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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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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班布尔善察颜观色,已知康熙之意,心里冷笑一声。方欲说话,却见一个小道士过来,手里托着土黄袱面儿搭着的茶盘,上头三杯清茶尚冒着热气,遂笑道:“虎臣,应了你的话了,快打发银子吧!”便抽身跟着康熙到东廊下看故事儿。

    这里魏东亭把银子放在茶盘上笑道:“小仙长,茶我们是不用的,你拿了这银子去吧!”说完便欲回康熙跟前,却瞧见伍次友撩着长衫前襟兴致勃勃地拾级而上,在错金鼎旁转来转去仔细推敲。苏麻喇姑随后紧紧跟着,却似有点神不守舍的样子,张皇四顾。魏东亭蓦地一惊,回头看康熙和班布尔善正逐个儿品评塑像,便悄然退了过来。苏麻喇姑也早瞧见了,撇下伍次友,装作无心的模样凑了过来。

    “我的姑奶奶!”二人折至西廊断垣后头,魏东亭小声埋怨道,“这叫办的什么差使?这边应付着一位混世魔头,你怎么又带了一个太白金星。这怎么办?”

    “你倒说得好!”苏麻喇姑道,“索府的人都调出来在这左近关防,都快出空了。他要来,我是哪家子的牌位,能拦得住了?还不快想法子,只顾埋怨呢!”

    魏东亭紧锁双眉,半晌才道:“既来之,则安之,一味躲着不是办法,就索性见见也没甚要紧。”苏麻喇姑道:“就怕这位傻子一嗓子喊出‘龙儿’,怎么办?”魏东亭笑道:“大不了揭破了——你别言声,机警着点,瞧我的眼色行事。”

    说完,魏东亭便匆匆离去,远远便听康熙连说带笑:“这丘处机也是无事生非,牛鼻子道人吹和尚,写出个‘西天取经’,后人还巴巴儿弄出这些故事来,不伦不类地摆在这三清道场。”班布尔善笑道:“是啊,这观将来重修,还是不要这些故事的好。”魏东亭听至此,忙接口道:“说起‘西游’,我还听了个笑话儿——我朝入关,兵临河间府,城里的老百姓要避兵灾,走得精光。有个老头子,临出门看了看门神,叹道:‘尉迟敬德、秦叔宝有一个在,天下也不至就乱得这样。’恰好邻居是个三家村的老学究,听了这话,撅着胡子道:‘门神乃神荼郁垒!秦叔宝他们是丘处机老头子胡编乱造出来的,你就信了真!’这老儿不服,搬出西游记,那学究又找出封神与他争论,一直争到天黑,城门关闭。第二日大兵破城,二位都死在乱兵之中。”

    班布尔善听得哈哈大笑,康熙却远远见伍次友和苏麻喇姑朝这边走来,心里发急,不住递眼色给魏东亭。魏东亭正说得兴致勃勃,瞥见伍次友已经走近,忙故作惊讶地说道:“呀!真是巧,这不是朱表台吗,幸会幸会!”

    伍次友方一怔,欲待说话,魏东亭转身扯着康熙介绍道:“这二位都在鳌中堂跟前当差,这位是甄龙鸣世兄,这位叫贾子才,朋友们多日不见,难得今儿个凑巧,碰得齐全——”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伍次友便是一段木头也灵性了。听魏东亭生编的这两个名字,苏麻喇姑想笑又不敢,倒是伍次友帮了她的忙道:“婉娘,还不见过三位爷?”苏麻喇姑便上前笑盈盈地道了三个万福。

    班布尔善倒没看出什么异样来,只觉得他编派的这两个名字似有讥刺,留神看婉娘,略觉面熟,却再也想不到苏麻喇姑身上,只好似笑非笑地说道:“久仰久仰!我们一同走走如何?”伍次友笑道:“既是表台的朋友,我们自然同行。”心中却满腹狐疑。

    一场破包露馅的危机算是暂时弥合,康熙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此时已神态自若,遂笑问伍次友:“朱先生,这套故事你看塑得可好?”

    “漫说西游记是后人伪托丘长春之作,”伍次友道,“即使是真的,道士观里夸和尚有什么意趣呢?”

    西游记竟是伪托之作,这真是闻所未闻。康熙忙问道:“先生倒是言人所未言,怎见得西游记不是丘长春所作呢?”

    伍次友笑道:“这何须到旁处去查,只看西游记本文便知——祭赛国中的锦衣卫,朱紫国的司礼监,灭法国中的东城兵马司,还有唐太宗朝里的大学士、翰林中书院,都是前明才设置的,丘处机从哪里去捏造这些?”

    魏东亭见伍次友谈兴起来,怕他没完没了,趁空儿插话道:“朱表台,哪有站在这儿说的?咱们不如到那边破凉亭子上,现成的酒食,就在那儿赋诗说笑,可好?”康熙已与班布尔善谈了很多,虽感失望,却还想再试探一下,便笑道:“好,就依虎臣吧!”几个抬酒食的侍卫不待吩咐,早过去安置了。

    看了一阵子西游记故事,听了伍次友一番高论,又在拜殿里捣弄了半日鬼神,不知不觉已到晌午了。秋风卷着一团团乌云渐渐地盖了上来,浑黄的太阳在飞云中黯然失色。在破亭里,这几个胸襟不同、志趣各异的游客被机遇和命运撮合在一起饮酒赋诗,都默默看着清澈透底的池水中变幻的云影,沉思默想地搜索佳句。

    一尾鲤鱼跃起,在池中打了个翻飞,“咕咚”一声又沉入水底。康熙起句微吟道:

    剑池锦鳞跃云影,

    伍次友道声“好!”忙续道:

    击破秋空欲出形。

    魏东亭说了声“献丑了”,便吟道:

    为问天阙造化数,

    班布尔善沉吟良久方续道:

    划乱清波朝金龙!

    康熙鼓掌叫好,伍次友却道:“诗也倒罢了,只是最末一句流于颂圣俗套了,这又不是金殿对策,哪里有什么金龙呢?”

    苏麻喇姑听伍次友如此说,担心地看一眼康熙,康熙却是毫不在意。班布尔善本疑心伍次友来历,此时不禁释然。暗想:“倒是我多疑了,姓朱的若认识这主儿,岂敢说这样的话?”遂笑道:“朱先生见教得是,只是读书人事事当归美于君亲,余则非我辈敢于妄拟的。”伍次友笑道:“这话固是,然古往今来多少诗文,若真的篇篇颂美君亲,那还怎么读呢?重要的在于情发乎心,志发乎词,或寄于山水,或托于花月——圣道之大,岂可一格拘之?”

    这一番侃侃而言加上前头的领教,班布尔善自知决非他的对手,便一笑而罢。伍次友兴犹未尽,呷一口酒,凭栏朗吟道:

    登山临水送将归,谁言宋玉秋客悲。

    坐观白云思大风,起听红叶吟声微。

    春山啼鹃去不返,瑟江寒雨钓竿垂。

    不堪豪士闻鸡鸣,一声咏叹雁南飞!

    刚一落音,康熙连声赞道:“这才是诗,不枉了今日白云观走这一遭!”苏麻喇姑听着却不言语,眼中滚动着晶莹泪珠,怕人瞧见又忙偷拭了。

    魏东亭眼见班布尔善直盯着伍次友,知他动了疑心,于是笑道:“朱表台又发了豪情。不过咱们今儿个出来是耍的,装了一肚子的白云大风回去姨父能不怪我?”

    康熙听了呵呵大笑:“虎臣原来也有打诨取笑的时候——依你便怎么?”魏东亭笑道:“不如说笑话儿,谁说得不好,罚酒!”

    “好!”班布尔善嬉笑道,“我先说——一个秀才死了,去见阎王,阎王偶放一屁。秀才就献了屁赋一篇,道:‘伏惟大王,高竦金臀,洪宣宝气,依稀乎丝竹之音,仿佛乎麝兰之味。臣立下风,不胜馨香之至!’阎王大喜,增寿一纪放他还阳。十二年后限满再见阎王,这秀才趾高气扬,往森罗殿摇摆而上,阎王却忘了他,便问他是何人,小鬼答道:‘就是那年做屁文章的秀才!’”

    话音刚落,伍次友哈哈大笑:“这位贾子才先生倒是个真名士,一语骂倒天下阿谀之人!”康熙先也忍俊不禁,细思量时不禁大怒,暗道:“奴才无礼!”脸上却毫不带出,只道:“虎臣,该听你的了。”

    魏东亭沉吟良久方道:“我就接着方才的屁故事也来说一个——前明有个人叫陈全,是极有才学的一个风流浪子。一日外游,误入御园猎场,被一个太监拿下了。那太监道:‘你是陈全,听说你很能说笑,你说一个字,能叫我笑了,便放掉你。’陈全应口答道:‘屁!’太监不禁愕然,问道:‘这怎么讲?’陈全道:‘放也由公公,不放也由公公。’”

    众人听了,无不鼓掌大笑。伍次友笑得打跌,道:“我也有了一个——有一家富户,原是卖唱的出身,死了母亲,求人写牌位,既要堂皇,带上‘钦奉’二字,又不能失真。花了一千两银子没人能写。一个秀才——就是方才贾先生讲的那位了——穷极无聊,便应了这差。上去援笔大书道:‘钦奉内阁大学土,两广总督,加吏部尚书衔,领侍卫内大臣太子少保王辅相家仆隔壁之刘嬷嬷灵位。’”

    众人听了又是哄堂大笑;连旁边侍立的苏麻喇姑也不禁“嗤”地笑出声来。康熙便道:“我也有了一个——一家人想住好房子,卖了地和存粮,又借了钱,好容易盖成了,却连饭也吃不上。他的一个朋友进来扬着脸看了看道:‘这房子盖得好,不过欠了两条梁。’问他怎么回事,朋友笑道:‘一条不思量,一条不酌量!’”

    这个故事说了,除魏东亭微微一笑外,别的人都没笑出来,伍次友笑道:“这故事劝大于讽,没把大家逗笑。甄公子该罚一杯!”康熙只得笑着饮了。班布尔善听着这些笑话儿句句似乎带刺儿,却又说不出来,暗骂魏东亭:“不知从哪里弄个野秀才。”口里却笑道:“我还说个读书人的事:有个学官,退休还乡,自做了一块匾,上头写了‘文献世家’四个字。有个无赖夜里把‘文’字上面一点贴了,变成‘又献世家’。这家子大怒,撕了去,不料隔了一夜‘文’和‘家’上头的点都没了,变成‘又献世冢’。这家便摘下来,擦洗干净挂上,第二日‘文’和‘家’都被糊住了,只余‘献世’这两个字”

    他的笑话未讲全,众人早笑倒了。魏东亭便道:“贾先生这个笑话儿着实的好,很应奖一杯酒!”

    班布尔善笑着饮了,问道:“虎臣可还有好的么?”

    魏东亭笑道:“我虽不学无术,笑话儿却有的是——说一个近视眼,过年在路上拾了个爆竹,不知是个什么东西,便凑在烛上去瞧,不想就燃着了炮捻儿,‘砰’的一声在手里炸开,旁边一个聋子看得清爽,便问:‘足下方才手里拿的什么,好端端的怎么就散了?’”

    众人各自回味,伍次友早大笑起身道:“真有你的,虎臣!已出来多时了,我还有事,不如就瞎子放炮聋子看——今日且散了吧!”回身叫了声“婉娘”,便径自带着苏麻喇姑去了。

第21章 白云观同心续春秋 鼓楼居异志胡拆字() 
苏麻喇姑走出庙门,才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去了,可现下怎生对付这位呆子呢?见伍次友默默走着,似乎在想什么,便问道:“饿了吧?咱们别急着打轿回府,先在附近寻一家野店打个尖儿再走吧——我可是立规矩立得腰酸腿疼了!”

    “也好。”伍次友道,“不过今儿这事好怪,龙儿、小魏子约的那个人怎么瞧着那么别扭,倒像龙儿的奴才似的,你们怎么又不肯相认呢?”苏麻喇姑掩口笑道:“他是鳌中堂府里的清客,练就了的奴才相。听说起先和小魏子相处得好,又是表亲。今儿个偶然碰上,人心难测,自然以不认为佳。”伍次友是读书人的心性,再疑不到哪里去,遂笑道:“这也小心过分了。”

    二人边说边走,转过一片瓦砾堆,见前头有一带土墙,墙上藤蔓四攀,墙边老树婆娑,这虽是一间小门面的村酿酒家,但在这劫后的村野里,却分外引人注目。伍次友因点头笑道:“这个去处不坏,是个读书地方儿。”

    “二位,请里头用饭,有烧麦涮羊肉,各样细巧点心,京挂银丝面”

    伍次友只顾和婉娘说话,没有注意店主人。可一听这声音非常熟悉,再抬头一看,这老板竟是何桂柱。——久日不见,他倒发福了许多,惊讶地问道:“柱儿,你怎的到这儿来了?”

    “哟,是我的二爷!”何桂柱这才瞧见是伍次友带着个陌生女郎,忙赔笑道:“小人越发拙了,二爷又穿这衣裳,都不敢认了。——这儿小人给您请安了!”

    苏麻喇姑早听魏东亭讲过此人,只诧异地打量了一眼,又瞧瞧幌子上“山沽”两个大字,便随伍次友进了店。何桂柱跟在后头,口里不住地说:“您去后不久,悦朋店就开不下去了。托爷的福,魏爷给小人在这里又寻了个落脚的地方儿亏了爷照应,不是爷的这些好朋友有本事,小人还不叫人家——”一句话没说完,见里头一位客人向这边张望,就把话咽下。他把伍次友和苏麻喇姑让进里边雅座,便亲自摆布饭点去了。

    进到里边时,苏麻喇姑盯了一眼那位客人,觉得似乎见过面,因想不起,也并不在意。等进了内间,才猛醒道:“像是传说的那个其丑无比的刺客,他到这里来做什么?”陡然间心情紧张起来,又想到康熙他们早已去远,料无大事,才渐渐定下心来。

    伍次友倒没留心苏麻喇姑的脸色,兴致盎然地逐字逐句鉴赏着粉壁墙上客人留下的诗句,见多是称颂白云观,宣扬因果报应之类的话,觉得无甚意味,倒是有一行细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念了念,又低头想想,暗自发笑。苏麻喇姑好奇地凑过来看时,粉墙上写着:

    壬寅三月,侯与夫人会于高轩

    不觉脸上便有些发热,啐道:“文人无聊,写这样下流话在这上头。”伍次友笑道:“这只能算轻薄话。你只把三国读得烂熟,却不知这个话是有身份的。——待我为他续几句。”

    正说间何桂柱托着个食盘进来,一炉烧得滚沸的火锅,一盘烧麦,还有一个盘子是仿德州的扒鸡。

    他提起鸡腿来,熟练地一抖,肉便齐整地簌簌落下。见伍次友和苏麻喇姑看字儿,便笑道:“这还是前头店主人手里的事,说三月间有个尊贵人到这店里来过。”

    “是旗人?”苏麻喇姑问道。

    “是汉人。”何桂柱笑道,“还带了一个女子,这女子长得比陈圆圆还美呢!”说着见伍次友要笔,便挑帘出去了。借着帘子一闪,苏麻喇姑瞭见那刺客正起身出去。

    伍次友见她发呆,便问:“婉娘,你在想什么?”苏麻喇姑微微一怔,遂笑道:“陈圆圆!那贵人莫不是吴三桂?”伍次友也是一怔,细审笔迹,拍案道:“不是他又是谁,我见过他早年给先父的书信,像极!亏你聪明,一下子就想起来。”

    “二爷!”何桂柱兴冲冲端着一方砚,拿一枝笔进来道,“请用墨。”伍次友说:“好。”一边提笔濡墨,一边笑对何桂柱道,“只是污了你的墙壁。”何桂柱笑得眯了眼,道:“爷说哪里话,爷的墨宝比啥子都值钱!这是在北京,知道的人不多,要是过了扬子江,只怕花了银子还没处买呢!”

    伍次友朝苏麻喇姑道:“这人用的春秋笔法,我以春秋笔法续之。”便接着那行小字续道:

    夏久旱,秋早霜,冬多雨雪,侯薨夫人崩。

    写完坐下道:“不度德,不量力,岂不是自寻死道?”

    苏麻喇姑笑道:“这么一续就完全了——那些人朝哪个方向去了?”

    “我听说前头老板卖店时说的,”何桂柱很奇怪这女子何以对此感兴趣,小心翼翼地答道,“后头的事我没问。”

    “你不用和我们打哑谜儿!”苏麻喇姑冷笑道,“这位是你早先的少东家,小魏子——就你说的那魏爷——又是我表哥,有什么信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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