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向西-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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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崇礼和刀少爷通常先去联大新校舍叫上林先生,跟着学生们溜达到联大外面的小山岗后坐下,看着银灰色的膏药飞机从东方出现,飞到昆明城上空绕一圈,然后轰隆着回越南赶午饭。
有人就断言:“这些来轰炸的日军其实是学员,到昆明来飞一圈跑回去就可以拿文凭,是毕业仪式的一部分,所以也不认真。”
虽然跑警报不紧张,但还是很花些时间的,怎么也要三四个小时,最好的消遣自然是找朋友闲谈。警报帮助了不少情侣,的确是事实。比如蒋同学,就爱找联大“冬青社”的一位女诗人闲谈,到后来,两人就不跟大家一起跑了。
后来,日本学员终于完成了毕业仪式,正规军人上场了。
第一回动真格,来了二十七架飞机,传说要炸大学区。学生们都很兴奋,牢牢盯死飞机。飞机兜兜转转,阳光下也不怕羞,当着那么多翘首观望的人,公然撅起屁股下了几颗蛋。
山头的人踮起脚尖张望,蛋落下的地方升起了一大堆尘烟,没有火光。
待飞机离开后大家跑回城里,发现联大的新校区只倒了一角围墙,凄惨的是学校旁边的文化巷,简直让人认不出了,四个钟头前还整整齐齐的街道,现在已没有了颜色,都压在一寸多厚的灰尘下。
于是,嬉闹的跑警报开始带出些血色。
1941年元旦刚过,人们在早晨从梦中醒来,突然听到国内的政治环境急趋恶劣。日寇当前,国军不忙救国却把枪口对准自己人,出动七个师围攻新四军军部及所属皖南部队。
“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执政党开始疯狂逮捕红党人和民主人士,白色恐怖笼罩中国。
联大永远走在时代运动前列,学生自治会中三青团的成员四出活动,公开撕毁民主墙上所有“反动”壁报,而重庆派来的特务打手更猖狂,在校园附近横冲直撞。
于是,群社解体了。学生们被迫缩回课桌后,堆起厚厚的书本。
1月底,蒋同学和女诗人忽然从学校消失了,三青团马上带着特务抓走了蒋同学的一干密友,包括林宽。林宽是真不晓得蒋同学去了哪里,又是大一新生不可能打入群社内圈,一周后总算被放了出来。
吴崇礼是林宽出来后才得到消息,偷偷摸摸跑去,见那个活泼的青年躺在谷草上,脚绑着手吊着,唯一能动的是一双眼。
于是从不管事的吴少爷忽然跑班宇运输公司查了两天账,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把林宽藏进棉纱里运去了缅甸。
走的人且走了,不晓得他乡的枪炮声是否更密集,留下的人则依然在稀稀疏疏的大白日光中跑着警报。
身无分文的学生和穷苦市民是不怕跑警报的,殷实之家却大包小包的不能撒开蹄子说跑就跑,至于吴公馆这样的大户人家,跑一次更是兴师动众。
看见很多朋友都回乡下躲空袭去了,吴老太爷也有些心动。这把年纪,也该落叶归根了,乘这机会回金沧养老去。
对于带谁回金沧,老太爷很费了些脑筋,他那里还没选定人选,各色人马已急忙慌跳出来诉苦,都有离不开昆明的理由。见满堂儿孙没一个愿意送他回乡,当年走马帮挂溜索、腰上绳子松了掉进怒江里且不慌张的老爷子,暗地里洒了几滴老泪。
吴崇礼头脑发热,冲动地表示他可以送爷爷奶奶回金沧。
吴大爷把他拉一边:“有个特务科关照过的人,叫林宽,最近失踪了,听说你与他相识?”
吴崇礼一下提起了精神:“林宽我认识,我们一起修过路,他后来上了联大。刀少爷来昆后,我图方便就聘请他给刀少爷当先生。前段时间听说……我也不敢去找他了。他且预支了半月薪水的,我权当扔了。我是再不敢跟学生打交道,最近寻着位中学教员,答应每天下午来辅导刀少爷。”
“那就好。”吴大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刀少爷在这里,你一走半个月一个月的也不合适,你觉着呢?”
吴公馆请半仙算了个良辰吉日,过完元宵节就启程。可惜老爷子精明一世,算千算万却请错了神仙。仙师算中国的人事鬼事很灵验,算外国鬼子的行踪却不在行。
吴家轿车在良辰吉日起程,甫出楚雄就遇着了轰炸机,沟里山上折腾两回,走了三天才到下关。下了车老太太就直接溜地上,再没站起来……
老爷子至此死心,彻底对子孙放权。
吴家四兄弟,吴大无心商事只接了马帮和几处房产、吴二吴三联手接了商号和酒楼。
至于吴四,老太爷思来想去不敢托付实业,给他一箱小黄鱼,让小白楼省着点花,“阿仁得了金碧路上两处铺面,他会算账,必定经营有方。他红火了,总不至不管你这做父亲的。”
吴崇礼听着这话,拿眼角瞟大哥,只见大哥依然盯着奶奶的遗像默默垂泪。
多事之秋也不讲守孝三年的古礼,从金沧奔丧回来,吴家商帮算是散了。
这边才吃完散伙饭,那边岩吞来报告,班宇运输公司也要歇业了。
日军轰炸昆明是教学性质的,轰炸滇缅公路却不惜力气。自法国政府关闭滇越铁路,滇缅公路成了中国唯一的国际运输线,中国人保护输血大动脉一样盯着保它,日军也打蛇七寸一般盯着打它。
滇缅公路954公里,日军集中力量轰炸桥梁,比如那昌淦桥,两个月内被轰炸了十四次。不过日本鬼子有他们的洋算盘,中国人也有应对的土法子。桥被炸了,护路的工程技术人员就找来一些空汽油桶,每70个空汽油桶连在一起,上面铺上木板,做成简易渡船,汽车开上去之后,用钢缆将渡船在两岸拉来拉去,直到大桥修复。
(注:抄自网贴,关于滇缅公路的介绍,作者不详)
“渡船”虽维持着滇缅路的畅通,但承载有限,所以重点保证西南运输处的军需卡车通过。商家的卡车一等好几日,碰上轰炸则人车俱毁,很多运输公司因此破了产。
岩吞合掌道:“大佛爷交待,今年的钱不合摆夷人挣,待把缅甸的货运完,我们就停了。”岩吞说完,想起吴少爷不信佛,尴尬地搓搓手,指着门边几口箱子道,“这几个月挣的,头人吩咐不运回班宇,我已全部换成了小黄鱼和轻巧些的珠宝。头人托我转告太太:‘若跑警报时带不走,就扔屋里,人要紧。’”
吴杨女士忙谦让一番。待岩吞走了,她啧啧叹气,直笑堂堂吴家商帮,给儿子一大家人分的家产且不如刀头人给小姑娘的“生活费”丰盛。
婆家没指望了,待在昆明又要七八天跑次警报,吴杨女士遂动了投奔娘家的心思。商量下来,吴家两母女打前站,跟着香港杨家先去美国安置。
玉蒽才晓得奶奶要走,就哭得昏天黑地,饭也吃不下,强喂进去又吐出来。
吴崇礼看着糟心,发话道:“把玉蒽也带去美国,从小学说英文,免得大了费劲。”
吴四爷斟酌:“这事得跟刀先生商议一下吧?”
“勐达不通电话,班宇运输公司的卡车刚走,也没法带话。就这么定了,我做主。现在国内太乱,刀昭罕这些东西放着也招人,带出去还稳妥些。”
吴崇礼下了决定,直到吴杨女士他们出发前一天,才去告知岩吞。
岩吞也怕接收玉蒽,对这消息自然表示莫大欢喜,双手合十赞道:“吴太太好主意,现在只有去美国才安全了。飞机下蛋不长眼,班宇也被炸着了。”
“班宇寨被炸了?”
“不是班宇寨,是江边的希囿寨,岩善他们家……”
“作孽的日本鬼子!”吴崇礼咬牙。
吴杨女士送吴大太太一对翡翠镯子,请吴大爷安排飞机,直接飞去香港。到香港有杨家人接应,然后再乘船去美国。
一夜之间,小白楼也清静了。
接连失去挚友和家族,吴崇礼走在繁华的晓东街上,倍感孤寂。
自那场风波后,学生们大都消沉下来,少数人埋头于功课,其余的没钱的就兼差,有钱的就坐茶馆打桥牌,跳舞之类的也时兴起来。
(注:《联大八年》之《八年来的生活与学习》,资料室著)
日军炸弹炸跨了联大的围墙,而那场风波则摧毁了学堂与市井的界限。
有日吴崇礼去法餐厅吃牛排,服务生点了单却不离开。
“您先生,尊姓吴吗?”
吴崇礼挑眉,打量这个从容的年青人:“你认识我?”
“我是蒋的师弟。”服务生含糊一句,那个“蒋”字只做了个口型,见吴崇礼明白,才接着道,“当年您派车去桃园接我们,我负责安排等车。”
吴崇礼实在没印象,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过两年,斯人已去!
待吴崇礼会账时,特意多给了些小费。服务生不好意思地抠了抠手指:“那次去桃园,一百人统共交5元法币就吃一天,现在……”
人是物非啊!
吴崇礼见着蒋的师弟,就想到被丢去缅甸的林宽,也不晓得那人怎样了,哪天有空得找岩吞问问。
他这边还没拨出空来找岩吞,岩吞却面红耳赤地找来了。
原来昨天班宇卡车进昆,要把留昆的货物卸了,剩下的货物再加些云南特产,运去重庆。
今天上午开始卸货,摆夷人怕磨着衣服,都光膀子干活,也没注意门口有人探头探脑。过了会儿,冲进来些别着枪杆的便衣特务和警察,不予解释就把人全带走了。
“你们反抗了?”
“正好我在屋里,压住了,没让拿枪,连腰刀也没抽。”
吴崇礼忙给大伯打电话,听差说大伯跟着什么长检查防务去了。他没法,只得挑了两匹四川过来的绸缎,去公馆坐等。
吴公馆现在是吴大爷一家居住,大奶奶不擅持家亦管不住佣人,跑了几次警报,偌大的吴公馆也不剩几个人了,气派庄严的大宅院,透着股阴冷灰败。
直等到晚饭时,大伯才回来,听着这消息,嘬牙花子:“现在是人不是人都能当特务,杯弓蛇影好大喜功。也不看看摆夷人那长相,能是汉奸吗?”
“不是为着我跟林宽那回事?”吴崇礼到这个时候也不再隐瞒,直接认了。
“应该不是。你那都是陈年谷子了,学生娃娃闹不出名堂,当局也就那时候抓一抓。”
原来最近从前线转来一份被捕汉奸的口供,口供里提到各种汉奸暗号,其中一类便是刺青。这份密件详细列出了文身等级,比如刺蝴蝶和铜钱是二等密探、刺飞机或龙纹是一等阶级等等。
(注:《联大八年》)
吴崇礼恍然大悟:“摆夷人身上都有文身,那些巴利文可不就是暗语?”
吴大爷先打了一通电话,又给吴崇礼写了张纸条,让他直接去警察局提人。
去警察局倒没受着什么腌臜气。外省来的特务不晓得摆夷人的文身风俗,云南警察且晓得,也知道抓错了,只等敲一笔保释金。
从警察局出来,吴崇礼看摆夷人依然面色凝重,仍不住笑:“当年你们笑我是田鸡脚杆,现在遭报应了吧?”
“吴少爷莫再取笑了。难怪大佛爷一再说不可再跑车。”
吴崇礼晓得摆夷人信佛,对报应之类的谶语看得很重,直后悔刚才管不住嘴,于是转道:“走罢,吴少爷做东给你们压压惊。”
饭桌上,吴崇礼殷切劝酒,几个摆夷人哪敢跟头人太太碰杯,见他一举杯就赶快干了,饭局还没结束,已接二连三往地上溜。
岩吞当然不好让吴崇礼请客,抢着会了账,又给运输公司电话,叫车来接了人回去,自己则陪着吴崇礼慢慢走。
吴崇礼感叹:“摆夷人还是耿直,明明没酒量,还敢跟我拼酒。”
岩吞苦笑,“吴少爷海量。”
晚春早夏的夜风凉丝丝的,吴崇礼呼两口酒气,晃晃脑袋觉得没怎么发晕,于是在发晕前赶快说:“上次我让你们帮捎的货,怎么样了?”
“卸在缅甸,自行处理。那边没扯回信么?”
吴崇礼摇了摇头,抬头看天。同一片星空下的林宽,在干什么呢?
“吴少爷,您最近要不要出昆明?”
“怎么?”
“头人要来昆明了。”
吴崇礼猛歪头盯住岩吞,厉声问:“他来做什么?”
“他,头人他……”
“兵荒马乱的,日本人扔炸弹跟下冰雹似的,他还敢往外跑?”
“大佛爷说头人福气好,会逢凶化吉。出发前巫师会认真择日子……”
“巫师择个P!你说有什么事非得劳他刀昭罕亲自上来?他老人家规规矩矩待班宇不行么?出来跑警报很好玩?”
岩吞不料他这个反应,嗫喏着说不出话。上回头人和吴少爷错过了,头人那脸色就一直比凤尾竹还绿,这回可不敢重蹈覆辙,先打听下这边的行踪比较好,只是——吴少爷不想见头人?
吴崇礼见他迟疑,心思一转忽然想到另一个可能。那个可能平日他从来不敢想,偶尔心头冒起个突,他都立刻打岔开不予理会——如今,是真的来了!
“岩吞,是不是要我搬出寓所?我也不是非赖着不走。以前是因为贪图寓所清净,现在虽然小白楼也空了,但刀少爷的功课一直是我在督促,如果我现在搬出去,就怕刀少爷半途而废了。”
岩吞喝了酒头脑有点不好使,愣愣地问:“吴少爷你真不想见头人了?
“不是我想不想——如果实在来的人多,不方便,可以让她们住小白楼。抑或……”抑或刀昭罕和我回小白楼,在昆明他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来!
就这个主意!
岩吞猛晃脑袋,被吴崇礼的忽怒忽喜搞迷糊了,迟疑地说:“没、没多少人来,头人也怕路上遇着轰炸,只来两个车子,方便照应。”
“两车人?”吴崇礼咬唇暗算。新妇第一次上昆明,自然要有侍女服侍,男男女女都住前院可不方便。自己好歹是主人,且把话先说清楚了,“刀少爷占了一间卧室一间书房,哦,还占了个盥洗室,花园里又只有两间客房,只怕房间不够安排。”
“就,就依旺开个车,桑乜抑或别的人开个车。他们五个随便怎么住都好,以前那么多机工,也挤下来了。我会叮嘱他们不要吵着刀少爷。”
“就他们五个?”吴崇礼追问。
岩吞忽然灵光一现,机灵地问:“吴少爷是不是要捎什么东西?需要卡车吗,三吨半的道奇够不够?抑或四吨半的大国际?”
吴崇礼喜笑颜开,连连摇头。
那天晚上吴崇礼是笑着入梦的,睡到半夜忽然惊醒,就开始牵肠挂肚。
到得刀昭罕出发后,他算着时间把电话打到县城,然后又追到保山,电话里也不说什么,问候一声便挂了。
刀昭罕不晓得他怎么回事,偷偷问岩吞,岩吞又不敢重复吴少爷那番骂头人不规矩的话,只得含糊说可能吴少爷没事干,太闲了。
到刀昭罕出了保山,两天后该到下关了,电话过去却说没见着。吴崇礼开始急了。第二天再问,还是没见着。问有轰炸吗,没见着。
第五天他不敢再打电话,在屋子里闷了一天。晚上岩吞来了,报告头人路上确实遇着轰炸,躲了两天,现在已安然到达下关。听下关的人说有几个昆明的电话,是不是吴少爷打的,有什么事?
“前几天好像打过一个,随便问问,没事。”吴崇礼淡淡应一句,“安全到了就好,他们要歇几日吧?连日赶路太辛苦了。”
下关到昆明开快点也要两天,吴崇礼掰着指头刨去歇息天数,算着刀头人该到昆明的日子,又没见着人。
吴少爷每日抓心挠肝,像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