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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北大之父蔡元培-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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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犹豫了一下说,‘我可以去,但去了可能会死,我死了,丢下母亲,怎么办’革命党人面对我这样的孝子,很失望,只好说,‘你既然担心死后的事,就不用去’”

    蔡元培终于被他的坦诚和幽默惹笑

    周树人总算来了情绪,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他接着往下说:

    “所以我也不可能成为革命者。革命者是必须遵命的,叫你去做什么,是不许问的。而我却要问,还喜欢估价这件事的价值。有时还爱唱唱反调,您看我这样的人能革命”

    补树书屋弥漫起浓浓的烟雾和欢笑。两人的谈兴也越来越浓,蔡元培自从进京以来,心情还从没有这般畅快过。周树人仔细地听完他的办学思路,又恢复了凝然冷坐的姿态。他缓缓地点燃一支烟,用一种冷峻的师爷腔分析起利弊和得失。

    “蔡先生,您单身北上,一进北大就亮出了‘囊括大典,网罗众家,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办学之道,这说明您主长北大是胸有经纬的。所以这些天教育部一班好事者也都在议论,说先生早年信仰过无政府主义,是想用德国和法国的自由主义精神来整治北大。但有几点豫才并不敢苟同。一是现在北京风传有汤尔和、沈尹默、马叙伦为首的一批浙人,想打着您的牌子,借范源廉之手左右教育界。范源廉又是靠近段内阁的人,袁希涛已在部里表示不满,长此下去可能会对您和北大不利。二是凭您的声望和气度,相信能聚集一批新派人物。但目前中国社会的现状,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的黑暗都浓缩在一起这老北京又是只大酱缸,您真动起真格来,北洋政府和那帮达官贵人能容忍还有,许寿裳给了我几本《新青年》,说里面有许多谬误,我看倒不见得。只是中国历来的文人,都摆脱不了官的帮忙和帮闲的套路,这些提倡文学革命的人又多数是从旧营垒里出来,带着很深的名士气。他们那种狂热的反叛精神终究能维持多久会不会呐喊一阵又回到老路上去?我真不敢恭维。蔡先生,豫才以为目前的北京不是真正能做事情的地方,非久留之地呀。看!我的坏习气又出来”

    蔡元培却被他的肺腑之言感动了,夜已经很深了,在这寒冷的冬夜,在这郁结着女吊鬼气的旧式会馆里,他聆听着一位蓬头长发的“无常”的内心独白,真是感触万干,难以平静。豫才兴许很久没有这样说过话了,眼睛熠熠放光,兴奋地给火炉加炭,又拿出回乡时带来的青鱼干、酱鸭肉和一包茴香豆,用锡壶温了一瓶酒,便饶有兴致地与自己敬重的先生围炉小酌起来。

    几杯热酒下肚,面色酡红的蔡元培便醉意矇眬起来。他打量一眼这当年进京赶考住过的会馆,回想起近二十年来投身教育的经历,动情地说:

    “豫才!自从发誓以教育救国这一天起,先是回乡办绍兴中西学堂,又去上海南洋公学任特班教师,以后又创办爱国学社和爱国女校,直至辛亥后出任教育总长。真是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生命就这样默默地流逝了,现在我是以天命之年出长北大呀,冥冥中总觉得这是上苍留给我的最后一个舞台唉!人是需要舞台施展抱负的。当年随我一起挂冠而去的张謇和张元济,如不是抓住实业和商务印书馆,又如何在民国的历史上再度辉煌?说实话,从秉性上看,我是近学术而不宜于政治的。与孙文、黄兴等职业革命家相比,我最多只能算个书生型的政治家。所以,这次出山,不管前途多么艰险,我都只能拼死一搏。豫才,我这次单身北上,手上只带着‘自由’和‘兼容’两件武器。我是想把西洋文化的自由与理性,与中国文化的中庸与良心兼容在一起。不光是要把北大改造成一所新型的大学,更希望通过引进《新青年》,创办各种学术团体,造就一种新的自由的空气,一种自春秋战国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独立的知识分子群体。最后,以思想文化的变革来实现改造国民性,改造社会的理想。”

    他说到这里,气度沉雄地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周树人。

    “当然,我也知道自己是过于理想化在目前的中国,教育必须独立于政党和政体之外,才会有希望。所以黎元洪几番相邀,都被我谢绝我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也早已做好了准备。豫才,身为越人,怎敢忘记仰蕺堂内先贤的临终绝唱?‘吾越乃报仇雪耻之国,非藏垢纳污之地也。’”

    远处的鸡鸣,送走了又一个沉沉的长夜。当周树人站在会馆门前,目送着蔡先生乘坐孙宝琦的那辆旧马车,摇摇晃晃远去时,眼帘突然模糊了起来。透过弥天的风沙,他仿佛看见二千多年前的孔子,也是这样摇摇晃晃地赶着马车,在列国崎岖的山路上周游着兜售他的理想。

    他忙回转身,顾不上冲洗一下昏沉沉的头脑,又在灯下给远在故乡的二弟写了一封长信,请他速来北大任教。

    6

    汉花园位于东城北河沿畔,却不见一处园林。

    记得还在上海时,有一天陈独秀接到北大友人的来信,说汉花园宿舍窗外的几株丁香,正在月光下开着浅紫色一球球的朵子,美得惊人呢。来北大不久,他就喜欢上了这个环境幽静的去处。虽然丁香的秃枝还在早春的寒风中抖颤,他也并不是那种很有闲适气的文人。但一天忙乎下来,他倒挺乐意踏着退课的钟声,缓缓地穿过松公府的夹道,来这里看看那条两岸种满细条的杨柳的小河。这是江南文人梦幻中的小河,鹅黄色的柳条在晚霞的光线里随风起舞,河水永远是满满的,亮晶晶的,倒映着岸上的草木房屋。

    此刻,校园里的钟声还在耳边回响,那是一口黑黝黝重沉沉的大钟,悬挂在一架高高的,古旧的朽木座子上。也不知当年大学堂开办时从何处物色来的宝物,一直由一位满面灰白胡子的老工友敲打着,每次约敲十六到十八响。课余之暇,在这条仿佛记忆中家乡的河岸走上半点钟,倒是很有诗意的。

    陈独秀在靠东安门桥的石岸上坐了下来,刚才蔡先生想找他商谈学制改革的方案,他却提议换个场地,来北河沿坐坐。他正想点燃烟,又一阵狂风卷着塞外的黄沙扑面而来,吹打得他双目紧闭差点没窒息过去。唉!来北大这些日子里,几乎每一天都在过关斩将,都在迎受着风沙雨雪的拷打。

    刚上任文科学长的那一天,当蔡先生陪他走进教师休息室与大家见面时,黄侃就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那天由马叙伦和沈尹默、钱玄同保驾,碍于面子,大家彼此还算客套。正在这时,门外闯进一位身穿蓝缎子团花长袍,头戴黑绒瓜皮帽的人物。此人就是以章门众弟子大师兄自诩的黄侃。也正是凑巧,那天他为了几句话和车夫争吵,在校门口已对骂了一阵,正带着满脸的怒气。一进门,见满屋的人都在欢迎新上任的文科学长,先一愣,随后翻翻白眼,怪笑道:“哼!区区一桐城秀才,又何需兴师动众?”话毕,顾自浪笑而去。

    陈独秀本来与他不熟,但一听那腔调,记忆中突然闪现出一桩十年前的宿怨。也亏得是他才有这种英雄豪气,朗声冲着那背影叫嚷道:

    “季刚兄,快回来!仲甫当年有所冒犯,这次特来向您道歉。”

    黄侃终于回转身,怔住了,凭陈独秀此时的声望,敢当众如此坦诚相见,他不得不有所顾忌。

    见众人不解,陈独秀笑着朝钱玄同拱拱手,说:“玄同是见证人,这也算是一则文坛佳话,不妨说给大家听听。”

    钱玄同生性爱凑热闹,自然乐意。一旁的黄侃却碍于面子,急叫起来:“钱疯,不可造次”

    钱玄同稳稳一笑,先拖来把椅子请黄侃入座。然后调侃地说:

    “此时不说,不合玄同秉性。此时不听,则有失师兄的风范哩。”

    黄侃无奈,只得听其摆布。满屋子人的情绪,却随着他绘声绘色的声调活跃起来。

    那还是光绪末年的旧事,他们都随太炎先生集聚在东京。一天,章太炎的《民报》馆里来了一位客人,名陈仲甫。听说也是一位搞汉学,写隶书的人。这时正好钱玄同和黄侃在座,听见客来,忙避让进了隔壁房间。由于只隔着两扇纸的拉门,所以什么都听得清清楚楚。主客谈起清朝汉学的发达,列举出戴段王诸人,多出于安徽江苏,后来不知怎么一转,陈仲甫忽而提出湖北,说那里好像没有出过什么大学者呀,主人也敷衍着说,是呀,没有出什么人。这时,黄侃在隔壁大声答道:

    “湖北固然没有学者,然而这不就是区区,安徽固然多有学者,然而这未必就是足下。”主客闻之索然扫兴,随即别去。一晃十年,今日又都在北大相见,也真是一种缘分。陈独秀感慨地向他作了个大揖,含威一笑道:

    “季刚兄,改日仲甫做东,专门向您请教‘八部书外皆狗屁’的高论。”

    黄侃平时的这句口头禅,倒是挺能传达他的精神的。所谓八部书者,是他所信奉的经典,即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文选,不过还有一部文心雕龙,似乎应该加上去才对。他平时攻击异己者的方法是完全谩骂,所以尽管陈独秀给足了面子,回敬过来的仍是一句骂街式的嘲讽。

    “还是听听你的‘毁孔子庙罢其祀’罢了!”

    当时在场的有位章门弟子,后来趁兴做柏梁台体的诗分咏校内名人,关于他俩的描述,恰巧就用了这两句。

    不过黄侃以后对他还算客气,没有在课堂上公开骂过他。

    最近他整顿校纪,听说有名学生不肯去上黄侃的古文课,便叫来问话。学生说黄先生第一天上课就出了个《文心雕龙》上的题目,叫学生作文。他刚写了一百多字,黄先生看见了说:“好!”便欢喜得拿到讲台上念了一遍。可有一次下午上课,这位学生精神有点疲倦,便用手捧头而坐。黄先生看见后勃然大怒,说:

    “我讲书,你困觉?”

    生说:“姿势不对,并非睡觉。”随即放下手,端正了姿势。

    但黄侃仍怒气未息,说:“不愿意听就下去嘛2”

    这学生一负气就走了出来。陈独秀听完哈哈大笑,说:

    “你是学中国文学的,主课是黄先生讲,你不上课怎么学”

    生说:“怕黄先生不许我上课。”

    陈独秀说:“好!我送你去试试。”

    陈独秀拉着学生的手就往教室走,正好黄侃在讲课。陈独秀一直看着学生坐在位子上,黄侃什么也没说,才放心地离开了教室。

    按蔡元培整治北大的思路,清除积习,先从文科开始。他出任学长后,就开始抓课堂秩序。尽管他以不开课、不开会、不作演讲为前提,但分管行政和教务却是份内的应尽之责。他自以为辛亥胜利后曾两度出任安徽都督府秘书长,治理北大文科,应属雕虫小技。没想到处理最近接连发生的两件事上,他都闹了笑话。

    先说许德珩砸布告牌的事。陈独秀一来就听人反映,有一位学生是黎元洪的侄子,叫许德珩的,经常缺课,并叫人代他签到。他平生最恨这帮纨绔子弟,就铁着脸在布告牌上公布了姓名,说因经常旷课,记大过一次,以示警告。没想到这位许德珩性情也和他一样暴躁,第二天就当众把布告牌砸陈独秀顿时大怒,又对他的砸布告牌记过一次。许德珩又把第二个布告牌砸了,还冲到他办公室门前评理。说他本是一个穷苦学生,好不容易来北大读书。冬天穿夹衣过冬,宿舍里又没有火,所以不是在讲堂上,就是在图书馆里,从来没有缺过课,为何一再欺负他。陈独秀一见许德珩那副穷书生模样,就知道搞错了人。正在面容尴尬,进退两难之时,蔡先生及时赶来了,帮他收回成命,并对学生好言劝慰,此事才遂告平息。

    再说傅斯年率学生捉弄教师的事。那时候对于教师的考验,是看他能不能发讲义,以及讲义上有没有内容。陈独秀刚来时就听马叙伦说过一则笑话,说他因反对袁世凯称帝辞职回南方时,学长夏锡棋曾请来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先生代课。此公上了好几天课,一直发不出讲义,引起了学生的怀疑。后来总算勉强发出三页讲义,其中有一个命题是“水为万物之源”。学生一看,都说这不像一个现代人所说的话呀,就推举有个叫冯友兰的班长去找学长反映。大概校方后来也发现他不行,讽令他辞职又不肯,就请一位学监暗示学生直接对付他。等他下一次来上课时,冯友兰他们每人都带了几本《宋元学案》,在堂上质问,弄得他结结巴巴满脸冒汗,原来他连《宋元学案》都没看见过。同学们哈哈大笑,他也终于狼狈而去。

    对于这些不学无术的庸才,陈独秀也力主清除之。但问题是傅斯年这帮学生捉弄的教师不是别人,而是朱蓬仙,是旧学深厚的太炎弟子,他就有点为难

    那天下午,蔡先生把他叫到校长室,请他看一份由傅斯年和全班同学签名的材料。据说朱蓬仙虽满腹经纶,但教《文心雕龙》却非他所长,在教室里不免出了好些错误。可是要举发这些错误,光凭学生笔记终究难以为凭。傅斯年恰巧通过一位姓张的同学借到朱教授的那部讲义全稿,一夜看完后就摘出三十几条错误,由全班签名上书校长蔡先生,请求补救。陈独秀对这问题是内行,看了自然明白。可他不相信这是由学生自己发觉的,一口咬定有人在背后操纵,要防止教授们互相攻讦之风。他向蔡先生提议召见签名的全班同学,当面进行口试。没想到口试时傅斯年答得头头是道,让他不得不对这些学生的才识刮目相看。考完以后,蔡先生一声不响,陈独秀也一声不响,当傅斯年调皮地一鞠躬退出时,门外传来学生们得意的笑声。朱蓬仙教的这门功课,自然很快就作了调整。

    晚霞给北河沿的河水镀上亮晶晶的金辉,细嫩的柳枝随晚风轻拂着他的额头。陈独秀深深地吸了一口草地上那种春天的气息,觉得铅沉沉的心终干轻松起来。他渐渐地有点喜欢上了那种弥漫在校园里的学术空气,甚至包括师生中间那种不可救药的自由散漫。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高等学府,应该是能够容纳和培养思想极端自由而又高尚的人才的。更令他欣慰的是,刚迁来北京的《新青年》,因刊登了他的《文学革命论》发行量大增,一炮打响,他隐隐觉得光靠自己唱独角戏有点忙不过来

    “仲甫呀,我要找你谈正事,你却躲在这里逍遥自在。”

    河岸上传来蔡先生的声音,和蔼的笑声如春风扑面而来。蔡先生显得有些高兴,打开手中的布包,摸出几封信,说:

    “周启明就要来了,去年刚留美回来的马寅初,也终于应聘哎!你给胡适之的信发出了”

    陈独秀会意地点点头,摸出一纸信笺递了过去。

    “我让内子复了一封,让您过目,如有不妥我再去信。”

    蔡元培展开信笺,舒心地迎风诵读起来。

    “蔡孑民先生已接北大校长之任,力约弟为文科学长,弟荐足下以代,此时无人,弟暂充乏。孑民先生盼足下早日回国,即不愿任学长,校中哲学、文学教授,俱乏上选,足下来此,亦可担任。学长月薪三百元,重要教授亦有此数”

    “好!写得好!再过几个月他一通过博士论文,就可以回国如能来北大,真是如虎添翼呵!哎!文科学长你还得当下去哟,我还有许多事要和你商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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