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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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琼瑶遍地,坐在轩敞暖和的万福堂吃酒赏雪,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此刻、七八个壮汉用驮轿载着五六个人箱笼,冒着一天大雪迤逦赶到万永号当铺“吁——”地一声站住了,七手八脚将货卸下来就抬了进去。打头的五大三粗,山东口音,一进门便喊:“喂,铺上的谁在?”
下雪天人稀少,没什么生意。柳仁增和几个伙计都在柜后向火。听见有人咋呼,一个伙计伸头出来,问道:“当什么?”
“你下来瞧瞧吧,一车硬货!”大汉笑道,“是集宁黄泉铺的货。原想进京捐官使的,如今四爷在吏部,暂停捐纳。存在店里又怕出个闪失,叫寻个当铺先放着,用时再赎——你愣什么?下来看看呀。”
那伙计向柳仁增挤了挤眼。柳仁增便起身开了侧门下来,见一溜排儿五个大箱子都打开了。什么金自鸣钟、貂皮、玄狐皮、珠、贝、圭、璧、元宝、金银瓶分类摆着,雪光里明亮耀眼,正是胤禛丢失清单上那些物件。柳仁增不禁陡地一阵慌乱,心里打着鼓,好久才按捺住了,一边装着看货,一边问道:“当多少?”
“值十二万。”大汉笑着敲了敲一柄玉壶,“掌柜的说,一般当铺一下子怕拿不出,当个八万也就行了。横竖个把月就赎的。”
柳仁增仰着脸想了想,叹道:“好大一个财神,只是我们没福啊!实话说吧,账目昨个才盘点过,银子已送到浙江钱庄去,要进一批瓷器预备宫里差使,一时哪里弄这么多钱?三万吧!”大汉笑道,“我也实说了吧,我指望着这钱进点京货哩,一个月正好来回,也不耽误我们主子的事。三万够做什么?你也忒贪心,七万五!”
两下里都是假意讨价还价,一时哪里能成交。柜上伙计,足足争了一顿饭光景,才定下来五万银子。柳仁增又进去请示了任伯安,才出来向伙计们道:“这是大顾主,先请诸位稳坐,吃杯茶,大张子去西店取银子,快着点,听见了?”
“你亲自去。”任伯安突然挑帘进来说道。他一直在隔板后听着,料定是盗贼来销赃的,忙命五十多个伙计严加戒备,防着走了贼,雍王府来了人不好交待。柳仁增自然会意,出店来一溜烟直奔廉王府。
不一时就传出话来,说:“八爷、九爷都在四爷府吃酒,你去那儿寻他吧。”柳仁增一想,这倒也好,遂从府里借了一匹马飞也似地去了。
胤禛一干兄弟此刻正吃得酒酣耳热,赌唱曲儿。胤礻我笑道“我也有个曲儿唱给你们听听!”遂捏着女人腔唱道:才夸了声东邻翠儿容颜好,不防婆子醋坛儿倒。吊梢眉儿挑,皱皮嘴儿瘪得似个破荷包——骂一声老不死的,你吃了什么药,恁地骚?抓起牛笼嘴儿硬往脸上套——我叫你孬,我叫你孬!
这一阵胭脂虎啸,吓得俺魂灵儿出了窍:乖娘娘,你是活观音,老嫦娥,西王母,生就的老来俏!看你饶不饶?看你饶不饶?曲儿没唱完,众人已是笑倒了。胤禛劝酒道:“老十,真不含湖。想不到你还有这个才情!八成是在春柳巷胡大姐那学来的吧?”那胤礻我乜着眼,声音已是发涩:“你也听着好?可见你素日也是假道学——我还有好的呢!”说着又要唱。这时戴铎匆匆上来,向胤禛耳语了几句。
“居然真的露头了,也真够胆大的!”胤禛眼睛一亮,笑谓胤禩,“老八,有一干子贼,销赃销到你门口了,真是忒煞地大胆!十三弟,我这会子陪客,你带几个人把贼拿了送顺天府,去吧,不耽误你回来吃酒!”
胤禩等人不禁愕然相顾。眼见胤祥和戴铎出去,胤禩忙道“就从我府带人——我跟你一起去拿贼!”说着便要起身,胤祺、胤祐一干人不知就里,以为他逃酒,一齐来拖住道:“几个毛贼,十三弟都办不了?放心吧,十三弟必定办成了!”
“就是这个话!”胤禛兴致勃勃起身道,“难得我们兄弟一聚,谁也不许逃酒——高福儿,将各位爷的轿马都给我锁起来!——我这酒令大于军令。今日要一醉方休!”
第190章 捉社鼠平地掀巨澜 破大案宴中赠火栗()
但这酒胤禩和胤禟已经吃不下了。两个人满腹狐疑地坐着,只是出神。胤(礻我)兀自在旁发酒疯,嚷道:“我唱得略好一些,你们就要说我剽窃!我还有好的呢!”遂又扯直了嗓门五音不正地唱道:
传言郎至,特娇痴。耐笑欲头低,听得娘呼,还理针线,托故出来迟。瞥见旋转整罗衣,默默坐多时。待得无人,偷来槛外,私语定归期。
胤禛哈哈大笑,一边斟酒,一边说道:“这首小阑干何其雅也!只怕是老八的手笔吧?”
“啊?啊!”胤禩正呆望着雪景想心事,不防提及自己,吓得一哆嗦。十四阿哥胤禵料是他酒沉了,便过来插科,一声不言语,将一把削苹果小刀递给胤(礻我)。
胤(礻我)莫名其妙地接过来,问道:“你这是”“你把我杀了吧!”胤禵笑道:“我宁死不敢听你唱曲儿——哪里是唱,竟活似宰猪!还自得其乐地现眼呢!”一语说罢,众人已是笑得前合后仰。胤(礻我)笑骂道:“你那嗓门好不到哪里去!老鸹落到猪身上,只见人家黑!”胤禵笑道:“十哥,许是我真的小看你了。既然有才情,我出对子你可对得来?”胤(礻我)摇头晃脑地说道:“不干不干!那些个风花雪月,都是旧套子,你们自以为雅,其实是臭美,附庸风雅,有什么趣儿?”
“不说风花雪月。”胤禵笑道,“就是京师的实事实物。比如说‘单牌楼’对‘双塔寺’。如何?”胤祺、胤(礻右)一干人也来劝,撺掇道:“怕什么?和他对!我们帮衬你!”胤(礻我)清清嗓子道:“谁要你们帮!保你们输不了!”便听胤禵道:“香山寺!”
胤(礻我)一拍手笑道:“这个不难——臭水塘!”
“珍珠酒?”
“琥珀糖!”
“对得好!”胤禵赞道,“再说一个‘六科郎’,六科郎对什么?”
胤(礻我)一时语塞,胤(礻右)笑道:“六科郎对‘四夷馆’!”胤禵道:“七哥代对的不算。我且问十一哥,我们去年在四牌楼吃香椿饺儿这‘香椿饺儿’对什么好?”众人一时都难住了,胤禛从旁代对道:“似乎对个‘桃花烧麦’就行。”胤(礻我)急道:“不行!光是你出题难为我。我也出一个——细皮薄脆!”
“多肉馄饨。”胤禵用扇背打手笑道,“你难不住我。”胤(礻我)瞪着眼,大声道:“别吹!京城里外巡捕营?”胤禵一时倒被问了个怔,胤祺却笑道:“十四弟,应对‘礼部南北会同馆’嘛。”胤(礻我)笑着起身道:“我再出个‘奶子府’,嗯?”
一直没言声的胤祉冷冷笑道:“我对个‘勇士营’!”众人不禁鼓掌大笑,胤(礻我)也笑道:“不见得我就吃了亏,阴阳阴阳,阴在上阳在下么!”
大家开怀吃酒说话。胤禟有心思,向外看,一时发愣,一眼瞥见西廊下站着柳仁增,混在雍王府的下人们中问杀鸡抹脖子地比划,说声方便就退了下去。刚踅过西山走廊,柳仁增已追了过来,也不及行礼,跺着脚儿说道:“我的好爷!我已来一袋烟工夫了。巴巴儿瞧着爷们快乐,禀没法禀,回没法回”“你啰嗦什么?!”胤禟低吼道:“快说事吧!”柳仁增忙道:“店,叫十三爷抄了!”
“那些当东西的贼呢?”胤禟身子一晃荡,几乎滑倒,“十三爷去拿贼,为什么连店都抄了?”柳仁增又急又叹,说道:“哪里是什么‘贼’!这是早串通了的计,咱们着了人家的道儿!我跟着十三爷,一进铺子就动了手。东西,全拉走了;人,全拿了!十三爷说事体重大,骇人听闻,一股脑儿都送了顺天府!”
胤禟像被雷击了似的,僵立在雪地里。良久,才吃力地问道:“任伯安呢?他没有躲出去?”柳仁增道,“里头外头围得水桶似的,哪里去逃?任爷听风声不好,从后窗翻出去,跳到船上。谁知船上人家也早就埋伏有人,一下子被捆得像粽了似的——我跟着出来,见他们乱哄哄的,一边喊着‘拿任伯安’!悄悄儿从人堆里混出来”胤禟听出一身冷汗来,已断定中了胤禛的调虎离山计。但此刻仓猝变起,一时也无计可施,思量一阵,狞笑道:“好一个老四!王八吃秤陀铁心要保老二了!——你赶紧从后门走!躲到我府里,回头还有话问。过几日风声松了,我再设法送你出京!”说罢也不“方便”了,径自快步踅回万福堂。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万福堂气氛已经大变。十三阿哥胤祥满头满身的白雪,站在廊下,端一大碗热黄酒喝着取暖。众人目瞪口呆,都似木雕泥塑似的一动不动盯着胤祥。天井院里跪着任伯安,却是一脸狞笑,梗着脖子问道:“我犯了什么罪?”恶狠狠注视着胤禛。胤禟心中已经有数,也不慌乱,只住了脚,诧异地问道:“你们这是演的哪一出?”
“你还敢问我‘犯了什么罪’?”胤禛眯着眼,摘下廊柱上挂的鹦鹉笼子架在手上,调弄着,慢条斯理说道,“不说你纳赃行贿、残害良民,也不讲你要挟大臣,擅挪库银。仅私建朝廷大臣机密档案一条,达于天听,你难逃一剐!”
任伯安并不畏俱,冷笑一声别转了脸,说道:“那些东西是写着玩的。游戏笔墨!大清律并没说不叫民间写字儿!我在吏部多年,目睹耳闻下头官员卑污行径,随手记下来,想着得闲了写一本书。其名就叫官场百丑图!既然没犯法,四爷就把我拿了,岂不是不教而诛?即便该拿,四爷、十三爷又何必设圈套儿?不经顺天府,私自抄搜民宅,与匪盗有什么两样?”
“你放肆?”胤禛忽然大怒,将案“砰”地一拍,戟指骂道,“四爷奉旨佐理政务,以钦差身份清查六部,凡有奸究,均可查拿!怎么是‘私自抄搜’?你素日装得十二分本分,往来于王府,本王还以为你是个地道商人,原来竟如此无法无天!讲,你受谁的指使,擅录百官档案的?”任伯安看着盛怒的胤禩,突然噗哧一笑,说道:“八爷还有这副嘴脸?你少安毋躁,听我说——蜂虿入怀各自去解,毒蛇缠臂壮士断腕!我任伯安从不受人指使!——八爷的意思,是不是要我胡咬乱攀?”
胤禟仿佛此时才听出眉目,阴着脸哼了一声,说道:“人是苦虫,不动邢谅你难招。来!”
“扎!”九贝勒府的长随都在东廊下侍候着,听主子招呼,齐声答应道。胤禟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来,“打!”
胤禛呵呵笑着摆摆手,说道:“九弟,和死人生什么气?祥弟就是怕囚在顺天府折腾死了这宝贝,才自行监押的。火到猪头烂,忙什么?——带下去!”看着人带走了任伯安,胤禛又是一笑:“想不到请兄弟们赏雪吃酒,倒演了一出五堂会审,太扫兴了!如今这事尚未禀知太子。我倒想听听兄弟们的高见。”
“没有什么‘高见’。”胤禩的脸白里透青,已全然没有酒意,斜靠在椅背上道,“就按四哥的话,着实拷问他。不信就寻不出后台来!”
胤禛皱眉说道:“八弟,你想过没有?任某在京惨淡经营二十余年,威严足以挟制紫府台臣,这后台能是小可之辈?我仔细思量,任伯安乃城狐社鼠,为朝廷一大害,那是非除掉不可!但又恐打老鼠伤了花瓶儿,不能不心存疑忌”说着便是一声深长叹息,言下颇觉为难。胤禟不觉心中一动,欠身笑道:“四哥,你虑得极是!挑明了说,这‘花瓶儿’不定是我兄弟里的哪一位,确有投鼠之忌。我也以为不宜像八哥说的那样硬追穷寇。主事儿的是你,你素来刚健稳重,主意拿得定,还是四哥斟酌,我们是悉听尊便!”胤禛想了想,说道:“九弟聪明,这话说到我心里头了。实不相瞒,这案子审得太马虎,父皇那里交待不了;审得太扎实,恐怕就闹出大清开国第一丑闻来!书之史册、传之后世都不好听,就眼下说也不好办。九弟,你既虑到这里,很好。我想禀明太子,审任伯安的案就交给你,如何?”
“什么?”胤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情不自禁地睨了胤禩一眼,因见胤禩微微额首,忙道,“只怕我不能胜任吧!四哥难道不怕我就是‘花瓶儿’?”众人听了不禁都是破颜一笑。胤祉、胤祺、胤(礻右)想搅和,自在一边说笑;胤(礻我),胤禵原来蒙在鼓里,此刻也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遂都撺掇着胤禟接这差使。胤祥原是一门心思要大出风头,听胤禛改日叫胤禟管,有些不快。此刻已经明自,这案子是热汤圆儿,弄不好就要得罪一大批人,便也道:“九哥素来有成算,工心计,接这个差使最好!”
当下众人略觉放心,接着又吃酒行令。胤禛、胤祥破了这个巨案,又把火中栗夹给别人,自然心中熨帖,频频举杯劝酒。其余的人各怀鬼胎,心中七上八下,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直到天黑,众人方都冒雪辞去。
胤祥却留下来,把抄店的情形备细告诉了胤禛,又问:“四哥既把差使交了九哥,那些箱笼是咱们留着,还是一并连人交过去?”
“东西封起来,连你我也不要看。禀明太子,看他是什么章程!”胤禛拊掌微笑,说道,“祥弟,亏你这计!干得漂亮!我们这一炮把他们所有人都轰懵了!叫他们坐蜡吧,咱们吃亏也吃到头了!”
任伯安案,丰昇运案,加上清理贪贿案一齐发作。大理寺、刑部、顺天府犹如热油加水,炸锅般热闹起来。司官以上的昼夜不停地办理票拟。京师缇骑四出发文各地提拿人犯,真个倾动京华,震撼朝野。
太子党大臣们见胤礽一改昔日柔弱,大奋雄威,竟有要将八王党一网打尽的气势,真个人人志得气扬,个个精神抖擞,今日一个条陈,明日一个弹章,雪片似的飞向毓庆宫。但昔日保奏过胤禩的人毕竟更多,俱都惊慌不安,纷纷到上书房寻马齐,有的请病假,有的要告老。都说:“皇上既然不要我们了,求中堂好事做到底,恩准还乡,以全残生”还有一等两不相干的,趁热闹起哄儿,走宫串衙,察颜观色,打听信息,或在朝房内说风凉话,打太平拳。马齐深悔当日不老成,弄得如今代人受过,皇帝、太子都得罪了,又应付不了门生故吏一哄而起日夜搅扰。自谅去和太子说不中用,遂在上书房拜折,陈明老年昏聩,不堪任事,求康熙恩准退归泉林。横了心,也不禀太子,径在上书房用六百里加急直奏扬州康熙处。
康熙是十月初七自南京东下的。由魏东亭和江南织造司曹寅陪同,携着方苞玩了个痛快。什么梅花岭、瘦西湖、香雪居、古渡桥凡有好景致的无不巡幸。魏东亭在金山、焦山、高旻寺、天宁寺为康熙修起四座行宫。在名山古刹、清丽园亭中遍植奇卉异草,极为奢华。
这日康熙游过高桥,已是申末时牌。一行人在马上放辔而行,但见村树渐老,堤草一碧,楼影入湖,斜阳残照,渔船往来于烟波之中,雁行翱翔于青霄之上。采菱女隔湖而歌,放鸭人泛舟击拆。康熙不禁慨然说道:“此处野趣甚浓,朕看比行宫还好些。这左近有没有驿馆?宿在这里多好!”
“回老主子话。”魏东亭似乎心思很重,在马上欠身说道,“天宁寺那边御膳己预备好了,这里并没有驿馆。”曹寅在旁笑道:“主子一定想在这里过夜,奴才的茶库就在附近,只是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