去,别无他求。汉王殿下好走,郑和,不送了。”
他与他曾用尽了一生时间你追我逐,若那人当真违诺舍他而去,他当会跟随着他,到那里去陪伴他,再不愿分离。他如今安居在这深宫里,是因为那人也在,世间万事但与那人不相干了,便与他也不再相干。
穷此一生,这个叫做马三保的人,只是为了朱棣而活。
朱高煦听他这般直截了当地回绝,猛然回过头来狠狠看住他。然而看得郑和面上一派峦山静初的淡然,只哽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郑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作者有话要说:嗯,于是这就是在写的番外了,肯定是BE啦想也不用想。在这篇番外完结之后,我会给这篇文打上“已完结”,那时候就真的结束了。虽然番外最终以BE结尾,但是我想说三保一生受过四哥这样恩爱,真的挺好。我呢重在写过程,而不是结局吧。
☆、番外——且听风吟(下)
六月末连场盛夏大雨,榆木川河水暴涨,行军不易。三月来逐阿鲁台未果,御驾亲征的帝王半月前因不抵病寒而堕马,一场病来势汹汹,竟连床榻都起不得了。首辅杨荣与大学士金幼孜谏请班师,帝方应允。然而一路奔波行至榆木川时龙体愈颓,只得命军队停驻在此。
黯夜大雨里,内侍马云撑一把黄布大伞,小心翼翼地端着伙头煎出的汤药,不让雨水溅入半点。到得朱棣帐前,金幼孜已迎上来接过药盅,直奔床头而去。马云放了伞掸去身上雨水,也到床边来顾看。他躬身凑近床榻上的人,悄语唤道:“陛下,该喝药了。”
纵那人几十年来强健飞扬,一旦沉疴缠身,如今也消瘦无神已极。如将燃烬的灯阑,勉强维持着星点火光。他微闭的双目似是瞬了两下,才缓缓睁开了眼。一只枯槁的手自被褥下伸出来,任由马云扶着,吃力地靠坐起来。金幼孜亲手捧着药盅递上,喂与他服药。
等药盅撤去,马云为他擦拭着唇边的汤汁,忽然听得朱棣沙哑声音沉声道:“马上派快马去京城,传召——前来此地觐见。”
马云一个激灵生怕自己听错了,着紧问道:“陛下,您说传召的是谁?”
“马三保。传召——三保前来见朕。”说着,喘息显见急促,朱棣吃力地又闭上眼睛,缓一缓气。看这阵仗,只怕自己大限将至,再拖不起多少时日。那人向来心眼极多,本答应了好好陪他几年,奈何眼下沉疴难起,若他违诺了,那人,会怪他吧?戎马一生的帝王一手抑住胸口重重咳着,复又叹息:“传召马三保,快去啊。”
思维有一瞬间混乱,马云一时怔了怔,脑海里兜了一遍才想起来帝君所说的马三保,乃是当今的郑和郑大人了。边上金幼孜也是同样反应,倒比马云还快了半拍。“陛下莫急,臣这就派人去传郑大人。”说罢躬身退了出去。
朱棣点了点头,吩咐马云扶他躺下。待帐内人都退在了外头,六十五岁的帝王双眼微睁望着帐顶,长长出了一口气。三保,你要快些来啊。事到如今又要让你为我奔走,但我怕不这样,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这一生,迁都修史,出征犁庭,抚夷族通河运,内有子民乐居外有万邦朝贺,在这些事上,可谓无憾。到此时仍然放不下的,只是那个人而已啊。若还想贪心地想多要几年时光,还舍不得放手,只是想陪着他,再与他走一程。好让这双手臂再多护他一程,这副胸膛,还能再让他多依靠一程啊。
十数日来内侍马云、首辅杨荣、大学士金幼孜及英国公张辅等人一直守在朱棣军帐前,随军的几名太医每日里前来观候,药石遍施均无起色,众人面色皆一日比一日凝重。帝王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每每稍醒,总拉着马云问,三保来了没有?叫他快一些来啊。马云听了心里难过,不免抹泪。七月十七夜里,众人暂歇,马云正榻前侍候,却忽见得朱棣突然睁开了双目,神色竟爽朗起来。马云心里头暗暗一惊,莫不是回光返照之象?话头都有些颤抖了:“陛下,怎么了?”
朱棣仿佛胸臆中浊气荡尽,说话也利索了:“马云,你帮朕铺笔磨墨,朕要亲拟圣旨。”
马云自知是怎么一回事,眼眶一沉,泪水几乎冲将而出。侧转身暗暗拿袖管抹了,答应着去给他备下笔墨。扶着朱棣到了案头坐下,却见帝王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