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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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厅中气氛已是大变。刘铁成将信将疑地看着哭天抹泪的“老姐姐”,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是我姐姐姐?”
“嗯!”韩刘氏扑簌簌落着泪珠儿,自从怀中掏出个破荷包儿,泣不成声地说道:“兄弟你看”
刘铁成有些惶惑地接了过来,问道:“这”
“咱爹在沂河岸咽气时交给我的”韩刘氏呜咽着说道,“说有朝一日能见着你兄弟,把这个给他。上头这针线还是娘在西屋布机边忙里偷闲做的。荷包里头包着你的长命锁儿你的小名儿先叫黑狗憎儿,后来看你长得壮实,又叫黑牛儿,兄弟你还记得不?”
“爹怎么死的?”刘铁成已被“姐姐”弄懵了。把玩着这种山东家常娇生子儿都有的荷包儿,一边努力回忆着自己的“小名”,问道,“是叫人害死的?”
“饿死的”韩刘氏仿佛又被触了伤情,老泪断线珠子般滚落,哽咽着对不知所措的山大王道,“你七岁闯祸,和钱家少爷赌气,点了人家麦秸垛,一走了事儿。钱家老畜生们四五个带着家人,堵着门要人,三天不交人,就要卖了姐姐娘气得半夜就上了吊,爹拉着我逃出来可怜当时天下大雪,又正过年,到哪里讨饭去?在临沂城外河神庙他老人家一伸腿就你这忤逆不孝的种子啊你这苦命的黑牛儿啊”说着,诉着,揉搓着又放了声儿。
刘铁成听着他这份山东人人皆知的家史,牙咬得咯吱吱响,他已经有几分信了。
韩刘氏哭了一阵才收声,颤声抽着气,抖着手扳起糊里糊涂如在梦中的刘铁成的前额,说道:“叫姐姐好好看看你!四十年了,你依稀还带着小时候模样——眉棱骨边原有块小疤,是你上树摘柿子摔了的,姐姐为这还挨打来,怎么没了?倒留下这么大块刀疤?”
“兄弟走黑道儿,”穷家小子从不照镜子,刘铁成哪晓得原来有疤无疤?这里被人削了一刀却是真的,听韩刘氏问,便苦笑道,“这些事是免不了的。”韩刘氏像看不够似的上下抚摸着刘铁成,絮絮叨叨哭道:“可苦了我兄弟了姐姐也不容易呀,自嫁了韩新朝那个老死鬼,穷得叮当儿响,哪里有钱寻兄弟?这几年过好了,听说你在东平湖又出了事,叫官军杀了哪成想在这儿见这一面!”
诸如树上摔下、小荷包儿、长命锁之类的琐事,刘铁成闯荡多年,干了杀人越货的勾当,哪里忆得起来?但这类细碎家常絮语由一个哭哭啼啼的“老姐姐”说出来,世人谁能不信?听到此处,刘铁成嘴一撇一咧,再忍不住,“呜”地一声放声大哭,扑翻身跪倒在韩刘氏脚前,狠命地碰着头叫道:“姐姐呀天幸有人报信儿,叫来认姐姐!兄弟不是人!这么多年都没打听过您啊”此刻,即便他真的以为韩刘氏“误认”了他这个兄弟,也不愿捅破这张纸了,多年来窝在心里的苦情,只有在“姐姐”跟前才能尽情地发泄一下。
康熙一干人在阁楼上已看得眼花缭乱。因见他们“姐弟”泪人儿似的哭得凄惶,也觉黯然。四周的强人们早收了兵刃,这些人多是被逼无奈做了血案才入伙的,想起各自昔年苦情,竟有不少抹鼻涕抹眼陪泪的。刘铁成哭了一阵,抬起泪光闪闪的脸,擦了一把,咬着牙道:“送信的那个王八蛋呢?叫他过来!”
“湖主,”一个喽罗忙道,“镇上那个聂掌柜的跟着船来,一上岸就走了,说是怕人认出来往后不好办”
“奶奶的!”刘铁成骂道,“差点儿伤了我的姐姐!”
这是件要紧事,康熙到此不到一天,就有人专门送信给刘铁成前来打劫,不能不问问明白。韩刘氏沉吟片刻,俨然端起姐姐的身份管教道:“阿弥陀佛,不要与人为难!我一向听说你不糟踏人家妇女,心里略觉宽慰——咱姐弟、咱一家都是作过大难的,得饶人处且饶人,修一条路是一条,不许恃强霸道的!——只这聂家钱庄掌柜的,一向本分,怎么也和你走一条黑道儿!”
“他本分个屁!”刘铁成啐了一口骂道,“他既通官又通匪,放着葛礼的师爷不当,来做买卖,鬼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今后晌他一身臭汗跑到我那,说茂生货栈和海外做生意,进了一船黄白货,明日就要转手。皇上的龙舟就泊在镇外,不是有这么大的利,兄弟怎么敢来?倒成全了我们姐弟两个”说着已是破涕为笑。
康熙听着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向黑暗中左右看看,一霎间他觉得真正的危险不在楼下而在自己的身边,除了武丹和高士奇外,连靳辅和陈潢一概可疑。正寻思如何设法拿这个聂掌柜的,却听韩刘氏在下头说道:“难得你这一来,真是老天爷有眼!家人们快摆酒!——兄弟不是缺粮么?姐这里粮是没有的,给你拿些银子自个儿买吧!”
“姐姐真呆!”刘铁成呵呵大笑,“兄弟七岁闯江湖,白手游天下四十年,浪迹四海,哪有借粮借到姐姐家的?天下好汉不笑,兄弟自个也羞死了——有酒兄弟饮一杯,立时就走,这地面儿风声紧,不能久留!”
眼见已化险为夷,韩刘氏显得又悲又累,不住地咳嗽。刘铁成慌得没处放手脚,过来又是捶背,又命人“弄茶来”,楼上的高士奇见他如此殷勤,几乎失声笑出来,明珠在暗中用眼睃索额图,索额图却一声不吭蹙紧了眉头。
“可是只顾着说话了,”韩刘氏仿佛猛地醒悟过来,呵呵笑道,“姐姐先吓懵了,后来又喜欢糊涂了——你外甥春和,媳妇周氏,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孙子,都在后头藏着。还有两个南洋客商,只怕他们不敢见你,自家亲人总得见一面再走不迟。”说着叫丫头,“到后头请少爷、少奶奶去!”
韩春和见母亲叫自己,一点没迟疑,拉了周氏的手便下楼,因怕意外,却没带孩子。康熙心里一掂掇,回身扯了高士奇一把,说道:“走,下去和他会会!”
“使不得的!”高士奇一缩手,小声说道。
“怎么,你怕么?”康熙的眼睛在暗中闪动着,“你要怕,我自个下去!”说着便跟着春和夫妇往下走,高士奇怔了一下忙跟了过来。武丹不言声解下佩剑,向身边侍卫要了两把匕首插进靴统子里快步跟了出来。楼上众人的心一时都提得老高。
此时家人已搬出一坛酒,为刘铁成和喽罗们各斟了一碗。此时火把早已撤掉,厅中烛光摇曳,温馨宜人。因要见周氏,刘铁成的赤膊套上了袖子,笑吟吟站起身来等候。但见帘子响处,韩春和周氏伉俪在前,康熙和高士奇联袂而出,后头跟着的伴当却是武丹。韩春和周氏两个人一步抢上前,插烛似的拜了下去。
刘铁成笑得两眼眯成了缝儿,扯了韩春和的手,上下打量着说道:“好相貌,好气派——孙子呢?姐姐你好福气!”
“啥子福气!”韩刘氏笑道,“孙子们大约睡着了,这么一闹,怕再误了辰光。罢了,下次再见吧。”
韩春和赔笑道:“舅舅也不容易呀。我整年跑生意,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再见着呢!我们小夫妻两个敬你老人家一碗!”周氏忙过来执壶,韩春和捧着满满斟上,两口子双双跪下举酒过顶敬奉上去。
这一串儿又亲热又可人的家常天伦之乐,一生为盗杀人越货的刘铁成几时享受过?没有喝酒,刘铁成已经醉了,乐不可支地说道:“罢了,快免了这些礼数!舅舅法外余生的人,不讲这个,甥媳这么孝顺,又这么好人才,舅舅浑身都是舒坦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大块生金饼子递给周氏,“拿去给孙子打个项圈锁儿什么的吧!”这才转过脸来笑谓康熙和高士奇,“你们是客,受惊了!坐,大家坐!我瞧二位都像读书人的材料儿,不去考举人进士,倒做起生意来——贵姓台甫?说给兄弟,你的货过湖没事儿!”
“不才龙德海,这位是高澹人先生。”康熙说着坐了,心中不由一动:“看来此人并非甘心为匪。绿林中人也知盛世当为官,倒也可喜。”想着,将手一拱说道:“唐突了,听说你原在抱犊崮落草的,怎么又做了湖主呢?”
刘铁成意外地见到亲人,几十年艰苦生涯一直在心里翻腾,两碗老酒下肚,心中十分感慨,将碗向桌上一�,叹道:“抱犊崮康熙十三年就破了,副寨主崩了角儿,我带了七十多弟兄杀出重围,先在微山湖,官兵大舰又开去练兵,只好又移到骆马湖唉!世道越是太平,黑道儿就越难走啊!”
高士奇察言观色辨貌听音,已知康熙有接纳之意,遂插进来说道:“湖主大王,我说句不知好歹的话,您可别发性子,怪怕人的。”
“嗯,说吧!”刘铁成笑道,“你是我姐姐的客人,莫不成和你翻脸?”
“自古英雄出绿林,山东绿林雄天下。”高士奇先捧了一句,又道,“刘邦的季布,光武的马武,瓦岗的程咬金都是绿林人物,朱洪武手下强人出身的更不计其数——本来是成者王侯败者贼,这当中并没有跳不过去的沟。你被迫为盗,又无意与朝廷为敌,论情理有可赦之法——为什么不寻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样沉沦江湖,能有什么下场?”
“下——场?”刘铁成又喝了一碗酒,已微有醉意,“下场在法场,这谁不知道?我无妻无儿无女,干净利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过是笑话儿。山东于七、陕西王小七、河南确山刘大麻子,都‘放下屠刀’来着,结果都是‘立地成鬼’——他娘的,说话不算数,是些什么东西!”说至此又饮一碗,酒劲涌上,说话已不连贯,“我早已不指望什么了,如如今遇了姐姐,倒想有朝一日能能收收尸也就足了。”韩刘氏听着凄楚,忙就过来宽慰。
康熙听着心下不由暗自感慨:看来对这些人也得以信义为本啊!想罢笑道:“你能想到这些,就有了保身之道,我在官场很有几个权贵朋友,给你写张条子去报效驻军古北口的飞扬古,边庭上一刀一枪为国效力,敢怕不挣个封妻荫子?何至于就如此没有下梢?”
不知几时外头阴了天,一个明闪照进来,青白的光照得满庭雪亮,接着一个响雷。刘铁成忽然感到吃惊——这一晚奇特的遭遇变化太快,他有点像在梦中。他愣怔着看着从容提笔写字的康熙,迟疑地接了过来,口中喃喃说道:“我得想想,得好好想想”他低头看了看康熙写的字条,有一半儿不识得,像是上司下公文的语气,下边还有一方血红的朱印,赫然是“体元主人”四字,便抬起头问道:“龙先生,哪有叫这样名儿的?怎么会是四个字的名儿?”
“这是龙先生的名号儿。”高士奇笑道,“你读书太少,一时也说不清。就我知道的,龙先生的荐书,先前也介绍过几个和你一样的人,飞扬古军门是从来没驳过面子的。”
刘铁成心头通通直跳,手中纸笺儿抖索着,仿佛有千斤之重,压得透不过气来。半晌方粗重地喘了一口气:“我找个人先去走一趟试试,或许能成?这还要看我刘家祖德如何”
言犹未毕,便听门上一阵骚乱,一个喽罗面如土色狂奔进来,急报道:“湖湖主,不好!官军,官军来了!”
第145章 巡金陵百官接龙舆 献邪书佞臣遭贬斥()
“慌什么?”韩刘氏顿时精神大振,“刷”地立起身来,厉声说道,“不许乱!——兄弟,你快弹压着,防着有人不肯归附惹是生非——有我在,你吃不了亏!”
刘铁成目光茫然地扫视厅中众人,嚅动了一下毫无血色的嘴唇,有气无力地吩咐道:“弟兄们,都放下刀枪——全凭姐姐做主了!”几乎与此同时,大厅后门几十名侍卫一拥而出,将康熙团团簇拥在中央。
“武丹,”康熙矜持地微微一笑,摆手吩咐道,“你出去瞧瞧是谁的兵。”
“扎”武丹答应着没有动身,厅内厅外有几十名土匪,他怎么好“出去”?高士奇心下明白,笑道:“还是奴才去看看吧。”说罢一撩袍子径自去了,一时间厅中院内死寂得像古墓一般。
移时,高士奇带着一个满脸惶惑的四品武官进来,那武官,一眼瞧见了武丹,他原是在善扑营当差外转的,忙笑道:“犟爷,您老也在这儿!”
“你小子甭胡喊乱叫,我如今叫武丹!”武丹冷冷说道,“主子万岁爷在这儿,我当然也在!”
万岁爷!当今天子康熙居然也在这里!犹如五雷轰顶,所有不知情的人都惊骇得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如同木雕泥塑一样僵在当地,只康熙一人潇洒地摇着折扇打凉。
“见圣驾!”
高士奇扯长了嗓音高声叫道,自己率先跪了下去。
这一声惊醒了所有的官兵、土匪,已被弄得神不守舍的刘铁成像被电击了一下,一阵眩晕当厅摔倒在地,又一翻身跪了,不分个儿只是叩头。索额图、明珠、靳辅、陈潢、韩刘氏一家和一大片刀客响马,黑鸦鸦地跪了一地。
“刘铁成。”康熙惬意地扫视一眼众人,缓缓踱至厅中,站在伏在地下的刘铁成前头说道,“你本犯可诛之罪,有缘遇朕,也算有福之人。自古君无戏言,朕既许招抚你,断无反口之理。朕发落你至古北口,飞扬古军前效力,待有功之后再行赎罪!”
刘铁成不懂礼仪,瞪着眼不知怎么回话。高士奇在康熙身后打了手势,他才忙不迭地叩了头,不伦不类地说道:“谢谢天子万岁爷!从今儿起,咱这几百弟兄都是万岁爷你老的人了,水里火里死力卖命,也好弄个封妻荫子大富大贵”
待刘铁成众人退出去,康熙招手叫过陈潢来笑道:“今夜原准备和你细论河务来着,不想半路杀出个刘铁成。没有空儿细谈了。朕看你貌不惊人才学却很好,先授你四品佥事道员,仍在靳辅幕里,好生做去,将来朕自有区处。”说罢便命:“发驾!”
五月端阳节后,两江总督葛礼接到靳辅发来咨文,说康熙南巡车驾于初七到达南京。作为总督,他一点也不敢怠慢,急忙命人铺路结彩、关防护卫,至期一大早便率领满城文官武将至十里外的接官厅迎候。
巳时正牌,司礼太监何柱儿带着二十名太监飞马来报,说圣驾即刻到达,命各官跪接。霎时间,御道两边挂着明黄彩绸的二十四门大炮震天价轰鸣起来,先期训练的锦衣乐队笙篁齐举、钟鼓同奏。在隆隆的炮声中康熙由索额图和明珠虚扶着下了御辇,步登黄土高台,面南而立,含笑接受文武官员扬尘舞拜。
“奴才葛礼叩请万岁圣安!”待演礼一毕,葛礼跪前一步,叩头说道,“请旨,不知主子驾幸哪座行宫?”
康熙没有理会,用目光在翎顶辉煌的官员中搜寻着,因见郭�也在,便回头问索额图:“郭�怎么也在这儿?”索额图忙躬身答道:“他上个月来的,是大理寺派的差事。”康熙点了点头,踱至于成龙面前,一伸手挽起来,笑道:“于振甲,朕过清江,那里的老百姓商议着要给你盖生祠,你的官声不坏嘛!”
“这件事奴才已经风闻。”于成龙忙道,“奴才有何德能,这断然不敢当。已经修书给母亲,劝阻这无益之举。”
康熙笑道:“也未必就是无益之举。你母亲很贤良,她在清江受不得士民官商每日奉迎,嫌麻烦,已经来南京,朕还叫侍卫送了程仪呢!”说罢,与众官点头致意,这才转身回来,对葛礼笑道:“你可是比前瘦多了,有什么大事熬煎得这样?好歹也当心点身子呀!”
话虽然说得很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