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1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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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潢说的千真万确,于成龙确是治沙无术。三年来黄河下游的河床已经淤得老高。幸是陕甘高原植草栽树,封山育林,水土保持得好,减了沙流,不然早就决溃了。至康熙三十六年,秋汛过来,实实抵挡不住,自兰考以东竟有七十二处同时决溃,将靳辅、陈潢原修的减水坝、滚水坝、引河道毁得一干二净,仅清江、高家堰就淹了四十二万顷田,当初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屯田全部变成一片泽国。于成龙几次投水自尽,都被部属救起。他变得痴痴呆呆,每天在岸边茫然地转悠,幕僚们吓得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生怕他再寻短见。
于成龙死不成,见成千上万的灾民沿街乞讨,又不愿活着看。朝廷旨意却是辞气温和,又是调粮赈济,又是遣使抚慰,叫他好生振作竟连句重话也不说。但越是百姓无怨言、朝廷不降罪,于成龙越觉得羞在人间。盘算了几个月,他竟自己钉了一面枷,乘官船亲趋北京请罪!
一个封疆大吏,带枷进京,而且枷上写着“决河总督于成龙”!立时轰动了北京。康熙立命武丹带着太监硬将他拖进轿里,抬进了乾清宫。
“你这叫做什么?”康熙亲自为于成龙开了枷,“国家大臣,如此意气用事,太不像话!治河决溃,常有的事嘛!朕又没有降罪!”
于成龙叩头道:“皇上不降罪,不见得就是无罪。有罪而不降罪,比杀了臣更难过。臣既不能死,只好自己取辱了”
“你这人太固执了。”康熙笑道,“这是又一种小家子气。靳辅当年治河,也决溃不少,朕也没有因决溃怎么样他嘛。”此刻提起靳辅,于成龙心中比刀剜还难受,低低地垂了头,只是哽咽,半晌方泣道:“臣为古人书所误,铸成大错,虽知昔日之非,但已无可挽回。臣愿一死以谢靳辅、陈潢可怜二人生前受尽了臣的气,竟未享过一日之福”
康熙的心也是一阵刺痛。陈潢死后不久,阿秀便提出要带发修行,康熙没有降罪,也没有恩准,只将地处蒙汉交界的隆化指做她的采邑,为防物议,更名为皇姑屯。面对悲凄怆楚的于成龙,想起往事,能不伤情?他吁了一口气,说道:“古人的书是要读的,但不可胶柱鼓瑟,一味生吞活剥,你的毛病正在于此。这里有陈潢写的河防述要,朕已命人缮清,你拿去好好读。河务总督一职还由你承担,如今不比往昔,每年可拨四百万银子给你,你定要把黄河、漕运给朕治好!”
于成龙谢恩含泪辞出,已过未时,该是传晚膳的时候了,康熙一点也不想吃。此时御炉香烟缭绕,自鸣钟咔咔作响,外边长长的甬道两边,兀立着带刀侍卫和羽林军,一片森严肃穆。
盛世之中有隐忧,康熙默然沉思着踱出殿外。此刻,他最怕的是萧墙之内埋伏着致祸之根。想着,他扬起脸,命道:“传请皇太子!”
“传请皇太子!”
“传请皇太子”
一声递一声的传呼声愈传愈远
第158章 皇阿哥怜贫护盐贩 桐城令断案打奸商()
康熙四十四年的盛夏炎热难当。过了六月六,一连晌晴了十几日,把个安徽省晒得天似蒸笼,地如煎饼锅。上午过了巳时,别说出门,就是歇在大树阴下,赤条条歪在大门洞里,也热得浑身流油儿。桐城县城西门外一带小溪旁,垂杨柳下,架着一个芦席棚。这里临近官道,又挨着县城。溪北棚后一色沙土地上,种着好大一片西瓜。过往行人,贩伕挑夫,还有城里出来避暑的闲汉都打了赤膊,吃瓜歇凉儿,摆龙门阵。有的躺在光石板上,头枕草帽,辫子盘了,四脚拉叉的鼾声如雷,睡得浑身是汗。
“还是冬天好!”一个肥得像猪似的中年人,一手摇扇,一手拿着西瓜咬,说道,“冬天冷,老子穿厚点,再不然生火钻被窝!这他娘的天气儿,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恨不能把皮扒下来寻点凉快!”旁边一个瘦得一根根肋骨突起的黑汉子,头发长长的,足有两个月没剃,额头上乱蓬蓬的,哧溜哧溜啃着瓜皮,笑道:“王四爷,这话叫我听着,和放屁不差什么!像我贾贵,一生一世也不盼冬天!这天气多好,无论贵贱穷富都打赤膊,谁看得出你富我穷?要不,就你白我黑,你胖我瘦了?要是冬天,下个大雪,住到四下漏风的破茅庵子里,烂絮袍子盖了头盖不住脚,你才晓得什么叫没处躲没处藏呢!”旁边一个老汉笑道:“是嘛!富人穷人本就不是一个理儿!”
王四爷吐了口中瓜子,把厚厚的瓜皮扔掉,干笑一声道:“我算什么‘富人’?不过仰着祖上的福,老爷子中了举,落个虚名罢咧!——说高粱花子不识字,笨,鬼都不信,泥腿光棍,精细着呢!要说富,还是江浙那些个大盐狗,走一趟内地,四五千两银子的进项,一年少说五六万,那银子——”他瞪大了眼,张着瓜汁淋漓的手,“海着啦!”说到贩私盐,坐在石条上一直闷声不响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不安地动了动,摸了摸放在地上的一个粗布口袋,拉低了草帽盖了脸,靠在树上装着打盹儿。挨着他坐的也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穿着粗布对扣儿坎肩,青布裤子挽得老高。人却长得十分清秀,两道浓眉点漆似的,分得很开,隐隐透着英气。因见身边小伙子摸口袋装睡,便侧身猛地拍了一下小伙子肩头,叫道:“喂!醒醒!”
“什么事?”小伙子吓了一跳,摘掉帽子才见是自己身边吃瓜的客人,眼中带着疑惧问道:“是你叫我么?”
“我姓尹,叫尹祥,你呢?”穿坎肩的年轻人笑道,“这么热的天,你坐了半晌,怎么不买块瓜吃?”小伙子大概早已渴极了,怔着看了看尹祥,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稍一停,又摇摇头说道:“我叫张五哥,多谢尹大哥,我这就得赶路,不吃了。”尹祥一笑,拿起自己买的瓜递过一块,说道:“你也不用躲闪,没钱也不是什么丢人事,你看看这天儿,能走路么?吃我的吧!看看人家那边,吃瓜消暑,说话开心,我们闷坐着,多没意思呀!”
五哥不好意思地接过瓜,轻轻地咬了一口,感激地望了一眼这个好心的年轻人,说道:“听你一口京腔,这势派也像个斯文人,来桐城跑买卖么?”尹祥大笑道:“你瞧我哪一点像个斯文人?我倒是个斯武人呢!”五哥笑道:“你穿的虽不景气,却瞒不过我眼去,不是富贵人家,哪来这檀香木扇,手指头又细又白,一看就是个没做过粗活计的人!”
“哦?哦”尹祥看了看手中的扇子,这是一把泥金雕花檀香木扇,下头带着汉白玉坠儿,扇面上是董香光的真迹草书——这就名贵得很了——果然和自己这一身穿着,难以相配,尹祥不禁一笑,说道:“你倒细心!我家确实不算穷,不过要像方才那位王四爷那样,有二百垧地,也是没有的。和盐商就更不能比了。”张五哥一晒道:“盐商算什么?你从这桐城向北走,二百里外有个刘八女,你打听打听他有多少家私,就晓得什么叫富了!王四爷说富人遇到天热不好过,刘八女这会子屋里怕就摆着几十盆子冰块,几个丫头打着扇子呢!人比人,气死人呐!”
王四爷那边正吹嘘盐商:“那身份气势,见了道台也不过打个千儿请安道乏,府县里头那就更不在话下,作个揖儿就大摇大摆对面坐了”说得唾沫四溅,因听见这边五哥的话,用扇子拍着大腿说道:“什么刘八女刘九女!你见过盐号里那些爷们么?咱们桐城,钱大老爷在任时,整日陪着茂源老盐铺的魏老九吃酒,狗颠尾巴似的,我都是亲眼见的!这不,戴名世写了一本什么黄子书,叫什么南山集,里头骂了当今万岁,连累了桐城方苞方老爷。方老爷被抄了家,一绳子索到北京。钱大老爷因境内出了忤逆案,被摘了印。新任的施世纶施大令,今个下车,头一道令,先请魏老九和阖城盐商到五福楼吃酒!听说北京来了两个阿哥千岁爷,把府里、道里和省里的大盐卤子也都请来吃酒说话!啧啧那是什么光景?”
他仗着是桐城人,又是殷实人家,官面儿上趟得开,说话十分气粗,尹祥不禁听得噗哧一笑。
原来这“尹祥”就是两个“千岁爷”里的一个。他本名爱新觉罗胤祥,是当今天子康熙膝下第十三子,新封贝子,奉旨陪着四阿哥胤禛来安徽视察黄河汛防的。天潢贵胄,正正经经一个金枝玉叶!听见说施世纶也请盐商,正要发话,却见远处几个衙役走来。后头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实地纱月白长袍,却坐着一乘二人抬凉轿,径直向瓜棚过来。
“魏九爷!”王四爷忙披起褂子,一脸谀笑站起身来,炫耀地看了眼瓜棚里的众人,说道:“大热的天,您怎么也来了?要吃瓜,打发几个小厮来我这地里尽管搬就是了方才我们都还在夸您老人家财雄一方,为人厚道呢!”
胤祥此刻才知“魏九爷”原来就是“魏老九”。他屏住气,跷起二郎腿,仔细打量这个盐商,只见魏老九“嗯”了一声,并不和王四爷搭讪。阴沉着脸用目光搜索半日,踱到胤祥跟前,指着张五哥道:“这是私盐贩子,你们把他拿下!”几个衙役答应一声,扑向正在发呆的张五哥,架着胳膊,兜屁股又踢了一脚。那张五哥身上有功夫,居然丝毫不动!一个衙役将那口袋一踢,沉甸甸的,便提了起来,龇牙咧嘴笑道:“还是九爷眼里有水!倒真他娘的是个贩私盐的!”说罢将张五哥往后一搡,“走!你愣什么?屎壳郎钻到夜壶里,假充黑老包过阴么?”一个衙役过来,把布袋向张五哥脖子上一架,笑道:“大热天儿,叫爷们替你背私盐?我瞧着你像是练过把式的,还是你自个辛苦辛苦吧!”说罢推着张五哥便走,周围的人早看呆了。
“慢!”胤祥突然一摆手,将扇子掖进腰里站起身来,指着布袋说道:“这盐有一半是我的,你们不能都拿走!”
“哟嗬!”衙役们不禁相视一笑,“还挺仗义的啊!那你也随着走一遭!”人们夹七夹八,这个说:“这小子顶多有五成!”那个说:“五成也抬举了他。我瞧着呀,是个二百五!”说着一阵哄笑,押着胤祥和五哥顶着烈日进了城。
县衙门就在西关大街城隍庙隔壁。衙门口墙上的堂鼓已有好长时间没人敲了,落了老厚的一层灰。前任钱县令因是摘印去职,所以官靴盒子空空地挂在一边。胤祥跟着衙役们进了二门,见衙门院里大槐树下已经有了两个人,和五哥一样都是身边放着一个口袋,看样子和张五哥是一道儿的,三人点头会意。那两个人便问:“五哥,这是谁?怎么也来了?”五哥看了看胤祥,便埋怨道:“干你什么事?何苦来,搅到里头受罪。”
“周瑜打黄盖,打的愿打,挨的愿挨么!”胤祥一笑,打量着空荡荡的大堂,漫不经心地答道,“我就喜爱凑份子,图个热闹!”正说话间,侧门一响,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干瘦干瘦的,身着五蟒四爪袍子,缀了鸂鶒补子,一顶簇新的素金顶大帽子后垂着长长的发辫,一步一步地踱出来向堂上走去。跟班衙役忙高叫一声:“施老爷升堂了!”
堂鼓咚咚咚响了三声,八个衙役手执水火棍“噢——”地答应一声走了进去,雁字形排开。一切又归寂然,只听树上知了没完没了地叫得烦人。刑房师爷因见施世纶升了堂,便向魏老九小声说了句:“我上去看看。九爷,这个施老爷风骨很硬,你小心着点。”因离得很近,胤祥见师爷至案边拱手一揖,凑到施世纶身边小声说了句什么。施世纶眼睛近视得很厉害,一手拿着个镜片,一手拿着一张纸,贴着脸看了半晌,方点点头说了句什么。师爷依旧退下来,到魏老九跟前道:“老爷请你呢!”
“我这就上去。”魏老九扫了胤祥、张五哥等人一眼,干咳一声便跟着师爷上了堂。站在案桌前向施世纶躬身一揖,说道:“老公祖,晚眷生魏仁拜见了!”施世纶“唔”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拿起桌上镜片照了一下,问道:“你是陕西人?哪一府的?听口音不像陕西人呀!”
胤祥在旁看着,不由暗自冷笑。久闻施世纶是清官,看来也未必。他原是府尹,如令贬职为县令,下边谀称“老公祖”,他居然泰然受之。侧耳听时,魏老九赔笑答道:“我是内黄人。”
“内黄人,”施世纶侧着头想了想,说道,“我在内黄没有亲戚啊!这‘晚眷生’三个字是从何而来呀?”
胤祥这才晓得施世纶皮里阳秋,耍弄魏老九开心,不禁咧嘴一笑。旁边衙役低喝一声:“你老实点!”再看堂上魏老九,已羞得脸像红布一样,揩着汗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
“这也罢了。”施世纶冷笑一声,说道,“我为一方父母,你不过是个盐商,就算你是贩官盐的,怎么见了我,你只轻飘飘地打个躬儿,这又是什么规矩,什么道理?”
县老爷一下子拉长了脸,堂上堂下衙役、犯人,俱都愕然失色。怎么这个老爷不问被告,只把个原告魏老九揉搓个没完?
“咹?”
施世纶威严地一仰身子,摇着芭蕉扇又哼了一声。他那清癯的脸上挂了霜似的,语气中带着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众人都透不过气来。
“回老公祖——”
“我不要你叫老公祖,拍这虚马屁!”施世纶赫然震怒,“你好好回话!”
“回老父台”魏老九干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历来规矩就是这个样儿的!我在延庆府——”
“这里是桐城县,不是延庆府!”施世纶阴森森的声音使人们都扫了个寒颤,“他们受了你的贿,自然待你如座上客。我买盐吃菜,素食恬淡。你是什么东西。敢和我抗礼?——来啊!”
衙役们早已看得瞪目结舌,好半日才回过神来,参差不齐地答应声:“在!”
“拖下去!”施世纶脸上毫无表情,淡淡说道,“抽二十鞭子!”
“扎!”
衙役们要笑又不敢笑,答应着起身,至魏老九跟前。魏老九盘踞桐城已久,炙手可热,瞪了众人一眼,衙役们竟各自都扎着架子,没敢下手。
“怎么?”施世纶大怒,瞪着眼喝道,“为什么不拿下?”魏老九格格一笑,摆手说道:“老父台,别生气么!您不是昨儿才接任么?也得等我们消停一下,道里府里县里都有前例,一个子儿也少不了您的!何苦这么不给面子?”刚刚落了话音,只听“啪”的一声惊堂木响,施世纶拍案而起:“你这刁棍,放肆!”接着一根火签儿“啪”地掼了下来,“拖出去,抽四十鞭子!”
衙役们不再犹豫了,一拥而上,架起魏老九一溜小跑出了大堂。按在大槐树下,扒了裤子,在白得发面馒头似的屁股上,雨点般的鞭子抽得噼噼啪啪风响。一道道鞭痕立刻渗出殷红的血来。魏老九大约自出娘胎没吃过这种苦头,嘴咧得瓢似地嚎叫:“大令啊邑尊老父台!哎哟,轻点实在受不了我的好令尹,好大尹,好明府饶了吧”胤祥在旁听得“噗哧”一笑:亏了这畜生,急切之间竟能把知县的尊称叫了个遍!
“住了吧!”施世纶也听得好笑,摆了摆手说道,“这还像是有点规矩。”遂命人拖上堂,偏着脸问道:“外头树底下那几个,就是你告的私盐贩子吗?”魏老九回头看了看树下的四个人。魏仁已被打得魂不附体,一脸的苦相,忙叩头道:“共是六七个,都是贩私盐的。”施世纶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