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赋-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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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岚一愣,大声道:“没什么,在外面守着。”
然而昭彤影并没有听从她的话,相反的几乎迦岚话音刚落,吱呀一声,门慢慢打开。
昭彤影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已经不是最糟糕的画面,然而殿内的情景依然让她吃惊。苏台迦岚这个时候才真正清醒过来,意识到不管多少理由自己都做得太荒唐了,一时也找不到借口,只能尽量不接触对方的目光。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但听昭彤影道:“原来这就是殿下招待王傅的准备。”
迦岚皱眉道:“你不明白,这混帐,这混帐指责本王与嘉幽郡王合谋不轨。”
“殿下并未这么做,是不是?”
“自然!”
“那么殿下为何恼怒?殿下并不是一个容易被人激怒的人。”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缓缓道:“臣早已觉得殿下对王傅有成见,所以一年以来小心翼翼,看样子臣的直觉并没有错。水影刚刚说她做错了什么,何以殿下要她的性命,臣也想这样问。”说罢将手伸向水影,淡淡一笑:“走吧,我送你回晋王府。”
中篇 第六章 深宫二十年 上
昭彤影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派豪富千金的作派,京城里算不上远的道路不骑马不坐轿,驾着四架马车招摇过市,车上还要锦缎为帘、黄金装点,若非礼制限制怕是要将亲王们的排场都压下。她原本说要送水影回府,可出了凰歌巷却往南面转,水影眉微微一挑还没开口,就被人丢了个白眼:“你要顶着这张脸回晋王府。”于是两人到了南面的殿上书记府,苏台王朝五位以上朝官都有分配的府邸,可真正显赫的人家或者昭彤影这种钱多到烧心的人压根看不上那些反复被转手的府邸,都有自己的家业。昭彤影这个府邸小桥流水、池塘假山,构筑的精巧绝伦,秋来登山赏月,夏日临波赏荷,颇得鸣凤园林精妙,虽然占地不大,却是京城数得上的名园。不但漂亮,历史也够悠久,据说端皇帝秋澄时候就已经开始修建,距今一百多年,乃是昭彤影的母亲在京城经商时候买下的。当时不惜重金买下这个年久失修的宅子,完全是因为其母听说这地方有文气,一百多年来出了不少才子,还有什么借住三个月考上榜首之类的,使得一心想要自己的后代能够金榜题名高官显位的女子动了心。说来也奇怪,住进去一年后昭彤影出生,果然聪明伶俐,三岁能咏五岁能诗,不曾服礼就榜首题名。
水影也有好些年没踏进这处园子,当下随着主人往里走,直到东花厅落座。家主回府,总管和几个亲信家奴都来请安,水影看了一圈后忍不住叹息道:“亏你找得到那么些漂亮孩子,比宫里买到的都好。”昭彤影挑一下眉:“我可比宫里大方。”下人上茶,又送来化淤消肿的药物,昭彤影屏退众人亲自动手给她上药。兴许是手重了一些,水影连连呼痛,又道:“你那殿下下得狠手,接下来几日我都不要出去见人了。”
原本是抱怨,昭彤影听了这句忽然停下手,哼哼冷笑两声,对着她道:“得了吧,少给我装可怜。要不是看在多年交情,我还真想为了我那殿下再给你一巴掌。”
水影半仰着头怔怔看着她。昭彤影又是一声冷笑,一伸手指着她鼻子道:“很痛是不是?真正叫做活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好端端的你故意撩拨什么,自己讨来这顿打。可怜迦岚殿下,现下还不知道怎么后悔愧疚呢,你这个始作俑者到好意思在我面前叫痛。”
此话一出,水影眼中自怨自伤的委屈神情顿时消散,忽然身子往后一倒,斜斜躺在塌上娇笑道:“你那殿下从小就看我不顺眼,现在更不要说了。她是朝廷正亲王,皇上的姐姐,朝臣拥护兵权在握,我若不找个机会让她出出气,将来还不知道有什么苦头等着呢。”
昭彤影冷笑更甚:“我还真想代殿下再给你添上一巴掌,你这是让殿下出气?你是看准了殿下的品行,故意挑衅,撩拨到殿下动手,换来她愧疚歉意。有了这份愧疚歉意,接下来就有你卖乖讨巧的机会了,是不是?”
“唉——什么话都叫你说尽了,我还能说什么?”
“你”昭彤影摇了摇头硬是咽下了后面半句话,可惜听得那个不领情,又是娇媚一笑:“你想说我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模样,摆弄些不上台面的手段。又想说我这个混账,一个巴掌不但换了迦岚殿下的歉疚,还压下了该掉脑袋的大事,是不是?”
“你果然私见过凤林公子。”
她忽然神色有沉下来,幽幽一叹:“就算是我,难免也会做些糊涂事。”
昭彤影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道:“你怎么会私下里去照顾凤林,那是炒家灭门的重罪,别和我说你动了恻隐之心。”
“就是如此。”面对她冷笑的样子,水影叹了口气:“彤影,这两年你怕是看不惯我的所作所为吧?投靠权贵,不惜以色侍人,再没有女官长时候的光芒耀目。彤影,你与我结识到底还是晚了几年,或许或许早那么几年,我便得不到你这个朋友了。我从来都是那样的人,投靠权贵,为了荣华富贵不惜一切。彤影,你是知道的,我并未侍寝过先皇,可你不知道,若是有机会我还真巴不得能如此”
昭彤影默然不语。
“彤影,我不是卫秋水清那样的天生贵胄,我是从映秀殿洒扫粗使的最低层宫女的位置上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那样的日子,你是不会明白的,就连卫秋水清看尽后宫的故事也是不能真正明白的。一个宫女若是被派到了映秀殿粗使,就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了,甚至连活着走出后宫的机会也只有一半不到。映秀殿的粗使一大半是藉没的犯官家眷,剩下就是容貌不好又不懂得讨好人的粗笨女孩儿,这些人的生死根本没有人关心。宫女们都有月钱,照理吃穿不愁,可月钱是发到主事的一等宫女和宫侍手里再往下发,我们这些人哪有看到银子的机会。莫说拿到钱,就连吃穿都被扣掉大半,那个时候我天天想着就是怎么能吃饱,怎么能少挨点打——那一年我只有七岁,映秀殿中最小。”
“不少书喜欢写困境中的相互扶持,好像艰辛困苦比富贵荣华更能产生高贵的品行。可在我看来,这两种情景到了极端都差不多,哪里有什么高贵。映秀殿的粗使宫女和宫侍里没有温情脉脉的患难与共、生死同舟,只有为了多吃一点东西恨不得同伴早点死的心情。一样的拉帮结派、持强凌弱,抢走生病同伴的饭菜,强拆掉瘦弱同伴冬衣里的棉花塞到自己怀中,就是那样的地方。当我一年后踏出映秀殿的时候就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天堂,再以后就遇到了先皇”
她闭上眼睛仿佛想起了映秀殿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身子有非常轻微的颤抖,昭彤影静静的看着,不发一言,过了一会儿看她重新睁开眼睛,立刻递上一杯茶,同时道:“二十年前映秀殿有一个叫做澄江的宫女,你可听说过?”
“你怎么也问起什么叫澄江的宫女?”
“还有谁问起过?”
“花子夜和和亲王。花子夜在清平关提过一句,至于和亲王,早在三年前就问起过了。”
“三年前就是嘉幽郡王幽禁皇陵的时候?”
“不错,那时和亲王短暂的回过一次京城,嘉幽郡王进去的那天还是和亲王送的。”
“这么说,和亲王也知道凤林幽禁在皇陵?”
“该是如此。”
“那么——”昭彤影看着眼前人,就算是她这个与之结交多年堪称知己的人也总是感到无法看清对方的想法。尤其是今天,总觉得她说的话半真半假,也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想着这些有的没得,脸上却不见半点透露,前一句还在说着与两人都没太大关系的澄江以及和亲王,后一句忽然道:“当年花子夜与你半夜里闹到先皇寝宫,可是因为殿下发现你夜会凤林?”
水影脸一沉:“你要知道这些做什么?”
“我关心一下你会不会丢脑袋。”
水影白了她一眼又噗嗤一笑,叹了一口气幽幽道:“那不过是我一时糊涂,或许也是一种缘分那孩子实在是可怜,最可怜在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可怜可叹。那孩子连曾经是天横贵胄都忘记了,觉得自己生来就该受苦就该被人践踏凌辱一般。”
昭彤影又看了她一阵,觉得这几句话应该是出自肺腑,随即道:“我听说花子夜为了不知道什么事要侍卫拿你,大半夜的一直闹到先皇寝宫,可惜咱们二皇子居然没占到好处,挨了一顿训禁足反省三天。我说水影啊,先皇对你何止是恩重,简直是把你宠到了天上去。私通涉嫌叛乱被幽禁的皇子,这种族灭九族错骨扬灰的罪不但不问,还怪罪发现真相的亲生儿子,哎哎难怪人家要说,连我都怀疑了。”
“诽谤先皇也是死罪。”
“来,绑我去见官。”乖乖伸出双手还丢了一个媚眼。
水影苦笑一下移开目光,无声的骂了句“混帐。”昭彤影全当什么都没看见,笑吟吟凑过来:“说错了么,看看看看,先皇把你宠成什么模样了?勾引亲王、私会叛党、欺瞒朝臣、暗通匪首,来来,告诉我,还有什么事是你水影不敢做的?上面的罪状,随便拿一条出来就够你族灭九族。”
“好啊,也绑我去琴林家大司寇府。九族水影一人就是九族,错骨扬灰也好,斩尽铢决也罢,都对着我来好了。”说罢,两人都是一阵大笑。
“先皇知道你私会凤林之后说过什么?难道不闻不问?”
她扭过头,喃喃说了句话,看口型是“多事”两个字,随即紧闭嘴唇,昭彤影一看她这个样子当即住口,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弄不好还伤感情。可是过了一会儿水影忽然道:“你可知凤林为何被视作妖孽?”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怪凤林受皇恩太重。”
“不止如此。”
“哦?”
“其实,凤林皇子出生之后就有传言,说皇子并非是先皇亲生。”
“啊——”
“凤林皇子是怀到十一个月才出生的,虽然说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可偏偏凤林长的不象先皇。而兰台淑妃又恰好回家省亲过一次,还住了好几天,而孕期若是从皇妃在家中的那个月算过来正正好好是十个月。凤林生下来没多久宫里就有这样的传言,还说兰台淑妃在家中早有相好,无奈选妃进宫,一旦有了机会又暗通款曲。”
“后宫之中万千宠爱在一身的妃子难免会被人中伤,而对于一个妃子,不贞是最严重的指责,也是最方便的指责,不需要证据,甚至不需要事实,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水影一笑:“便是如此,不过,先皇不相信。不但不相信,还因此格外疼爱凤林。只可惜,先皇不相信皇后却相信了。”
“难道皇后要惩办淑妃?”
“皇后在金蕊堂夜审淑妃。”
“皇后执掌后宫,听闻妃子有不贞传言,彻查询问也不算逾越。”
“皇后选在先皇皎原避暑的时候夜审淑妃,且皇上午后走,淑妃晚上就进了金蕊堂。哪里想到皇上也是听到一些有关皇后散播淑妃不贞之说,且要趁此机会除去劲敌的传言,故意演了一场皎原避暑的戏。”
“哎这样一来,皇上对淑妃的怀疑就变成了对皇后的怀疑。”
“正是如此。皇上为此更是疼爱淑妃,生怕那些流言蜚语伤害凤林,对他格外恩宠以赐震慑宗室和群臣。然而”说到这里水影苦笑起来,缓缓道:“殿下的信任终究不是永恒的。当初不信的事,到了宫变忽然又信起来了。”
“”
“兰台家族设计陷害太子并教唆皇后谋反的事情败露后曾意图兵变夺权,当时响应发兵的那个人——那个禁军统领——发迹之前得到兰台家主的鼎力援助,与淑妃也青梅竹马。”
“所以连先皇也起了疑心,到那时往昔的万般疼爱变成刻骨铭心的痛苦,所谓妖孽并非神巫之物,而是狠心爱女子的背叛唉!”
“先皇毕竟是仁慈的,纵然怀疑也只是幽禁凤林。”
“嗯,留下他一条命,的确是仁慈。”说到这里噗嗤一笑:“作为君王,先皇实在是难得的仁慈。你在宫里这么久,凤林的身世?”
“凤林出生的时候我还没进宫呢。不过,我觉得淑妃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人,而先皇风仪气韵难道在那禁军统领之下?”
“你也太过大不敬了吧。”
“那句话是先皇自己说的,那次先皇对我说起凤林身世之疑,犹豫叹息良久方道‘朕岂会逊于天下男子’。虽然残忍了些,后宫争宠变成夺宫动荡也就是从凤林出生的那天开始的。夜审淑妃让皇后彻底失去皇帝的眷恋,凤林的受宠和皇上一时醉话又威胁太子根基。而皇上也不再相信皇后,他总以为凤林身世的传言是皇后造出来的。”
“这么说皇后是无辜的?那么造出这个传言的是受害者本身,还是当下最大的获利者?”
水影嫣然一笑:“这——我可不知道了。”
昭彤影也是淡淡一笑,忽然又道:“水影啊水影,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说话时目光望着窗外,声音也极轻,好似自言自语。水影的脸色却立刻变了,过了好半晌也望着外面喃喃道:“明知故问!”
昭彤影瞟她一眼,伸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皆是昨日钟鸣鼎食。”水影回过头来报以淡然一笑。
她既出自映秀殿粗使,又说映秀殿若非犯官家眷就是愚钝貌丑之人,她千灵百巧、容姿出色,自然不是后者,其身世不言而喻。昭彤影虽然提醒自己小心举止不要伤到她,还是忍不住往她身上看过去,心道“不知道那道罪民的烙印烙在哪里?”
水影看着她淡淡道:“在我背后,后心的地方,你要看看么?”
昭彤影咳嗽一声讪讪笑着哪里接的下去。
中篇 第六章 深宫二十年 下
这一夜水影留在昭彤影的府邸,两人本来就是多年的好友,把酒彻夜也不是第一次。昭彤影也是在这日才知道此人为何从不肯与人同塌,莫说同塌甚至一同出去遇到大雨躲避废庙中明明冻得发抖也不肯解衣,原来是不愿让人知道苏台历史上最年轻的女官长乃是罪民出身。这日既说穿了也少了许多顾忌,两人半躺半坐在铺着上好羊毛毯的软塌上,塌前放暖炉,皆着中衣拥锦裘吃吃聊聊,真困极了闭上眼就能睡。昭彤影顾忌她的忌讳,也不要人在当前伺候,将各种吃食用品都放在跟前,吩咐下人门外十步伺候。自皎原一别,到了这日两人才找回了当年亲密无间的感觉,絮絮叨叨都说了不少话,昭彤影本来就想知道与苏台迦岚以及正和亲王有关的宫廷旧事,还有宫里有关千月巫女的记载。水影有问必答,她这日格外爽快,但凡不能说不想说的都直陈困难。其间不免提到先皇,水影也说了些初见君王的情景。
初入皇宫只是七岁的孩子,叫人在娇嫩的肌肤上烙下终身屈辱印记,从此十丈宫墙,宫门似海。昔日里兄弟姊妹一起读书识字,念的是怎样出类拔萃,赢得双亲一点称赞;而今朝思暮想,不过是怎样少一顿打骂,能日日吃饱穿暖。
“就这么过了两年,直到我遇到芦桐叶,见到先皇陛下。”
暮色里爱纹镜指着侍弄花草的最下级宫女含笑道:“这孩子叫什么?”
芦桐叶恭恭敬敬回答:“是伺候下位女官们的宫女,叫做水影。”
“眉眼生的倒好。唤她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