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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九州·铁浮图-第6章

小说: 九州·铁浮图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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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之戊
  风行云和羽裳从来没见过城镇,更别提这座闻名天下的宁州海港了。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景象——破旧倒塌的屋顶、拥挤的黑洞洞的门窗、散发强烈鱼腥味的垃圾堆、墙角那些看似有意无意的划痕和涂鸦……带给他们的都是惊奇和强烈的冲击。他们瞪着无邪的黑色眼睛,不带任何成见地接受这一切,所以他们比茶钥公子更能发现厌火的真谛:厌火下城肮脏破败的皮肤下,却充满张力和暗藏的火焰,而远处的上城白色的城墙,虽然漂亮坚固,却像铁壳一样生硬。
  转过几个街角,他们发现随着太阳和温度的落下,街上的人已经慢慢多了起来,虽然人数还算不上很多,喧闹却已经胜过了风行云他们见过的最热闹的集市。每一个街角都开始挤满了人。一匹无人驾御的漂亮小青马拉着的车子慢悠悠地穿过人群,车帘微微挑开,风行云只觉得心里突地一跳。从车帘缝里看到一个光洁的额头,已让他觉得车里坐着的女人柔美不可方物。车里的女人从车帘里伸出一只手来,风行云看到一片草扎的鹤,不需要风吹,就从白如皓玉的掌心轻飘飘地飞到空中,竟然也不觉得惊讶——这一天里,他看到的闻所未闻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风行云还在呆看,突然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他定了定神,发现撞他的人是一个小女孩,她脖子上套着一串蓝绿色的珠子,梳着齐额的刘海,长相乖巧,看上去还没有成年。她冲风行云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可爱的微笑,一转身跑开了。
  “哎,她抢了你的包。”羽裳提醒他说。
  “啊耶!”风行云大叫了一声,追了上去。那包里可放着他们所有的钱,还有他的指环呢。
  那小女孩地形极熟,穿拐巷,过弄堂,跑得风一样快,不时地回头看他,还吐舌头,做鬼脸。风行云咬了牙紧追那串绿色的珠子不放,眼看就要追上,那串珠子在一个阴暗的巷子口一闪,彻底消失了。
  风行云茫然地收住脚步,傻站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不该来追,可他还是个孩子,从来没经受过这种被人抢夺的不公平的事情。他想回头去找羽裳,却立刻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他把羽裳丢了。
  风行云目瞪口呆地望着身后的路,那是一座庞大无比的迷宫,比盘绕的羊肠还要繁复,比破碎的鱼网还要庞杂,他不可能从中找到出去的路。风行云不由得绝望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发现自己并非孤独无伴,身边一处凹陷进去的门洞里就有一个老乞丐,大刺刺地盘腿而坐,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如同森林底层茂盛的蕨类植物。他那皮革一样乌黑发亮的脸从这一头乱草丛中伸出,不似人类,而更像个山林中的树精草怪。
  这乞丐身边扔着一副拐棍,显见得是断了半条腿,左边袖子里空空的,左眼上还戴着个黑眼罩,看上去简直只剩下了半边身躯,风行云猜想他一定是经历过可怕的事故。
  那老乞丐注意到风行云,他半睁开精光闪闪的右眼,从乱糟糟的胡子下露出没牙的嘴冲风行云狡猾地一笑:“小家伙,想和我抢生意吗?”
  “不是。”风行云沮丧地说。他脑子里不住轰鸣,心里恼恨透了自己的大意。
  老乞丐问了半天,才掏出风行云的话来。他哈哈大笑,一点也不同情地说:“她偷了你的东西,那很正常,你胆敢追过来,这事倒是不正常了。”
  风行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了一点端倪,连忙凑了过去:“老人家,你能帮我是吧?”
  “找到了她怎么办?”老乞丐狡黠地点了点风行云肩头上露出的弓梢,“射她吗?”
  风行云惊讶地扬了扬眉:“当然不,我只是想拿回我的东西。”
  “嘿嘿。”老乞丐的独眼在黑漆漆的门洞里闪着光。“好,我带你去。”他一口答应,一手扔开拐杖,就如同一只蛰伏已久的长腿蜘蛛,突然抖开身上的伪装落叶,从土层下直立而起。风行云大张着嘴,看着老家伙的断腿从裤腿里长出,油乎乎的黑手从空袖子里伸出,就如同断树桩上抽出新芽,壁虎的断尾又重新长出。他的驼背变直了,眼罩被摘下,后面是一只精光灼灼的眼睛。一眨眼工夫,老乞丐就已经生龙活虎全须全尾地站在他面前。
  “今天你就会见到她的。”
  “谁?偷我东西的小姑娘?还是我的同伴?”
  “你的同伴?一个外来人?独自在厌火城?没关系,你也会找到她的。”老乞丐答应他说,他哈哈一笑,大步流星地领头向厌火那些迷宫一样的巷子深处奔去,手里的拐棍突突突地跟随着他的步子点着地面。风行云发现自己只有小跑着才能跟上这个残老头,他猜想这老家伙的胡子和缺失的牙也是假的。
  灰暗的暮色开始笼罩在厌火城上空。一只毛发蓬松的小猫头鹰突然从天而降,落在老乞丐的肩膀上,他浑若不觉地大步前行。
  风行云跟着老乞丐越走越深,只见四面原本空空的巷子里都冒出人来,络绎不绝,往一个方向走。一个青布衫的白胡子老头,挑着卖桂花糕的担子快步走来,突然咳嗽一声,从担子里抽出双刀,叮叮当当地敲着双刀往前赶;一个摇着两个铜钹儿卖酸梅汤满脸愁苦的中年人脸色一松,从腰里解下一颗流星锤来舞弄;一个弹着三弦唱靠山调的瞎子,睁开白多黑少的眸子,正把一副娥眉刺往腰带上插;一个推着板车作小买卖的瘦子精神抖擞地将一车铁蒺藜拉入暗处;一个把白褂子脱下来甩在肩膀上扛大个儿的壮汉提着柄利斧更是露出副凶神恶煞的嘴脸。此外还有卖大力丸的,耍猴的,卖糖豆儿的,剃头刮脸儿的,打八岔的,套火炉的,卖冰核儿,做泥水活的,掐尸的,抬花轿的……形形色色,居然全汇聚到一起来了。这些原本是最低层的劳苦力们,如今在暗淡的暮色里扬眉吐气,向前的步伐里带着骄傲,眉目里全露着精悍之气。
  “这是些什么人?”风行云问。
  “影子。也叫影者。他们都是铁爷的人。五行八作,三教九流,遍布全城。他们的首领叫做黑影刀,飘忽难觅,但这些人都得听命。黑影刀之上还有一位白影刀,只是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老乞丐打着哈哈说,“那些羽人们自以为龟缩在上城很安全,哼哼,难道上城里就没有影子了吗?有朝一日,终教他们领教到我们的手段。”
  他捏着风行云瘦瘦的肩膀,诡异地一笑说:“小羽人儿,我说的可不是你啊。”
  风行云垂下了头不作声。他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像他想的那样了,翼民和无翼民之间的怨气如此深重,但此刻也只能咬着牙走到底了。
  他们正走着,风行云突然听到海浪拍打海堤的声音,拐角已看见几根白森森的桅杆在空中摇摆。这是码头吗?他惊异地要问,突然从拐角处冒出两条穿青布衫的大汉,一人抱拳唱道:“君何妨以有换无。”
  老乞丐怪眼一翻,回道:“我岂肯得新弃旧。”
  那两人一抱拳,齐声道:“我身无形。”随即魔术般消失在潮乎乎的空气里。
  风行云惊疑未定,转过街角已看见一片乌沉沉的大海在那里拍打堤岸,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挤靠在一起,桅杆一根根地伸向天空。码头前的空地上聚了上百号人物,正是刚才聚集起来的人,在这儿可以看到恶棍、扒手、苦修行者、流浪水手、手艺人、正经买卖人、跑江湖混饭的行吟者,也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下等种族:满脸刺青的蛮子、凝聚出丑恶形态的魅、形容猥琐的河络,还有身带残疾的夸父。这儿就是码头,盗贼的天堂,恶棍的家园,下等种族的王国。没有羽人敢在夜里走到这儿来。
  码头广场有一个不规则的形状,地面铺满高低不平的石块,四面则是扭曲的建筑和房屋,在斜阳下洒下锐利如锯齿的黑影。在泊岸边一块圆柱形的系绳石边,立着一条身高近丈,铁塔一样的壮汉,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他高高扬起手臂,一根四丈来长的长鞭在空中灵蛇般窜动,发出一声爆响。
  喧闹的码头立刻安静下来,大家把眼光望向那条汉子。
  那铁塔一样的壮汉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抽了抽鼻子,凶狠地喊道:“这儿有外人吗?”
  老乞丐冷冷地说:“不错,这个小兄弟和绿珠有点小过节,我带过来了。”风行云发现他自从进了码头,神情和说话的语气都已变了,就像钢刀一样锐利和强硬。
  他猛地一顿拐棍,右手边的袖子从上到下裂了开来,露出镶嵌在肩膀肌肉上的一个铁环来,铁环黑沉沉的,上头却有一颗针尖大小的红石子,就如像火焰一样晃眼。
  那名壮汉的话顿时软了数分:“原来是黑影刀。怎么变得这副模样啊,下次有不相干的人,还是不要……”
  风行云这一下吃惊不小,却看见黑影刀的眼睛里升腾起一股可怕的火焰,他厉声打断大汉的话:“贾三,现在还是我说了算。你不服气吗?”
  风行云看到那条大汉忍气吞声地退后了几步,道:“铁爷有新消息来,还是要大家多隐忍。”
  影刀的左手一张,现出手上的一把短刀来,如星芒闪动,他身边的人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但影刀却拿着刀顺着下颔自左到右划了一道弧线,右手从下巴上一抛,那张黑皮一样的脸和蓬乱的头发登时掉了下来。露出底下短弯刀一样的鹰钩鼻子,带着威风凛凛的气质。只是谁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他的真面目。
  他冷冷地说:“等不及了,今天就得动手。我也有新消息,羽鹤亭有新帮手到了厌火,各方都已安排好了,再不动手,就要迟了。” 那张被揭下的脸被倒提在手里,须发还在挣扎舞动,仿佛是有生命的一样。
  那大汉嗫嚅道:“可是铁爷……”
  影刀冷冷地道:“铁爷那,我会去交代。大家伙儿用心办事,让铁爷过得舒心点儿才是真的。”
  他转头看了看风行云,又说:“说点题外话,绿珠来了么?”
  “哎,”有个声音应了一声。风行云看了过去,顿时心中一跳,那回答的小姑娘长相甜美,比羽裳还小了几岁,齐额的刘海,脖子上套着一串绿珠子,正是抢了他包的小女孩。
  小女孩咬着嘴唇,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着风行云说:“好啊,你还敢跑到这儿来找我。”
  风行云吞了口唾液,说:“我想拿回我的东西。”
  影刀咳嗽了一声,不耐烦地说:“我们先走了。绿珠,你处理完了跟上。”
  那些三教九流的人物登时行动起来,仍然按自己的原先面目装扮起来,一瞬间,强盗又变回商贾,盗贼又变成小贩,土匪变成了落魄文士。他们摇摇摆摆地分散开来,向外走去。
  绿珠看了看他们的背影,似乎颇想跟着他们一起走,跺着脚说:“我们有大事要办,才懒得理你。” 那时候影者们络绎离开,风行云却看见混杂在人群中一个熟悉的黑影一闪,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看到过他。他只怕那小姑娘又跑了,一个箭步窜过去,张开双手,拦在她面前,说:“你别走。”
  绿珠叹了口气:“影刀带你来的,我怎么能说走就走。想拿回你的东西很容易,你划下道来吧。”
  “划什么道?”风行云听不懂黑话,糊涂地问。
  “比试比试呀。我们靠手艺吃饭,抢你东西也不容易,难道你找过来,说还你就还你?那我们不是白辛苦了?”
  风行云听得她的歪理一通抢白,也无法反驳,只得再问:“那怎么比?”
  那小女孩昂了昂下巴:“你不是背着弓箭吗?我们就来比比,看谁能先把这东西射下来,射得多的就算赢。”
  她左手一张,也不知道怎么弄的,指头上突然飞起十来点荧光,飘飘忽忽地飞上半空,在海风里荡来荡去,就好象夏夜里四处飘荡的萤火虫一样。
  广场上的人已经走没了,只剩下无数的白色桅杆,在风中抖动着发出哨音。
  风行云一咬牙,从背上解下弓箭,瞄向空中。他屏住呼吸,凝神张目,哧哧哧连放三箭,但那些光点轻飘飘的毫不着力,被箭头带起的风一吹,就荡了开来。他三箭都射空了。
  小女孩抿嘴一笑,右手一扬,只见手上一道道光华射向天空,每一道光都打灭一个光点,原来她射出去的是三寸来长的小钉子。
  风行云红了脸,刚要用力再射,突然“啪”的一声响,扯得太过,竟然将弓弦扯断了。
  那小女孩咭咭地笑了起来:“你这个笨样子,也想要回东西吗?”
  他们突然听到场子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码头拐角处那两名青衫汉子所在的地方有一声低沉的呼喝声,随即两声尖利的呼哨像是逃命的飞鸟般急速划过码头上空。
  “咦,奇怪,”绿珠一皱眉头,“这地方怎么会有外人到来?不打了,快走吧。”
  “不行,你把东西还我。”
  那女孩被他拖住衣角,急得叫道:“唉,你这人怎么缠夹不清!还给你。”她双手一送,将一件物事扔了过来,一挣身子,已经溜开,眨眼间果然如影子般消失得无影无形。
  风行云伸手在包裹中一摸,东西果然都在,他伸手进去摸出那枚指环,害怕再丢,随手把它塞在嘴里,就往一侧黑暗巷道里跑去,刚钻进阴影里,却突然觉得手上一痛,骨头仿佛都要断了,却是打横里一只胳膊伸过来铁箍一样紧紧抓住他的手腕。
  “好小子,真是冤家路窄啊。”一张焦黄的脸从黑暗里显露出来对他说。那人的背影他刚才见到,却没想起来,此刻这张脸直凑到面前,眉心上一颗方痣,正是他们在登天道上结下梁子的茶钥城的印池术士。
  二之己
  “啪”的一声响,却见场子中尘土四散,一个人飞了出来,滚在地上,摔了个不轻。白果皮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便是那只黄猫也愤怒地喵了一声,轻蔑地挥了挥爪子。
  浅绿衣裳的小姑娘跳起脚来道:“有没搞错,才第一招啊——就输得这么难看?”
  青罗面朝上躺在尘埃里,滚了半天没爬起来,红了半边脸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习惯使剑的……没想到这家伙的力气这么大……”话犹未了,却听得头顶上风响,山王“刷”的一声落下来,插在他头边的地上微微摇晃。
  好在那龙柱尊心有顾忌,没有顺势而上敲了他,只是站在那儿,瞪了眼看这小子使的什么诈。
  那小女孩手快,伸手把剑拔了起来:“那你干吗拿着把剑乱跑?”
  青罗捂住胸口,咳嗽了两声,艰难地坐起来,他红着脸,吞吞吐吐地道:“这把剑,是我们部里的大合萨给的,他说,可以帮我找到,找到……”他终究还是把“心上人”三个字给吞了下去。
  那龙柱尊凝神戒备了半晌,发觉这小子果真没有后招,不由得他不怒,看那女孩子拣了短剑,便喝道:“好小子,让人帮手,我也不怕!”舞动巨斧,便如一阵狂飙般卷了过来。
  女孩惊叫了一声,带着剑缩回井栏后面。
  青罗一把没捞着小女孩手里的剑,只得空着手回头面对气势如虎般卷过来的龙不二。他强撑了一口气,将两手插入那尊足有数百斤重的青石水槽下,猛喝了一声,将那装满了水的水槽举了起来,朝那一干人众直扔了过去,只见一片水光白展展地铺天盖地而下。
  龙柱尊此刻搞明白了青罗并非刺客,顿时豪气冲天,一斧挥下,将那水槽斩为两段,更将手中大斧舞得像个风车般团团而转。斧光之下,水花四迸,碎石横飞。待到消停,身后的士卒虽然被碎石打得头青脸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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