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密码-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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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这个时空还是一个人、野兽、妖精、神鬼共处的时空,尽管人类和妖魔鬼怪之间还存在着许多恩怨情仇,但人兽之间毕竟已经渐渐有了文明划开的分野。在各种力量平衡的情况下,一般是各自过着相对独立的生活。在人气旺盛的大道上,即使有妖怪借道,一般也非常自我克制。当阿三和他的伙伴们走在从葛南到昆吾的大道上时,以往的警惕和战兢慢慢变成欢歌和笑虐。因为他们知道,这条大道已经是昆吾王的地界。昆吾国和商国的国王,同列天下八大方伯,而昆吾王更是诸侯中最受大夏王信任的大霸主。昆吾王的威严和力量,无论对人界还是灵界都有相当的震慑力。
但这头狻猊突然出现了。它只是一头幼兽,小的不但不懂人事,更不懂兽事。它本来应该在成年狻猊的监护之下慢慢地习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对人类的理解。但或许是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它孤单地在这条大道边的荒野中徘徊。当陶函车队经过时,它被惊动了。它愤怒地冲向陶函车队第九车的山牛,第九车的车长发现后飞马过来,企图拦住它,却被它一抓撕下了一只右手。当那只血淋淋的断臂飞向阿三时,几乎把他吓晕了。但当他看见幼狻猊的爪子向车长的头再次扬起,他突然鼓起了一股莫名的勇气。
他冲了过去,口中吹着尖锐的响哨。凌厉的声音让幼狻猊一阵迟疑,但马上狂吼着转向阿三扑了过来。“我死了。”胆小的阿三心想。
他狼狈地躲过狻猊的第一抓,但背上已经多了四条血痕。幼狻猊第二抓袭来时,他几乎已经绝望。就在这是,他听见了一声几乎刺破他耳膜的箭响,幼狻猊大叫一声逃走了。“是台侯。台侯赶来了,我得救了。”阿三心想。然后就晕了过去。
大家都以为他晕过去是因为受伤,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其实自己是被吓晕的。但这件事情以后,他成了陶函商队众口交誉的勇士。这趟生意结束后,断了右臂的车长引退了,引退前向于公之斯推荐了阿三做了他的继任人。更为荣誉的是,于公之斯允许他用于公的姓。
这只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如今,刚刚养好伤的阿三三十三岁,御铁尾风马兽,掌第九号鹰眼铜车,这是他第一次以陶函商队第九车车长的身份出商。副手庞流,御者阿采,箭手莫罗、莫音、莫其三胞胎兄弟,和甲士矮子龙,是他以前的战友,现在的手下,更是他最重要的伙伴。当然,这一刻他最挂在心上的,是他的第九车上的两个客人。
“幸好有他在。”阿三虽然没说出口,可是对有莘不破这个客人却充满感激。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经历这样惨烈的大战,整个陶函车队居然是零伤亡,这是以前所不能想象的事情。如果不是有莘,如果让紫蟗强盗冲到跟前,莫罗三兄弟的作用便要退居二线,而他、庞流和矮子龙便得上前和敌人肉搏。“和那样一群强盗”一想起他们狰狞的面目,他的头不禁又缩了缩。
“幸亏有他在。”
两个客人当中,江离是被阿三看不起的。这个小子光是长得好看,在大战的时候,连一分力气也没出,但当台侯让他和有莘一起依旧住在“松抱”时,他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仿佛委屈了他似的。当然,像阿三这样贫苦出身的人,是很难理解洁癖这种毛病的。
江离有很严重的洁癖。本来他是打死也不肯和满身血污汗臭的有莘不破同居一车的,但无奈,陶函商队的客车,只有这一驾。
于公斛宁说:“要不,你到我的车上来。”他是六使者之一,主车是第十三车“反顾”。对于江离,他一直很有好感,不像对有莘不破那样憎恶。
“算了,”江离说,“我只是一个暂时寄宿的客人而已,乱了商队的规矩,不太好。”
其实江离除了洁癖以外还有很严重的“人癖”。他最敏感的器官是他的鼻子,但是如果要让他和自己看不上眼的人相处,那比住在鲍鱼之肆更加难受。“我还是想法子把有莘这家伙弄干净吧。”
于公斛宁听了目光闪了两闪,没再说什么。
汲岩和绒虎,是大荒原的两头极其难惹的妖怪。汲岩是一种食肉的植物妖,这种妖怪能够把根系延伸到地底深处,吸出地下水和地下火。大荒原最大的那只汲岩已经有上百年的修为,虽是植物妖,却已经修练到能够自由移动的地步。绒虎是一种多脚怪物,身上长满了毛茸茸的触角,身体类似海底的章鱼,却长着一个虎头,一口利牙。它的触角十分坚韧,刀斩不断,水火难伤,只要被它缠住,就算是狮子和虎狼也难逃成为食物的命运。每一次经过大荒原,四大长老总要叮咛一番:荒原中有六种不能惹的东西。而汲岩和绒虎就名列这份短短的名单之上。有一次在商队经过荒原时,阿三就亲眼看见一头野山牛被绒虎撕裂吞吃的惨状——这令他当晚被恶梦惊醒了三次。幸好,这些妖怪慑服于公之斯的力量,只要不去惹它们,它们轻易也不会来找陶函车队的麻烦。
阿三送走少主以后,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然后,它发现身边多了两件庞然大物。仰头望去,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是一株高达十丈的汲岩,和一头张牙舞爪的绒虎,和他相距不到三尺!阿三呆了呆,面皮抽动地笑说:“无缘无故又做噩梦。”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好疼。”那两头怪兽还在那里。
“啊啊啊啊啊阿——”
在阿三吓得屁滚尿流的惊叫中,商队所有人都警戒起来,莫罗三兄弟搭箭上弦,瞄准了这两头本不该出现的怪兽。
有莘不破好奇地走到阿三身边,看着这两头怪物,“好奇怪的东西啊。”
“别,别碰他,千万,千万别惹他,我去,去请台侯。”阿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要去请于公之斯,却吓得连一步也走不动,瘫痪在地上。
江离施施然走过来,用一种驱奴唤仆的口气,指着有莘不破对汲岩和绒虎说:“把这家伙弄干净,你们就可以回去了。”
汲岩展开一片丈来长的大叶子,凹着作缸;扎下深根,鼓起花苞形状的血盆大口,陡然间喷出一股水箭射在叶缸上,形成了一个小池子。天气虽然寒冷,但来自地底的水,却是热腾腾的。
有莘不破大喜道:“妙极!”三两下脱个精光,跳进了叶缸中。
“好烫!好爽!”
绒虎伸出五六条比较柔软的触角,在有莘不破全身上下揉搓着。绒虎的利牙和血口就在头顶不远处,但有莘却仍笑嘻嘻地,就像对着自己养熟了的一头宠物。绒虎又伸出另外几条触角,把有莘脱下来的衣服放到另一个叶缸里搓洗。
阿三张大了嘴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如在梦中。
“这,这简直不成体统!”苍长老愤怒地向陶函商队主车·鹰眼大步冲去!那两个他原本就不赞成留下人的人此刻又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了。于公斛宁跟在四长老后面,心中有些惴惴。他并不喜欢有莘不破,但这次令长老愤怒的却是江离。
“台侯!”苍长老侧身说话,虽怒火中烧,礼节未失:“那个江离也太不象话了!竟然把荒原妖兽,召进了车城!”他怒冲冲地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却见于公之斯眼光茫然,好像没有在听的模样。
“台侯!”苍长老高声叫了一句。
于公之斯回过神来缓缓道:“这件小事先搁着。”他顿了顿,待车中诸人定了神,才又缓缓地说道:“陶函之海不见了。”
当苍长老看见江离驱役妖兽,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震惊。无论是汲岩还是绒虎,显然都不是江离的守护兽,但这两头野性十足的怪物到了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小伙子面前,立马变得十分温顺——以苍长老数十年的老辣,自然看得出这种温顺不是真正的温顺,而是一种畏服。难道这个少年身上,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他马上想到:留这么一个人物在商队,是一个很危险的变数。
但是这一切和陶函之海的丢失比起来,已经不算什么了。
陶函之海不仅仅是于公家族的传家之宝,更是陶函商会的镇会至宝,甚至算得上陶函国的镇国之宝。它是陶函的象征,也是陶函商队上下的精神维系物。“只要陶函之海还在,就算整个商队都被抢光了,亏光了,丢光了,我们还是可以东山再起。”这件至宝自有它不可思议的神奇力量,但对陶函商队的决策层来说,更重要的显然是它对商队上下的凝聚力。
“这件事情不能让第七个人知道。”这是四大长老的第一个共识。如果这件事情传出去,四老也没法估计商队会产生什么样的动荡!
“要马上彻查,尽量在大多数人不知道的情况下找回陶函之海。”这是四大长老的第二个共识。
剩下的,就是如何行动。
“车城布开,外人难入,既是丢失不久,那一定是内鬼。”陶函之海无疑是紫蟗怪札蠃最大的目标之一,但连他也讨不了好去,可见唯一的办法,就是从内部动手。
“但肯定不是内部人偷的。”因为陶函商队的成员,甚至陶函国的国民,对陶函之海都有一种顶礼膜拜式的情结,而于公之斯一家则是他们不可替换的守护神。对他们来讲,陶函之海属于于公家族,这层关系和陶函之海本身一样神圣。
“但外人要混进商队也不大可能。”陶函商队是自上而下的子弟兵,成分极为纯粹,从六使者到车长、御者、甲士、箭手,从小到大,从大到老,几乎都是四长老看着长大的。他们不但是同伴,更是亲人。“外人想要混进来,决无可能。”
于是,窃贼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
“我早说过,这两人不能留在商队之中!”苍长老大声道!
汲岩已经给有莘不破换了七次水。第一次时,有莘觉得十分爽。第二次时,也还觉得舒服。第三次他开始在叶缸中放声高歌——尽管江离屡次打断他:“别鬼叫了!”然后他准备起来,谁知道江离又强迫他洗第四次。到了第五次,连屈服在江离淫威之下的绒虎也有些不耐烦了,毛茸茸的触角在有莘不破身上乱蹭,被发恼的有莘一拳打了一个跟头。到了第六次,有莘几乎是把自己当作一个被江离扯住了线的木偶,任由摆布了。“我干嘛要听这小子的话?”他想着,觉得十分奇怪。当第七次地底温泉当头浇下,连原本一脸艳羡的阿三也换上了一脸的同情。
“两位,家父有请。”
“好啊!”有莘跳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过这个于公之斯的儿子。这小子来得真是时候。他如释重负地跨出叶缸,急急忙忙穿上早已在寒风中晾干了的衣服。他并没有注意到于公斛宁正在打量着他,也没有发现于公斛宁的吃惊。因为有莘不破身上一丝伤痕都没有。“难道这傍晚那场大斗,他竟没有受过一点伤?那么多血,全是别人的?”
“今天请两位来,”苍长老说,“是因为敝商会丢了一点东西。”
有莘不破皱眉。苍长老的话很直接,神情也很直接。他甩了甩手,问于公之斯:“你看我像偷东西的人吗?”
于公之斯微微一笑。苍长老喝道:“若是寻常东西,那就罢了,但是”
江离接口道:“但是若是陶函之海,那又另当别论。”
苍长老面露喜色,随即转为怒色:“是你拿了。”
江离耸耸肩,若无其事地说:“久闻其名,没见过。”
苍长老怒道:“那你怎么知道是陶函之海丢了。”他冷笑了一声说:“自从丢失到现在,本来只有六人知晓。”说着望了一眼于公斛宁,于公斛宁马上说:“孩儿并未露出半句口风。”
苍长老冷笑:“除了那个窃贼,这件事没有第七个人知道。你这是不打自招!”
江离淡淡道:“我猜的。”
“猜?”
“这有什么难猜。虽然于公台侯不说话,但我看他神色之间,对我们两人总算瞧得起。若不是紧要事物,断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就算是你们怀疑,他也一定加以排解。陶函边鄙小国,除了陶函之海,又哪有什么紧要事物?”
四长老听他词气中略带不屑,均各大怒。于公之斯眼中却颇有赞许之意。
“自从遇上你们之后,先是撞上紫蟗怪,后是陶函之海失窃,可谓祸事不断。”苍长老咆哮道:“这两人就算不是窃贼,也是祸胎!”
于公之斯沉吟了一会,说道:“我看札蠃的来路,再计算一下他出现的时间,只怕”
四长老齐声问:“只怕怎样?”
“只怕如果我们按照原来的路线出荒原,正好掉进他们的埋伏。”
四长老一齐变色。
“所以,我们绕道三十里,虽是我一时心动救人,却反而让我们躲过了一场大难。”
一阵沉默后,苍长老道:“但紫蟗怪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路线?”说了这句话以后,连他自己也出了一身冷汗。商队行走的路线,向来只有于公之斯和四长老知晓,难道内奸竟然出在这商队最核心的五人当中?“会是谁?”这个念头刚刚起来,马上被自己扑灭。四大长老风雨同舟数十年,亲如骨肉,如果相互之间也要怀疑,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可以相信?
“路线的事情,以后再说。”于公之斯看着两个客人,温言道:“但两位却不宜再留在我们商队,请恕我逐客了。”
四长老听说要放人,无不扬眉,但台侯话已出口,一时却不便驳劝。
有莘不破却忽然说:“我不走。”
“哦?”
“要是天下太平,我决不会在你们这死皮赖脸,但现在既然身处嫌疑,便不能走了。至少也要等抓住了那个小偷再说。”
于公之斯转头问江离:“你呢?”
江离看了看有莘不破,有莘不破抢着说:“你当然也不走,是不是?”
江离板起脸来,说:“谁说我不走!”有莘一愣,江离又说:“我想走的,可惜又害怕。”
有莘不破问:“怕什么?”
“我怕走出十丈开外,嗖的一箭射来,登时呜乎哀哉。”
众人愕然,唯独于公之斯放声大笑。江离道:“明人不说暗话,台侯,你虽然猜想陶函之海不是我们偷的,但还是要试我们一试。刚才逐客的事情,其实也是一种试探,对吧。”
于公之斯微笑道:“试探没错,不过对手是你的话,一箭也未必奏效。”
“谢了,”江离说,“话说回来,于公箭术,天下驰名,我枉自在此处作客,又曾共临大敌,却至今没有见识到一箭落日的神技,未免有撼。”
于公之斯道:“你想试试?”
江离吐了吐舌头说:“我胆子小,算了吧。等抓到小偷,你再演给我看。只是未免等的让人心慌。”
于公之斯笑了笑,说:“等倒不必。”忽然长身而起,走出车外。众人随后下车。这时东方已白,诸使者、车长、御者均已备好车马,只待台侯下令出发。
于公之斯叹了一口气,说“落日落日,江湖传言罢了。真有这般大力量的人,定要遭鬼神所忌。”
手一反,已多了一张弓。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因为这张弓而凌厉起来,搭箭,拉弦,箭对准了苍穹顶心,与地面垂直。凌厉有如风雷,流畅恰似流水,虽只有简简单单几个动作,却已看得江离心旷神怡。江离正暗中赞叹,陡然间一声破空之响疾刺耳膜,声音凄厉,惊跑了栖息的寒鸦,吓走了汲岩与绒虎。再看时,于公之斯手中的箭早已不见了。他挥了挥手,于公斛宁传下令去,片刻间,车队由圆变直,重新踏上旅途。
车马过尽,于公之斯射出去的箭犹未落下。
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