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2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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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殿外传来了说话声,声音愈来愈大。张廷玉立时睁大了眼睛,细听时却是太子胤的声气:“你是什么东西,敢挡我的驾?你活够了么?”接着便听侍卫张五哥道:“太子爷,您省些事吧。万岁爷刚刚才入睡,我责任在身,怎么敢放您进去?”张廷玉一个惊怔,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的马齐,刚刚站起身来,便听“啪”的一记清脆的耳光,胤大声道:“王八蛋!你不过一个死囚,才攀上来,就敢跟着那起子小人作践我么?”接着又是一阵寂然,听着像是张五哥在低声恳求:“为人得讲孝道,太子爷您得体恤万岁”
“叫他进来!”
康熙突然一翻身跳了起来,一把将何柱儿推到旁边,哆嗦着双腿趿了鞋几步走至殿门口,“唿”地掀起帘子,一团冷风挟着雪花立时袭了进来,吹得马齐和张廷玉都打了个冷颤。康熙却似全然不觉,厉声问道:“张五哥,是什么人在这里搅闹,还叫朕活不活了?”
张五哥是西市刑场上被康熙亲自救出来的冤杀罪囚,因有一身不错的功夫补入善捕营为差。这次车驾北巡热河,善捕营管领赵逢春因他曾蒙圣恩,特选从驾,路中途被康熙亲选入侍卫中,虽是末等虾,却很受圣宠,一直随侍左右,勤谨当差。见康熙被惊动起来,五哥一阵慌乱,连忙跪了,说道:“是奴才不好太子爷在这转的有时辰了,奴才劝不走他”
“啊哈?”康熙红着眼道,“是你呀!你还折磨得朕不够?半夜三更,有什么事呀?是不是调兵符不管用,来取朕的玉玺?”
“儿臣”
“你进来!”康熙说罢,返身回来,向榻上一坐,哆嗦着手蹬上靴子,恶狠狠叫道:“进来!”
胤轻轻挑帘进来,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马齐和张廷玉,他的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
“皇阿玛!”胤伏地叩头道,“儿子自知有罪,今晚来见,专请处死儿臣,以正视听。”
康熙突然仰天大笑,声音又犀利又尖锐,说道:“你居然有罪?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看你有多孝顺?朕今晚吓得连烟波致爽斋也不敢回!你若不孝顺,敢情活活把朕送到左家庄化人场烧掉?你真也是小看了朕,指望着承德这点子兵就想造乱?告诉你,狼的兵就驻在黑山,三万铁骑雪夜前来勤王。你自个预备的熊掌,还是你自个吃!——龙生九种,种种有别,朕是知道的;万万不料还会生出夜猫子来,略大一点就啄他娘的眼充饥!”
久闻康熙伶牙俐齿口如刀剑,愈是危疑愈见颜色,张廷玉入上书房近二十年,今日一见真是半点不假!马齐听着,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今情势,构陷已深。”胤连连叩头道,“儿臣辩无可辩,告诉无门,只求皇上圣鉴烛照,千罪万罪,罪在一身,父皇慈悲,网开一面,不事株连。儿子就死,也瞑目了”说罢伏地啜泣。
康熙一听便知,所谓“株连”,是指胤胤祥一干人,“嘻”地冷笑一声:“至今你还说是‘构陷’,朕竟不知怎样发落你才好了!你做的那些事,亵渎神明辱没祖宗,难告天下臣民!朕即不料理你,天也要料理你!你泥菩萨过河,还要顾及庙里判官小鬼?你好生放心,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想拉垫背的,朕只怕还不许呢!也有叫你来谏朕‘不要株连’的?”他愈说愈激烈,狂躁不安地急步踱来踱去,脸色光润潮红。马齐见情形不对,忙上前请他安坐,却被康熙一把推开:“快点打发这逆种走,朕看着恶心——他有什么屁话,叫张廷玉代奏!”
胤早已巡视回来,守在门口没敢进来,巴不得康熙这一声,忙几步进来,一脸假笑来搀胤。胤将生死置之度外,反倒不怕了,见胤一脸小人得意相,假惺惺还要给自己行礼,猛挺身“啪”地扇了胤一记耳光,又向康熙磕了个头,起身便走。
“慢!”
康熙突然叫住了胤,“你金尊玉贵之体,不必回去和阿哥们一处跪雪地,就在戒得居前殿候旨,省得你再发太子脾气打人。等回北京,朕告祭了天地,自然要明发诏谕废黜你——你不要寻短见,朕不要你的命,只这太子你当不成了!”胤气得浑身发抖,头也不回说道:“我这太子,我这一身一发都是阿玛给的,父皇要废,要怎样就怎样,何必告祭天地?”说罢拔脚一径去了。
“你们几个都跪下,听朕说。”康熙目光变得十分阴森可怖,“有几个事得立刻办。胤传旨给阿哥们,不奉旨,擅出戒得居者格杀勿论。胤虽没有明旨,朕已决意废黜,不要再把他当太子看,连他的话也停止代奏!”胤出去,康熙又转脸对张廷玉道:“你拟旨,三日之后我们回北京,沿途警戒由狼办理,命佟国维预备接驾。马齐着人用快马探一下,狼的兵到了哪里,他一到,你就带这里的所有护卫先回北京。狼是个老侍卫了,来了也不必见朕,先护住八大山庄再说!”说罢,也不就座,站在几旁立等。
张廷玉素以行文敏捷办事迅速着称。康熙一边说,他已在打腹稿。此刻援笔濡墨文不加点,数百言谕旨顷刻即成。康熙略一过目,钤了随身印玺,立刻交马齐带至烟波致爽斋文书房誊发。
一切事毕,天交四鼓。乍闻远处一声鸡鸣,康熙刚笑着说了句“闻鸡起舞”忽然脸色煞白,身上一抖,说道:“朕好头疼”身子一晃便沉重地倒在榻上,惊得众太监“唿”地围了上去。
“皇上,皇上!”张廷玉惊得面如死灰,一边大声呼喊,一迭连声命人:“快,快传太医!”
帐外守着的张五哥三步两步跨了进来,怔着盯视昏睡不语的康熙,良久,突然大叫一声,扑到康熙身上号啕大哭:“万岁爷您醒一醒儿!我是张五哥,就是您杀场上救下来的张五哥您怎么了?您睁开眼瞧瞧我嗬嗬老天爷您这是怎的了”张廷玉见他只顾咧着嘴哭得发昏,急得说道:“你慌什么?你的差事是守住外头!”连连催五哥出去,他自己也似热锅蚂蚁在殿里兜着圈子,一不小心,平平的水磨青砖地,居然把这个沉稳持重的宰相绊了个仰面朝天!
第238章 蓄险心胤禔进密言 抱恶意移祸社稷臣()
大约过了一刻时辰,康熙渐渐醒转来,他脸上已没了潮红,显得憔悴怠倦,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年,只用目光睨了众人一眼,深长叹息一声,说道:“朕是老了老了”说罢接过李德全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摇头道:“朕心悸,想安静一会儿,留下廷玉在这侍候,别的人都退出去”
“万岁”张廷玉满脸泪痕,想起方才情形,兀自余惊未消,长跪在康熙榻前,哽咽道:“您千万要保重,这不是出差错的时候儿方才几乎唬死了奴才!您要万一谁能控住如今的局面呢?”“朕的病自己心中有数,一时半刻还死不了。”康熙苦笑着说道,“你把茶几上那个金皮匣子打开,里头有朕自制的苏合香酒,倒一盅给朕朕懂得些医道,这酒,还是梦溪笔谈里传的方子呢!听说你父亲张英也有心悸头眩的毛病儿,早说赐你的,就忘了,明儿抄个方子给你”张廷玉忍悲含泪“嗯”了一声,便侍候康熙服药躺下。
果然片刻时间康熙颜色便回转过来。他双目炯炯仰卧着望着殿顶的藻井,似乎在回顾他自己壮丽的以往,又似乎在沉思着理顺乱麻一样的局势,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自失地一笑:“衡臣,记得是你进上书房第二年元旦,朝贺过后,朕曾经留筵你和佟国维?”
“是”
“你不要这么毕恭毕敬的,起来坐着。”康熙说道,“当时朕曾笑话李世民,英雄一世,功业彪炳史册,却没处置好太子的事,骨肉惨变贻笑后世。朕自以为能把持得定,不论别人怎样挤兑,总不能叫太子这没娘孩子吃亏。索额图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朕虽然斥他愚妄胡言,其实心中倒常警觉着,别要叫这狗才说中了唉!到底还是百代之下,必有笑朕自大无知的啊”
张廷玉忙欠身答道:“万岁,不要多想这些。太子的事臣是最早知道的,万岁真做到了仁至义尽,即有今天的事,万岁无愧于天下后世。太子失德,咎由自取,人人心中明白的。但万岁既然说到此,奴才也要替太子说一句。他有他的难处奴才心里不信,调兵进园,太子会有这个胆量,他也没有这个心机要从容查办,要缓缓处置,和气才能致祥”张廷玉心里想的,其实还不止这些,他一向以为,太子并非全然无能之辈。但清朝制度不同前明,皇子一落地就分封采邑,这些阿哥人人一套班底,个个手中掌握权力,干预朝政,插手人事,处处掣肘为难太子,太子的差使怎能办得顺手?但这一条事关满洲祖制,别说他一个汉臣,就是康熙也未必敢冒八旗贵胄全体反对,断然改革。就是这几句话,他也觉得是过于交心了,正忐忑间,康熙点头道:“你说的朕明白,朕也知道这里有弊端。但前明制度也不见得好,除了太子,其余儿子都养得蠢如豕鹿,只会玩女人吃饭!李自成破洛阳,福王库里堆金积玉,不晓得掏腰包儿激励守城将士那样也是不成”
君臣二人正谈心,邢年蹑脚儿进来,轻声禀道:“太医院的贺孟来给万岁看脉来了。”康熙道:“不要张扬得满世界都知道了,朕没有病。”张廷玉便忙起身,跟着邢年到外头廊下,吩咐道:“邢年带太医在东配殿候着,没事最好,有事随时听宣。”说完看看天,雪是小了些,地下已积了三寸多深,想想阿哥们都在外头跪着,可怎么受?正思量怎么进去给这群千岁爷讨情,却见胤为首,随后跟着胤祉、胤祚、胤佑、胤禩、胤禟、胤、胤、胤礼等一群阿哥急步踏雪,沿着回廊一盏盏宫灯下迤逦而来,不禁怔住了:今晚这是怎么了?没完没了了么?
这群阿哥们是冲着大阿哥,要来寻事的。
胤至戒得居天井里传了旨,发落了胤,因见众人都垂头不语,料是心中震惊,便抚慰道:“弟弟们不要惊慌,皇上已经说过,胤的事不株连。就是胤二弟,只要恪守臣道静养思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切都有大哥维持,千万不要为无益之举。”胤见他满面红光,一副春风得意的架势,低着头轻声笑道:“八哥、十弟,大哥今儿吃了蜜蜂屎,浑身骨头没四两重,瞧他那轻狂样儿!”胤一笑,别转脸只装没听见,那胤却是天生的惹事秉性,歪着头一哂,起身打了一躬,嬉笑道:“大哥这么得脸,瞧这阵势储君有份了,我得恭喜您哪!我们有什么事,又是什么‘不要惊慌’,又是怎样‘不株连’?你看我们垂头丧气,那是冻的!亏杀了戒得居有几张鹿皮垫子,不然早他娘冻死了!”说着又呵手又跺脚,几个小阿哥早连天价叫起苦来。
“怎么样?”胤挤眉弄眼笑道,“大哥如今是座上客,咱们都是阶下囚,你守着阿玛暖烘烘的熏笼,还能走动走动,忍心叫弟弟们跪在这喝西北风儿?瞧瞧三哥,还晓得来陪我们跪一会儿呢——好歹体恤着点弟弟们嘛!我晓得你不敢作主叫进屋避雪,叫他们点几堆火烤烤也算你是仁君!说实在话,积这个福,你必定早正东宫!”胤本不是笨人,无奈今晚一直太兴奋太欢喜,竟没有听出胤话中揶揄的意味,连声道:“早怎么没想到!这事我作得主——传话叫苏拉太监们给各位爷点火取暖!你们小心些儿,万岁今晚龙颜大怒,连老二的话都不叫代奏了。方才我去看他,他对我说:‘父皇说我百样的不是,我都可承受,但说我谋逆弑君,我连想也没想过。’叫我转奏,我只好说:‘这话方才当面讲多好,此刻我爱莫能助了。’”
跪在一旁的胤思量半夜,已想定了主意,当前情势并无别路可走,与其吞声受辱,不如咬定牙根继续保太子,遂冷冷说道:“都是自家手足,何必落井下石?这也太绝情了!别的话一千句也罢了,这话关系重大,你就代奏一下何妨?”胤祥也梗着脖子道:“大哥,天上这么多的云,说不定是哪一片下雨呢!二哥如今落难的人,咱们得有点香火情分!”
胤这才觉出众人心思和自己全然不同,深悔自己卖弄多口,干笑一声道:“你们何苦冲我来?不许代奏是父皇旨意,谁敢抗旨?”
“罢了吧,大哥!”胤怪声怪气笑道,“大人得有大量嘛!父皇气头上一句话,你也忒薄情的了!谁没个旦夕祸福?子曰‘嫂溺援之以手’,不从权就是禽兽,何况二哥当过咱们主子!”胤见众口一辞反对自己,知道是自己得意招忌,心里暗自叫劲,口中却道:“不是我不愿,是不敢。如今案子不清,连你们都顶着罪名呢!何必大家都饶进去呢?”
“你不奏,我奏!”胤没想到八阿哥一帮也助自己说话,更加胆壮,双手一撑站了起来,“大哥,我如今是亲王,又管着内务府,也有面见直奏之权,你到底奏不奏?”胤胤也都纷纷起身,众人一片乱嘈:“走!我们一起去!”
胤原想胤倒台,至少三阿哥八阿哥等人趁愿,不会和胤一鼻孔里出气,见此情形倒犯了嘀咕,沉思良久,慨然叹道:“你们何必这样?老二倒霉,打量我心里好过?我们一处捏泥人儿,养蝈蝈看蚂蚁上树那辰光,还没有你们呢!——我是想着消停一下,万岁气平了缓缓进言,既然兄弟们都这么说,我少不得再担待一回了”说罢掉头便去了。阿哥们谁肯把偌大人情让给这个胤,互相递个眼色便都跟了上来。倒是首先倡议的胤悄悄拉住了胤祥没有动
张廷玉怔了片刻,没有立即返回殿中,转身冲胤来,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胤见他脸板得铁青,从没见这个大臣这样威严的,倒一时被问了个怔,半晌才道:“我是回来缴旨。弟弟们嘛大约方才见传太医,心里惦记万岁,进来请安的”
“这也太不成话。”张廷玉心里雪亮,这起子阿哥各有各的算盘,因冷冰冰说道:“无论缴旨请安,都要讲个规矩时分,该叫你们时,自然就有旨意。别说是皇家,就是山野村民小户小家子,哪有接二连三半夜折腾老爷子的理?”胤见老大被问得直瞪眼,心里暗笑,凑上一步说道:“我们也没敢说这会儿就惊动万岁。只听说万岁欠安,焦躁得跪不住——万岁如今到底怎么样?就是隔门缝儿叫我们瞧一眼心里也好过点”不知哪句话感动了他自己,胤的声气竟带了哽咽,说着便拭泪。张廷玉又恨又笑,略一思忖,说道:“这会子万岁除了我谁也不见。你们略站站儿,我进去瞧瞧。”说罢也不理众人,独自入内。
谁知这一进去就是一个多时辰,众阿哥进退不能,束手鹄立廊下。这里不比天井,好歹那边还生着几堆火,实在累了,借故儿入厕还能搓手跺脚和泛和泛身子;这里虽不露天,穿堂风却刀子似的,裹着雪片子袭进来,冻得发木的脸被打得生疼也一动不能动。在等待中,这个不安的夜终于过去了,大雪茫茫,早已把整个山庄盖得严严实实,一片银装素裹玻璃世界。眼见小太监们挨次吹灭了廊下吊着的宫灯,众人方有了点活气,胤头一个忍不住跺脚取暖,口中不住含糊地小声骂娘,其余阿哥见他开了头,也都动手动脚起来。
康熙终于被他们弄醒了,他睁开眼,看着发白的窗户,神情多少带着点迷茫,因见张廷玉兀自侧身坐在身旁打盹儿,便道:“生受你了,竟一夜没睡,外头已经大亮,是朕睡过头了?”张廷玉一下子醒过来,忙替康熙掖掖被子,赔笑