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之流光飞舞 作者:f浮云y-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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颈项之间,被寒风吹得麻木。些许时候之后,一颗人头,便可摘可纵,可缝可挂,父母所予的这大好躯体,将成泥中白骨。
——又如何?
许仕林不知为何,心中忽然升起了解脱快意之念。
少年时候在西湖侧畔,惯看无边风月人间胜境。春彩而秋瑟,莲子落,满霜华,小舟嗳乃,画舫繁灯,又有几人能得此福分?
虽父母早亡,但姑姑姑丈都是慈善温和,一心爱护。表妹解语,同伴忠勇,一生之中,竟未曾遭遇什么不平之事。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缘来缘去,一道运河,人赴汴梁。在死之前,头名状元也点过,婵娟佳人已相逢,若是抛去那令人不解的阴谋诡谲,自己不到弱冠年纪的一世,竟真是无怨无悔,无憾无恨了。
——离世唯一的愧疚,便是必然会令得家人朋友,为己伤怀。
昨夜吴媚突如其来的自残,如今尚在许仕林心头萦怀。若真有地府,仕林暗自打算,要好好向那阎王盘问清楚,究竟这一番生死,所为何来?是否前世纠结,今世难偿?而伊人今后岁月,又是否能逢凶化吉,再觅良缘?
钟又响。
刽子手磨刀声渗人心头。
许仕林闭上双眼。
短短一生之记忆,渐归沉寂,埋在心头。
心中无波无澜。——跪在此处,生死不能自由。一刀之后,是否就能在天地之间,再无束缚羁绊,自把自为,予取予求?
春花笑尽秋风。
一刹那间,许仕林忽然抓住了他从来未能摆脱,亦未能解的那点惆怅——
在西湖边读书时每每心中空虚怅然,有难言情怀,挥之不去,但却生生不能想起,所为何来。
临死之前,思维顿开!
——西湖水,汴梁河,均是羁绊!
人间情意,大好河山,都如幻影。
这一切都隔阻住他心深处的妄想。
令他身虽插翅,不能飞翔。
但那种欲望,那种离开杭州,离开汴梁,离开人世间的一切,离开家人,离开旧友的冲动,究竟是要想奔向何处?
许仕林微微颤抖。
清圣之气从眉间散逸减弱。
他猛然睁眼。
虚空之中,一对眼眸先至。
然后是白衣飘飞,长剑刺破藩篱。
许仕林轰然□涌上整股煞气。
爱欲,欲求。
脱离人间桎梏,所想要寻找之物。
忠、孝、仁、义。
温、柔、缱、绻、
吴媚之话语忽如醍醐灌顶,浇向心头。
“若我没了这双眼睛,你可还会爱我?”
眼睛。
这对眼睛。
难道二十年中心中怅惘的,便是此明眸?
煞气向脑中缠绕。
另一股仙灵之气却盘旋不去,固守灵台。
两气冲撞,许仕林体内,似刀绞火焚,痛至冷汗涔涔。
幽黑双眸至于眼前。
明媚温暖。
许仕林忽然横心。
意念一放,任凭煞气入脑——仙灵之气顿时之间,被冲击得碎为片片。
岁月洞长。
一些片段渐渐真实起来,用手去抓,竟然抓到实物,再不消逝。
脑中有个小小人儿,正诵童韵启蒙。
云对雨,雪对风。
晚照对晴空。
——如襟一夕晚照。
——眸底万丈晴空。
来鸿去燕,宿鸟鸣虫。三尺剑,六钧弓。
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
涌动长情,自脑下行,回冲心关。刹那之间,残余圣气溃散不知何处,爱欲挂住心尖,明媚嫣红。
“先生。”
许仕林咬住下唇,面上欢快笑意,媚态从鬓角升起,忽然之间,美如鬼神弄人,造化生就,不可正视。
剑光侧目。
绳索断。
斧钺裂。
涂九歌站在远处高屋之上,跪坐俯瞰。
万鸟惊飞。
风花乱舞。
“仕林”佘雪晴伸手操走许仕林身躯。
一瞬间许仕林已回到当年小小少年,心中欲想,皆成自由,皆成自由。
那点怅然如烟华遮掩,散作秋风。
忽有传令官快马奔来。
“圣瑞宫有旨,刀下留人——”却是勒马一愣。
法场之中,空空如也,刀下留谁?
千里晚照,万宿晴空。
天上浓云忽至。
骤雨瞬间瓢泼。
围观百姓抱头奔逃,连监斩官员,亦不得已起身遁避,一场狼狈,一场空。
矾楼之中,侍女撑着伞,遮住院中对奕的李师师与端王。
闪电轻划长空。
李师师皓腕凝霜,抬头不语。
“师师,怎么了?是不是又头疼?”赵佶砰然心跳,欲要伸手,去抓住她那腕子。
李师师缓缓摇头,面上清野之气,叫赵佶不敢近前。
“王气,龙气,圣气,妖气,乱作一团”
李师师忽然收起视线,看住赵佶,露齿一笑,“我见到你了。”
赵佶心跳如初恋少年,语声中有说不尽的温柔。“好师师,你见到我什么?”
“万人簇拥。”李师师轻轻说。
赵佶心中一喜。
“而一朝为奴。”
赵佶愣在当场,不知是要发作,还是再去寻大好珍珠,疗治这少女疯症。
但癫狂少女忽然下了一子,在棋盘某处。
赵佶一条大龙,被她封死,再不能动。
(2)
“臣米继仁,参奏简王殿下!”
大殿上百官云集。
赵煦形销骨立,坐在龙椅之上,直如一具骷髅。
“大胆——”
皇帝拂袖。“讲。”
“臣亲眼目睹,真凭实据,参奏简王殿下与许仕林有私。先委状元,再命钦差,唯一目的,乃是放走人犯佘青!”
一片哗然。
“你,你说小王要放走什么人犯,所为何来?”赵似气急,走至米继仁面前,指住鼻子叱问。
“回万岁。”米继仁挪出一步,神色端如泰山。“怕是放人是假,灭口是真。人犯若不遁走,供出主谋,只怕对简王殿下不利!”
“人犯早已口称幕后主使乃是国师。”苏辙咳嗽几声,开口调停。“又干简王何事?”
“臣百死。”米继仁忽然跪倒,匍匐三拜。“国师常年住在圣瑞宫中,臣为国祚,甘愿赴死,但有遗愿,愿请国师与简王滴血验亲,以释武姜叔段之疑,嬴政不韦之惑,明我大宋真龙子孙!”
朝堂轰然。
朝臣当面直指国师与太后有私,生下幼子。
若当真如此,便是太后、简王、国师联手,谋害国君,共扶奸夫之子登位,分明乃倾国之祸!
再看米继仁,已然宽去朝衣,摘下官帽,自行走至朝堂之外,叩首待死。
上下瑟瑟。
无人敢言。
赵煦闭目无言,不知是无能为力面对此挑战,还是早已气晕过去,口不能言。
苏辙忽然振作,目露雄光。
“此人言语颠倒,想是疯癫之症。来人,还不将他带到太医院去,好好看一看是什么症候!”
最后一点息事宁人的努力。
“等一等!”赵似簌簌发抖,不知因为惊怕还是愤怒。“我和许仕林有私情是真,但若说谋逆,天打雷劈,绝无此事!今日若不辩论到底,本王今后,要如何立足于朝廷,处身于皇兄面前?”他凄然跪倒。“滴血验亲便滴血验亲,我怕什么?请皇帝哥哥恩准,验明之后,杀此狂生,为你我母后讨还一个公道!”
一时之间,朝堂之上都是无语。
苏辙忽然狂咳起来。
“殿下,您您”
赵煦仍闭目端坐,面色青白不堪,惨淡如斯。
有伶俐臣子已然说出口。“简王,你便是认下了与许仕林有私之控?”
“我——”赵似一时不察,怔与当场。
“殿下。”苏辙长叹。“你去理会什么滴血验亲的疯话?后宫森严,国师长住圣瑞宫,侍奉三朝太后,乃因他本是天阉!当年先皇曾在朝堂之上提及,人所共知。——但状元放走钦犯,又有人劫走状元,兹事体大,如今坐实,殿下你”
赵似如梦初醒。
原来,皇帝哥哥闭目不言,便是等自己亲口招供,露出马脚。
串通好了的一场好戏,自己蠢到钻入圈套,还自以为英雄。
维护母后之心,成了引他入套之饵。
天家兄弟,便是如此?
赵煦缓缓睁开眼目。
“似弟。你与许仕林有如何私情?又如何委他为状元?他为何放走钦犯?法场劫囚的,又是何人?”
他淡淡问,如审犯人一般。
赵似咬紧牙关,不堪相信地倔强跪立那里,不出一言。
——能说的他不愿说。不能说的他本不知晓。
片刻之后,赵煦拂了拂袖,长叹一声。
宦官高声叫,“退朝——”
侍立一侧的赵佶看了赵煦一眼,赵煦点了点头。
赵佶快步走到苏辙身边,耳语几句。
便有侍卫入来,半请半绑,将赵似架了出去。
赵似一脸恨恼倔意,一言不发,如泥偶一般,任凭摆布。
至金殿之外,跪坐在那里的米继仁嘿嘿一笑,露出得意之色。
他正想起身,忽然另一队侍卫来,将他拎了起来。
“作什么?作什么?去哪里?”
“端王和丞相有命,带你去太医院检验疯病。”
米继仁高叫起来。“我不是疯子!我怎会是疯子?”
侍卫阴阴一笑。“极好。待查明若你不疯,口谤太后,按律则即刻下狱,斩立决。”
米继仁瞪大双目。
“斩,斩斩斩立决?我,我,端王殿下,我放开我”
他喉头发出古怪声音,被侍卫拖出半路,四肢抽搐,挣扎许久,忽然问道,“若我是疯子,便又如何?”
“你若是疯子,就押至刑部疯人所,自生自灭。”侍卫嘿嘿一笑。
米继仁浑身一抖。又拖出一程,他忽然高声狂笑起来。
“我要吃土!我要吃屎!我要学狗爬,学狗爬!——”
“放开他。”侍卫之首忽然下令。
米继仁跌落在地。
“——你不是说要学狗爬么?”冷淡的质问语气。
米继仁高笑几声,竟真在宫城中爬了起来。“屎,我要吃屎,屎在何处?”
他爬来爬去,本也是一个锦衣少年,华服才子,如今却披头散发,面目全非。
“好了,看来是真疯了。押入刑部疯人所吧。”侍卫挥挥手。
米继仁面如死灰,胸膛起伏,被扯着散发,拖曳而去。
人间腐朽。
洞中清明。
涂山泉畔,佘雪晴将许仕林放落在地。
四目交望。
佘雪晴转身欲要离开。
许仕林一把抓住他手腕。
“既已相见,你还想走么?”他问。
佘雪晴梗了一梗,“你已全部想起来?”
许仕林不答。
佘雪晴正欲有所动作,忽被许仕林用力一扯。
促不及防。
许仕林伸手,用尽所有力气将佘雪晴贴近自己胸口。
他身量已与雪晴齐高。
许仕林一口咬住了佘雪晴双唇。
佘雪晴身上温热。
许仕林皮肤冰凉。
一蛇一人,人似蛇,蛇却仿若是人。
唇齿交缠。
许仕林紧箍住佘雪晴的腰际,啮咬搓揉,似要发泄尽十年间被滞留在心中某个角落的情火。
“先生说过永不再离开仕林的,你说过的!”热吻间隙,他喃喃梦呓。
“可惜世间之事,并非由你我做主”佘雪晴喘息间抗拒许仕林如幼兽样的发泄。“纵有相守之意,却又奈何?”
“先生。”仕林眼中幽光冷射。“世间之事,为何不能由你我做主?”
“仕林。”
许仕林忽然一笑,“雷峰塔,西湖水。先生,仕林愿随先生为妖,傲啸泉林,再不问人间烽烟。”
“你究竟想起多少,又明白了多少?”
“仕林想起来先生欠仕林的东西很多。”许仕林语意带狎,色笑如邪花盛放。
佘雪晴低吟一声。
许仕林单手,已经探入他衣袂。
春光布满涂山。
许仕林忽然另只手一勾。
两人朝后,双双跌入乳白泉水之中。
涂九歌自山间走来,向着泉水虚虚一望,摇头叹了口气。
迤俪抱着轮儿在他身边,笑道,“阿涂兄弟,你家这上古灵泉,便是如此的下场。”
涂九歌指指泉水,又指指远处茅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迤俪俏面飞红。“啐,谁愿理你。——‘他’呢?”
涂九歌面色沉了下来。
迤俪见他神色,心知凶险。“你不去帮手?”
“他要我守在此地。”涂九歌微微一笑。“十年将至,你和月,很快可以离开了。”
“离开涂山,又能去何处?”迤俪亲了怀中女儿一口。“江山有幸,见证风云。我亦开始好奇,这结局究竟为何?”
泉中沸烈翻动。
涂九歌揽住迤俪,转身走去他们的茅屋。
月遍照做得一手好菜。涂山岁月,忙里偷欢,正告十年。
(3)
戚宝山缓缓醒来。
“仕林,仕林!”
梦中亲见许仕林被斩首之相,血染千里,足令惊魂。
一朝醒来,竟然天色暗沉,已是晚间!难道——
戚宝山疯了似的爬起来,冲向房门。
房门反锁,他撞了满头,晕乎乎间,却见门上一张字纸——
“宝山,仕林已为人所救,稍安勿躁。妾有急务,明日必归。碧莲字。”
“这是怎么一回事?”戚宝山抓耳挠腮,不知所从。
“何必一意孤行,跟来此处?”
大雨中佘青身上衣物不湿,直至城外狐仙庙前,才忽然扬声。
李碧莲光影一闪,直接出现在破庙之内。
龛上狐仙造像虽已破落,但依稀可见眼角上挑,修眉红唇,一派妖态。
李碧莲朝之三拜。
佘青轻叹一声,步入庙中。
“一日为妖,终身是妖。虽借人体,便复何如?”碧莲清吟浅笑,一身白纱裙裳,葱色抹胸,衬得容颜娇憨明媚,国色无双。
“也好。”佘青沉吟片刻,“你是人体,他们未必会对你下杀手。如此便为我掠阵,此局若过,你便即刻回去嫁人罢。”
“好。”碧莲敛容一拜。“无论此局如何,韩琴终随胜者,足慰此生。”
庙外风雨骤停。
原本被风声遮掩的马蹄顿响,如鼓击雷鸣。
白日闪电。
碧莲轻咦一声。“善财的法网地阵,今次威力竟是先前三倍之多?”
“今次法网乃是林灵素所布。”佘青盘膝坐下,意态闲然。
碧莲一惊,“不空绢索不是要留下本体元功,十年期满之时为许仕林灌顶开灵的么?明明还有数月才是时日,她如今便与化身合一而出,岂非”
“此局被我一搅,她还等得到十年期满之时么?”青蛇冷冷一笑。“若不提前为许仕林灌顶,许仕林就再也变不回文曲星君了。”
“所以她干脆与林灵素合一,与善财集力,先杀青蛇,再取涂山?”
“何止师徒合力?门外那三万禁军,想是她在朝经营多年,最后一张王牌。”
两人一问一答,门外诸事,全似无关浮云。
“我始终有一个疑问。”碧莲向窗外望了一眼。
“恐怕你也只有再问一个问题的时间了。”佘青笑道。
“十年前她究竟为何不下手杀你?”
“因为白素贞。”
佘青来不及再多解释一句,窗外破风之声便到。
无数利矢,张牙舞爪,飞了进来。
李碧莲傲然一笑。
佘青盘坐庙中,凝然不动。
碧色光芒陡然暴涨。
箭矢纷纷反弹出庙宇之外,隐约可闻惨叫之声。
天外有铮然琴音入耳。
李碧莲缓缓步出庙外。
领头的将领挥手,止住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